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覆的诗
一、2013年的诗
河南坠子
南京一条小街
有个河南人
弹唱着河南坠子
不是隆冬，秋天早过去了
像他的年龄
没有月亮，路灯也很远
他的声音杂着护袖的摩擦
路上没人
这季节也没有雨雪
离睡觉还有段要捱的时间
盆里的硬币也还少
他的小生意像经营丧葬
他唱的
就是人们干了什么
说了什么
但听下来
就是人们是如何熬过冬天的
《两个严肃的女人》读后
男人不得不打着自己的背
寻找着每一丝讥笑
跪着、高坐着
房子里
形而上的幽灵，女人们
站在厨房水管前
用三根手指
热烈地摩挲着水
摩进洞里
为什么这么热烈？
还有一种洞的形式：
孩童爬在树上
喊叫他们玩具的名字
遥远的
“北—极—熊”
柜子里
我住在柜子里
两扇门
这边
那边扭结着
但能推开
我不穿衣服穿柜子
穿玻璃窗
我一走它们要裂要碎
我不走
我不上锁
我确认一些千古无解的事
柜子上面还有一层
我爬上去睡觉
去感受臀部的温度
这个温度上长着的四肢和脑袋
臀部像鼓起的根
我的枝条于是鲜活
于是绿透
脑袋里一个点带有意识
（这个点，也是我脸红的时候会疼的那个点，是发怒的时候乱转的那个点，但不是感到一幅画的神秘时一过的点，但绝对是撞到绝望的那个点）
我穿过动物成了植物
我们在地球上整齐地感受着
二、2014年的诗
几千年的诗
圆月那么小
像个微弱的朋友
没雨季节的城市声音蒸腾起来
中国人最知道：
都是情
读诗
我有过一次读诗的经验
当时我的工作就是读诗
把选好的折上一点页
或打印了备用
都是当代汉语诗
有的的确美如神
有的可作黑暗的宗教
还有的只是激起烦躁
我坐在沙发上
头顶上是玻璃顶
能看到草，有时有猫
有无声翻动的尘土
我看了三四首
这些诗都很短
智慧、宽和、令人敬爱
从未要撼动人
我翻了过去
又看了较长的一首
这时我发现眼有点湿
也凉了
我翻了回去
丝毫没发现是哪里
哪个句子
它们静得跟远去了一样
在凉过的眼里
秋樱
他常来找我，那年冬天
为听那一首歌，“给我放一下”
弯腰气喘着把大衣卸下
“秋樱”——
听起来，是晶灰的云，黄昏雾霭里
江水悲鸣地翻着
一首日本歌
来自过去的三四十年
于老病时节一遍遍地听
后来知道其实唱的是母亲
他听的样子认真得像在发愣
今天我带着酒伤
看着一盆冻死的植物在回绿
想起他的哭：
走到半路，身边的“小兄弟”跳开了
因为他突然站住，叉开腿
喘着，抖动着
指着天空
咒骂这些和那些
和上天的意思
如果有回答，上天不过说
愿你平静
远不如那一首秋樱
那个房间起了风
那个房间起了风
这个房间还很安静
风在那暗下的房间里
也没有反复吹刮
它让人知道它增大，伸长，停留
它来到更暗的那间
已是一个睡的婴儿
或一条影子在伺机醒来
我在这边的窗前，低着头
知道它不会张开眼睛
是啊，那个房间的风柔又暗
明确告诉我死的面目
我忘掉了所有战士般的人
甚至怀疑他们是否难忘
找到了
打着灯火
追赶的人围住了那里
找到啊必得找到啊
远处都在喊着
没有门
没有房没有人
没有水洼
没有力量的痕迹
没有可死的
土壤没有，石头草没有
成分：时间（？）
（时间也被时间降解了）
不是这样，不要！
女人和狗
女人正用棍子抽着
狗的脸
狗脸在叫
被它的主人抽在一边
她说:还骂我，骂我
闷热的夜里
感情解散
又聚合
解散又聚合
她把脖子牵过来
