农村青年成长史
我一直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家乡情怀的人,但是谁都免不了时不时想起自己出生并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想起生活在那里的亲戚朋友,想起长辈长埋的地方。近两年,我常常想起老家。那样的穷乡僻壤、丛林社会,那样粗糙的生老病死,热闹的鸡飞狗跳。
我是一个很乖的好学生,但是在那样的丛林社会,总觉得武力是解决问题很有效的一个途径,内心渴望一双勇猛的拳头。伴随着我初高中生涯的是看不完的打架,小学生打架不算,那就是个热闹,上了初中,力量就显示出来了。那时候,打架还不带刀,徒手或者棍棒等器械。往往是群架,因为义气在年轻人心头很重。贾华平告诉我:“要想知道自己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就去打一架。”那时候我觉得这话挺有道理。
初中的时候,我老跟贾华平、王金华在一起,因为上学放学一条路,学校跟我们家这边隔一条沟。班上就十几个男生,组小刀会啊五把金刀什么的,时不时的跟其他年级或其他班有些小摩擦,还有社会青年,他们在学校外面的沟里伏击女生,耍流氓。我和王金华一直比较老实,不会打架,贾华平多少打过几次,印象不深。他小小的眼睛,敦实,个小,但不服人。我们班大部分男生集中喜欢班上两个女生,贾华平和王金华暗恋的是同一人。我们在路上经常聊一聊,他们暗地里免不了有所较劲,虽说暗恋,也是情敌。
初中毕业以后,我去城里读高中,他们就此踏入社会。我们只有放假的时间见一见。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早早的去做小工挣钱,学技术需要继续投入金钱和时间,大部分村里人没有这个机会。
我记得很清楚,高考完的没几天,我和贾华平躺在他家炕上,那天他家没人,我俩聊了很长时间。他说这么打工没出路,做买卖又没本钱,他计划约几个朋友去抢第一桶金。就去一次,抢到以后走正道做生意。他曾经去太原打工,观察过那里的人:不设防,很容易得手。他说自己前前后后都考虑好了,如何盯人,怎么实施,如何走脱等等。比如从银行出来包里鼓鼓的,八成是钱。以他的身手,跟到背静的地方,制服一个人很容易。我说你不怕抢完以后虽然没事,你也不干了,但同伙哪天出事,把你供出来吗?他说这人什么时候出问题,怎么能不动声色的策划一起谋杀他也想过了。那是2000年7月份,我刚过17岁,听的有点蒙,佩服他心思缜密,出于对自己无勇无谋的惭愧,我唯一的嘱咐是:小心点。
那年夏天,我跟他们一起在砖厂当小工,一天15块钱。每天骑自行车打来回。见过他们打架,有点不要命的生猛。手边什么利拿什么招呼对方。也小胡闹,比如下班回家路上摸邻村的女人,我记得一个女的被摸的时候喊:“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比如偶尔偷路边的水果玉米之类。有一天休息我们去隔壁的源头村转悠,去干什么,其实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年轻人心里有点什么东西在乱窜。我总想打一架,有他们在我不怕吃大亏。但那天几乎什么都没发生,不记得谁摸了一个年长的女人,那女的骂:“小王八蛋,老娘都生下你了!”在源头村转了一圈之后,大家悻悻的回来,我说干嘛不打一架,华平说,你他妈跑都跑不利索。大概那阵子我爸也看出点什么苗头,有一次我回来的比较晚,我爸罕见的发大火,在院子里等我,扬言要把我绑起来教训。我溜墙根把顺回来的玉米塞进鹿槽。看见两个发小在院子里守着怕我挨打,好在我爸不是动手的人。
夏天相对平静的过去了,我知道华平心里在筹划,但不知道他为什么暑假不去,其实我想去。后来,我的高考成绩不够理想,选择了复读,他们继续打小工。我记得没多久回家,金华很兴奋的跟我说,他也摸了一个女孩。再就是十月份的一天,我爸骑自行车到学校跟我说:华平、金华、小兵在太原抢劫被抓了!当时我觉得一个雷在头上炸了。我仿佛能看到他们怎么去跟人,怎么抢,可怎么就被抓了?这个世界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说服了金华和小兵一起去太原。有一次父母闹情绪打架,他怒极伤自己,缝了七针,给姐姐留了一封信,缠着绷带就出门了。在太原抢了两个人,一共两百来块钱,一个破手机,用钝器伤了其中一人。人家报案,三人很快落网。分开关在三间房里,吊打了三天三夜,都没松口,无奈人赃俱在,抵赖没用,关到看守所等判决。
