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10) - 在禁书的年代,偷书是道德的
图书馆(窗户已被木条钉死)里被禁止阅读的书。1966,李振盛摄
广场上被烧掉的封资修“毒草”。1966,李振盛摄
我把“乌托邦”的那篇知青故事发给曾在乌托邦知青户的同学看,请她订正有无记忆错误。她回复了一则微信,说起“偷书”的事:
先向你讲述一下我与他们结识的经过。那是在学校时,一天傍晚,我一人从学校图书室旁边走过,突然看见有两高年级的男生在撬图书室的窗户(因搞文化大革命,图书室被说成是“封资修”、“大毒草”集纳之地,而被造反的红卫兵们钉上木条封了)。我一下子就愣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上前质问他们:“你们怎么要偷学校的书?”谁知他们既不吓慌,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对我说:“小同学,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读书人偷书不算偷,是拿书,是拿来读。再说,过几天,里边的书就会被拉去烧了,多可惜呀!所以,我们要拿几本去读。”这时另一个男生(后来才知是XX)更加客气地对我说:“看你这样瘦小,正好钻得进这个窗户洞,你就帮我们进去拿几本书,好吗?到时也给你看的。”我当时不知怎么,竟顺从地听安排,踩着他们中一人的肩膀,爬了进去。一看,书架上的书,早已被事先堆放在他们指给我的地方了。他们叫我快些递,于是我将那堆书迅速传了出去。随后,他们又让我在旁边一堆拿了三本。他们将我接出来,顺手把那三本书递给我说,这三本是你的了。这三本都是《红旗飘飘》(那时的期刊),我不愿意,跟他们争起来,也要他们那堆里的书。他们只好让我自己挑两本。我挑了两本,一本《牛氓》,一本《青年近卫军》。他俩惊讶地问:“你会看吗?”我反问他们:“我不会学着看吗?”他们连声道:“好,好,知道学着看就好,肯学就是好同学!”我一经他们夸赞,美滋滋的,从此认识了他们,并一直遵守他们对我的要求,从未向人(你是第一个)提起过我参与“偷书”的事。
后来聊天时,听他们说,偷书的不止我们,还有别的窝子的人。有时他们瞄准了的书,待实施计划时却不知去向,肯定是有人先下手了。
下乡跟随他们到广云,才知道那些书中有马克思的《资本论》,达尔文的《进化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雨果的《悲惨世界》和《九三年》,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人的诗集,以及大、小仲马,列夫.托尔斯泰,果戈理,巴尔扎克等人的大作,还有《资治通鉴》、《四库全书》等。那两大木箱书,成了我们广云最宝贵的财富,许多相识的同学都爱到我们广云借书。记得有一次,同时来了四个人,都是为了借《斯巴达克斯》。为了公平,只好以到广云的时间先后顺序排队。拿到书的连夜看,其他人在广云吃住候书。
收到微信时,正巧碰上又有禁书之事。忽觉历史以这样的方式轮回,甚感滑稽。本来要忘掉的往事,竟在这样的“语境”中被重新提示。这个提示,让我回想起文革开始,“破四旧”砸庙烧书的经历。我那时14岁,还没懂什么事,就遭遇这么大的政治运动,吓着了。古庙与我没关系,旧书倒是有几本。我听说隐瞒的后果很严重,所以乖乖交出了家里的书。有一本还记得,叫《东周列国志新编》,精装的,很厚,半道上被一个哥哥劫了,说他要。他拿走了,没见他遇到什么麻烦。这事让我记住的原因是,我感到了后悔,因为吃亏的分明是听话的。在后悔之余得一启发:不听话照办,好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武斗开始的时候,我就躲在家里不敢外出了。家里管得很严,不允许我们出去凑热闹。那时能够做的事,就是到小伙伴家里,借他们的书来读。我这时才发现,原来,第一,很多人都没我那么傻,家里还是藏着不少书;第二,这些禁书其实很好看;第三,它们都是教人学好为善的。包括造反的红卫兵,他们手里也有很多异端的书呢,甚至还有正在批判的“大毒草”。记得当时,我就是从邻居的造反派大哥哥那里,读到手抄的瞿秋白《多余的话》。我不懂瞿秋白在被国民党枪毙前谈豆腐好吃,怎么会与“叛变”有关,但让我震惊的是,这位大哥哥对瞿秋白的评价,竟与传单小报上那些凶猛的大批判完全不同。他刚刚在派系斗争中死里逃生,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忧郁。他的话里透露着一种人性的柔软,让我感到陌生而困惑,却又无法对抗。