“骂我 骂我”地训它
瞧它的眼
它于是汪汪，汪汪地骂着
也对着她的眼
当我回头再听一次
有时狗叫得
清脆、水亮
从宁夏寄
今天共下了三场雨
第一场尽是大雨点
最后是在夜间
现在出着太阳雨声淅沥
我已吃了羊肉，闻过了枣花
还折了一支
此时，站在平台上
燕子从绿瓦上斜飞下来①
隔壁清真寺传来唱经
我的朋友老了，他在睡觉
不需要叫醒他
我触摸晾衣绳上的雨滴
满足地吸着空气
想把这一切都写下来
灰云里有一抹烟蓝色，远远的
此刻有个真正的摇篮，我想
后来彩虹也出来
我穿过走廊跑下去，扑动了门
让朋友着了带雨的风
让他咳喘着，尽快离开了这里
①：檐下的窝
黑得像还湿着
并扑出来一些泥点
我几乎全明白
在朋友的空家醒来
我曾冲动地闭上眼：
蝉声、虫子叫
树叶发出牙间丝丝的响动
街道，电动车，后面窗下人在闲话
空调……这一切难道不是所说的大自然
人总从中掘取又捞空的湖
电视机？我又睁开
没有内脏的声音
没有酒了
没有人像，也没有感情进出
过去了一段日子
但跟没睡过一样
今晚大雨忽然全降下来
我几乎全明白了我，要把自己挤出去
同时又许它存在一点点
以不入流的爱，更加爱
夏天的人声
这是夏天才会有的人声
你站在窗边听听
来自蔬果便宜，不太死人
小盗贼十分顺利
凉鞋好几双
到处可以相见、蹭饭
老人靠在小卖部喝瓶啤酒
正当地盲目上几个月
一进秋天，像有个迫切的命令……
人声变低了
冬天我已不想说，而春天
会把你分类
你是它洗也洗不出的
刚刚车祸的……
加倍存在
那时人坐在玻璃前
天有点蓝意，太多云或冻云了
人把脸贴到了玻璃上：
一朵羽毛、蜘蛛或蒲公英
突然从左面升上来
一点颤抖，移到了右边
人猛然意识到了存在
不像人感知了它
而是它知会了人——
除了这一个，意识全部变黑
没有姓名
寂静里
存在在加倍地存在——
悠悠地升了上来
车厢里的玻璃球
一颗绿芯玻璃球
骨碌碌
从座椅下流了出来
地铁加速了
它越来越快，直线，接近哨音
从几双脚间疾驰而去
整个球变成了淡绿色
听，“做个神仙”？
地铁速度稳了
听声音
它拐了弯
我看到
一个站着、举着书的学生
叉开脚，抬起了脚掌
三、2015年的诗
好东西
额两边的头发先变白，手背开始生斑
我挂念起了年青时候：
一个特别小的精神实体
系扣子般的情感体验
一粒一粒
或是太日记体的？
于是它阴沉，啃咬自己——这有什么可挂念的？
——每逢它动心
都呼应着极远的弦
好像它就是音乐做的
好像它的唯一性只是如此
看薇薇安·迈尔的纪录片后想到
我捡过一个“松”字
在南京长江大桥上
小指甲盖大小，硬塑料
像收音机壳压碎恰好出来的
或为了一个叫松的人，有意掰成的
隶书
我从没觉得“松”这么好看
是浓而亮的蓝色
以及
东井村路上，有人在画画
戴着到胸口的棉帽子
棉袄外扎着腰带
起先以为他画的是景物
看到浓密的长发以为是美女
近了，才发现他画的是张男人的脸
有着大而厚
疯了一般的嘴唇
他正站着端详它
初一在碧山村
一个三叉路口，烟花微微能照到这里
水声很近
前面通向山，可路被铲了
不远处有座东西
右边，屋檐像伏着一个人
左边远点有灯，窗太小了
看不见里面，却传来了摆弄柴禾的声音
白天所欣赏的暖风里的凉意
现在送来了惊悚
阳光下看，这里的人显得颓丧
像一种安详的鬼
离开了半条胡同，我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这是一个感人的三岔路口