2001年赶上严打,家里都没钱,也没什么关系,出这么大事,连砖厂的工资都要不回来。只能听凭发落。
在看守所苦熬八个月之后审判,贾华平是主犯,还捅了人,要判9年,金华和小兵各5年,小兵说那刀子是他捅的,所以华平7年小兵7年金华5年。那年他们刚过18岁,这个宣判就是他们的集体成人礼。华平爸爸扯着嗓子给儿子喊了句:“小子,不要怕!”以后,他没去探过一次监。
家人走遍关系,把华平活动回到老家的监狱,小兵和金华在太原砖厂服刑。之后的四年多他们没见过彼此。
那年我考到了江西财经,我们都上了四五年不等的大学。
至少有两年,我无数次梦见他们。有时候梦见大家一起玩,有时候梦见他们哭,那两年他们在我梦里出现的次数目前没有人能超过,即使我去世的母亲。
我跟几个朋友去看过一次小兵。小兵中等身材,干练,一张刘德华的脸。他孤僻,不跟别人打交道,但也不低头,不管多少人打他,他就抓住一个照死了打,慢慢的也没人动他。金华老实,应该吃了不少苦,小兵说我真没想到他能经得起三天三夜的吊打,他点了点头,说:挺硬的。
贾华平给活动到食堂做伙夫,后来浴室需要一个搓澡的,他说他会。于是进了浴室,给领导搓澡按摩,成了自由犯。其实他不会,开始跟领导说几年没按手生什么的靠着聪明劲儿很快学会了。在里面越发学会八面玲珑,跟了我们市里响当当的大哥陈枭,混的还有点面子,用简单的工具在背上纹了两只猛虎。
我每个月跟他往来一封信,有一次他说要一本《厚黑学》,我没寄《厚黑学》,陆续寄了有二三十本我自己认为不错的书给他。我想不管是写信还是寄书,都只是希望他在那样的环境里不要变成更坏的人。从信的气势看,他完全不像坐监的人,信心满满,铁骨铮铮,像是石头缝里的树苗。虽暂遇挫折,终要成大器的样子。为了让家人宽心,他学电脑,考名次,把奖状捎回去。学吉他。还用十字绣绣了一个家和万事兴,也捎回了家。
我应该至少看他他两次,监狱离我们家大概30公里的样子,虽然属于霍州,但是在我们当时看来还是挺远的,一次在接见室,另一次在他工作的浴室外面。
监狱是一个残酷的地方,穿上囚服就脱下了尊严。我听他们聊起过里面的生活。相比监狱,看守所更残酷,因为大部分看守所羁押人员都在等待审判或去监区服刑,整体是一个穷极无聊的状态,所以这里形成一种互相折磨的传统。我简单说下看守所的日常:
一、吃喝
看守所伙食主要是没放油的菜、玉米面窝头和面糊。
这里想说的吃喝是一般羁押人员进看守所都要经历的XX道菜。这XX道菜不是食物,是羁押人员折磨新人、给他们下马威的损招。
看守所是有明文规定不准欺压犯人,不准打架斗殴。他们只要施暴的时候安排一个人顶着被子挡住监控也就是了(有的看守所宿舍还没有监控,比如当时的北看。迎泽区看守所有)。管理人员也就当做不知道,除非动静太大过来看一眼。
以下是部分食单:
★猫耳朵:拧耳朵
★揪片子:拇指食指猛揪皮肉
★刀削面:拿鞋底在头上猛砍
★口条:利器刺舌头
★羊肉串:牙刷夹在五根手指中间,使劲捏手指
★猪蹄:把新来者的手腕使劲往里掰,掰到几乎碰到小臂
★肘子:冲墙,弯腰,两只胳膊被架起,一个人猛击两侧腰眼
★肉包子:拳头握紧打人
★素包子:空心拳打脸部头部
★蒙古包:几个大被子蒙起来,群殴
(猫耳朵、揪片子、刀削面都是北方面食,这些招也就是北方的叫法,其他地方应该不一样)
二、拉撒
每天清早上厕所都是两三个人同时进去,一分钟以内必须出来,所以只能两三个人同时前后蹲一个厕槽。
对于厕纸,同样的看守所不同的院办法还不一样。有的刚进看守所的时候没有厕纸用,发一小块布,自己搓洗,反复使用。后来不用布了,每次发一截5公分的厕纸。更难受;有的号子纸、布都没有,大家就扯被子里的棉絮(被子是自己家属送过去的,还有离开的羁押人员留下的)。
三、睡
看守所睡的是通铺,水泥石条撑起的大矮炕,长4米左右。分头铺二铺三铺等。号长是头铺,他划定自己的地盘,其他人不得染指,二铺三铺占一块较宽裕的区域。剩下不管多少人(七八个甚至更多)挤在余下的位置。那点地方根本不够躺,只能侧身插挤。没人敢半夜起来撒尿,因为起身之后那个位置就自然弥合了。而且总有一个人头贴着马桶。
看守所为防止羁押人员逃跑或者自杀,通宵亮灯,睡觉的时候每个号子都安排两个人值班,两小时一倒班。但是房间没有钟表。这架不住管教有无穷的智慧:第一个号子通过窗户能看到办公室的表,到点后,第一个号子的值班员敲墙,传信号给第二个号子,第二个号子的听到后回敲两下表示收到。以此类推,击鼓传花。
太原看守所还有个俚语:“保瓜”,即保护菊花。这是看守所羁押人员一项重要战斗任务。因为说不准哪天号长会跟你说:“洗干净点,晚上来我铺。”那就面临“下瓜”了,意为菊花失守。
四、洗澡
一个号子十几个人拉到院子里集体挨滋。大冬天也不例外。
当然再残酷的地方人类也能创造乐子。
他在浴室不知哪找到一条缝,从那里可以依稀看到家属及女狱警洗澡。
浴室的外面是理发屋,理发屋有个18岁的姑娘,后来跟他好了。
有时候号子跟号子之间会发起友谊比赛,各拿一个瓶子,号长一声令下,各号内部轮流打飞机,看哪家打的多。
2004年,华平有了手机,乱发短信,找女孩聊天,其中一个后来成了他妻子。
越狱是监狱的大事,他住监的时候也发生过几起。其中有个越狱的哥们叫聂小强,他先想办法出了监舍的院墙,靠撑杆跃上围墙东侧的楼顶,戴橡胶手套顺着电线吊移,到了高墙上,越过当时没电的电网,墙外面地面有五六米,他跳下去,磕在渠沿上,骨头倒是没折,但伤了内脏,昏睡了几小时,被狱警的跑操声惊醒,翻北面的大山跑了。天亮后发现有越狱,几百干警、武警冒雨地毯式搜索,他们以为这犯人应向南、东南或西南逃跑,结果搜索的方向错了。当然,几天后,聂小强被抓了回来。全体犯人集合,监狱长拿一根碗口粗的棒子,把他的腿搁到台子上,一棒子下去腿就断了,然后两人架着他,拖向禁闭室。两条断腿在那百余个台阶上叮叮当当来回颠着,不光这,刑期还得增加一半。就这,有个人前后四次越狱。出现一起越狱事件,除了处分干部,一天要罚监狱30万。
2003年,华平的姐姐结婚,他三天抽了1条烟。那时候,监狱干活一个月八块钱,烟是奢侈品。
由于帮朋友带酒,华平被举报,关了禁闭,禁闭室在监狱最高的地方,1*1.2米,高1米5,没有窗户没有灯,每天只有一碗饭。关键是关了禁闭辛苦攒下的半年减刑就泡汤了。15天出来,他觉得自己是狼,看着人类就想扑上去。晚上在电视房关了灯哭着弹吉他,身边放几个板凳,只要有人开灯就甩一个板凳过去。
他曾托我要一张暗恋的女孩儿的照片,人家没给。他耿耿于怀,出去后要强奸了人家,女孩儿吓坏了。现在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前后争取到两次减刑,总共2年4个月。2005年7月5号,在里面呆了不到5年,他终于出狱了。金华于此前半年回家,一年多以后小兵才重获自由。
回家的时候他没让家里人来接,打了个车往回走,穿过城后彻底迷路了,变化太大了,以前的路都改了。他找不到家在哪。
他给我的一封信里抄了不知谁一句话:这经历,给多少钱也不换,给多少钱都不再来。
出来没几天,他去太原找在监狱用手机联系上的一个女孩,比想象中的还要合适。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现在一儿一女,和和美美。
适应了几个月之后,还在监狱的陈枭安排他跟了另一个大哥吴刚,此后的三年里,先后给吴刚的歌厅和流动赌场看场子。
中间他买了一辆二手车,之后的日子,村里人看到的贾华平,就是开个车到处游荡,没有正式职业,但是好像家里也安排的滴水不漏。
跟着吴刚的时候他自己放了一段时间高利贷,我还借了3万块钱给他做本金,大概没一年,他赔了十六万。
08年村里换班子,他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合伙买了村委员,自己出了1万2,那年村长花了100万。11年换届的时候用3万6当了副村长,由于竞争不强,村长连任只花了30万。
再后来他跟人合伙开了三次小煤窑。第一次是开筒窑,他眼看着一个工人出井的时候不慎掉入几十米深的井下,就此关了。第二次开坡窑,一天出20吨煤,一吨能卖800块钱,但前后被各个局扣了200吨煤。有一次半夜一点多他给我打电话,被国土资源局追的躲到乱坟岗。结论是此路不通。
这中间他还开过沙场,电脑店,养过奶牛。在信用社贷了20万。3年就只剩下两头奶牛。
14年又重新放钱,他们管这叫投资公司。这两年看起来收入不错,15年把自己的院子装修了一番。还稀里糊涂被入了党。
小兵12年结了婚,13年带着小媳妇到北京的车间打工,16年在村里买了自己的院子,年底生了个女儿。满月以后,他们一家又去了北京,他说不想回老家。
金华稳稳当当,08年结了婚,一儿一女,也给自己盖好了院子。这两年地方上找事情做越来越难,他和媳妇也加入进城务工的队伍,把孩子留给老人,进了上海的流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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