山、风、水声，还拎着酒
对面那座东西，像一丛巨大的
湿润的
窃窃说话的草菇
使人幸福
你和家里关系怎样
陪母亲去邻县挖蒲公英
为大半生的皮肤病
它和蚊子、露水、农活、粉笔灰有关
退休后才想起治。
还要寄给患了癌症的亲戚。
母亲说，根也要挖出来
嫩的拌菜吃
老的晒干能用很长时间
蒲公英快过季了
有个新邻居也要，她不会骑车。
附近是一片刚结果的梨园，天又亮又蓝
土软而湿润
所幸没挖到蚯蚓。
母亲还说，居然不和我合影
——（我和她像第一次出行，而且旅行得很远，成了旅伴）
气氛转折了一下。
我们
没有过天伦之乐
但要一起了天伦之苦。
情田
“两个木偶
走出隧道
呼吸着
进了旷野”
“蜡烛已点上
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推开了窗
雪变硬了，雪光映进来
和烛光一起
反在他们脸上
他们正进行傍晚的简短谈话”
“我的呼吸竟似一个
女人
轻盈、润泽
她一直在活动，地方宽大而高
爱意尾随她
我幸福如睡”
这是三簇细微的感觉：
在瞌睡里
经常出现一格一格的情田
（气氛很软）（真的像“古扇下的风”）（诱惑至极）
田外是什么——
田内细细描画
不是我的手
但故事是我的
也是你的
因为树木
我欣赏树木，有时去找它们
远的我发出“啊”
近的会拉到鼻子前。
但他说，他从来没有
以美不美感受过它们
他见到的瞬间，无论种类、大小
体会到的是它们
在那里
舒服不舒服
像慈母那样的同情
在男人身上
有一次，我从书里抬起头：
理应有这样的现象
女人为男人流出热泪
跟誓愿过一样；
理应有女人面前的男人
一直谦卑、柔顺；
也不在家庭、爱情中。
屋北
好天气的傍晚，北边的鸟群
刷地从树冠和窗之间飞过去
屋里就暗一下。
有个长头发朋友
她喜欢在南边吃饭
于是南边换了张桌子
但她没注意，前面的云是清的
后边已黑了
雨总从后边开始。
还有个朋友
告诫晚上不要去下面城墙上走
我想起，月亮的确没照临过那。
厨房门累月关着
风都拐不进来，老鼠北出：
玻璃外常常是闪光的。
天意到了夜间
虽然秋秋如此
我发现
近似花苞的气味
烤青枣的气味
还有一种叫臭蒿的很高的草……
只有吸气时有
一个男人走过
接十米外车里的男人
又像落花时节
拎着流浪狗的流浪汉
在路中间放下它们
我认得他，南京人都认得他
当时他睡在纸壳上
四五只狗在周围踱步
我给他二十块钱
他说
“这怎么拿呢，我吃饱了”
——他那样笑，哦人能那样笑
火车站前的湖边
枕着双肩包，睡了很多人
旁边的大石头，像真正的行李
艾未未有个作品，叫
一立方米水晶
昂贵、剔透、蛮荒，真像今夜。
傍晚七点
楼前像个峡谷
传来饭后的声笑
婴儿，男女，咳嗽，狗，还有一阵阵
小女孩的合唱。
我刚睡醒，这些声音像很大一个圆锥形花束
从下面递上来
白的、红的、蓝的、芦苇的，带着涡形
伸向我的耳朵。
之前我在哪
突然我在这里
一个横截面
对上另一个横截面。
想不起来梦的内容，（我）跟刚离开了天空一样。
可我既不是声音，也不是花
也不是小女孩的妈妈。
而只是一扇黑窗
带着遗恨。
离那合唱，如闪光的小石子不闪了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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