如果运气好,还会借到一些写有“仅供批判”或“内部参考”字样的“特供书”,听有来历的人,吹嘘他们看“内部”电影的待遇和电影中那些让人惊叹的故事。这些东西老百姓根本没有接触机会,因为不属于“内部”人士。这事让我深感挫折,说好的平等,说好的人民当家作主呢?我一直以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人民,和他们是一伙的,殊不知早已被划到了“外部”,成了“外人”,很多东西没有资格过问。这种做法的逻辑前提是,没有被划入“内部”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群众”,不是被视为弱智,就是不可信任者。极少数“内部”的人享受着物质的和精神的“特供”,却让绝大多数人艰苦奋斗,在指定的范围内听话做事,不许多嘴,更不能多想。他们把古今中外的文化遗产斥为垃圾,凡封(古代)、资(外国)、修(苏联)都是坏的,剩下不多的“精神食粮”,只能由他们独家经营,垄断供货。问题是,事实不幸地一再证明,他们提供的许多东西,靠不住,信不得。
很快,得读闲书的逍遥日子,也结束了,接下来就被发配到了盈江。能够续上我们自学“学历”的,就是流散在不同知青户里那些没被烧掉的书。说起这些书,同学因为透露了自己参与偷书的事,直到现在还有些难为情。我只好安慰她:在禁书的年代,偷书(或与时俱进置换为其他词句,比如“翻墙”),是道德的。我真诚地感谢他(她)们的偷书义举。由于有了这些书,我们流放的日子,不至于那么难熬;我们自己,也没有按照既定方针,变得像设计者希望的那么傻。
那时读书很杂,抓到就啃,毫无章法。我最喜欢爬到附近大青树上,坐在绿茵里,在鸟儿的伴读声中,读读睡睡,看到迷糊。
那时大青树没有祭台,被我们爬得光溜溜的,没有那么多青苔。盈江蛮胆,2001
常读的书,是外国文学。普希金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诗,被知青反复传诵,成为流行的警句;俄罗斯和法国作家的小说,伴我们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而《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神奇故事,更是在傣族乡亲的啧啧赞叹中,让枯燥的劳动不再沉闷。慢慢地,傣族乡亲也乐意和知青一起干活了。我们彼此在这样一些话题上达成了一致:他们给我们讲荤段子,我们给他们讲西游记或天南地北的事。他们是随机地说,我们是系列的讲。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乡亲们听上瘾了,就让讲的人别干活,站在大家都听得到的位置,像说书人一样讲。这个待遇,让我们的口才都提高了很多。
最奇怪的是,我竟然迷上了哲学。那些过去觉得艰涩的东西,一旦和自己的遭遇挂起钩来,读起来竟是明明白白,并不玄乎。原来哲学家早就看透了社会人生的本质。甚至马克思的书,由于没有被肢解,也读得津津有味。记得读过一本介绍青年马克思讲异化问题的思想传记,很对胃口。放牛时读,用草杆做笔,把一本书都划绿了。回到知青茅屋,就着油灯写了两本读书笔记。对于反思我们曾亲身经历的“异化”,那本书是一剂及时的解药。
放牛是拿“
57 23805 57 13791 0 0 6631 0 0:00:03 0:00:02 0:00:01 6633工分”的活计。带一本书,坐在牛背上读,不用担心看呆了的时候被蚂蟥袭击。盈江蛮胆,1969.
还有艾芜《南行记》描写的那种经历,让我们想入非非,引诱我们出去“乱窜”(傣族乡亲的评语),这或许是后来喜欢探险喜欢人类学田野考察的来由。在全国绝大多数地方政治化军事化的时候,少数民族才不理会那些统一指挥统一行动的。我们歪打正着完全被放野。在田野里我会很放松,想一些和流行思想有所不同的问题,一种很自由的边缘状态。除了思想上野了,身体上也野了,一个月差不多有半个月时间到处乱窜,唱黄歌(其实不过是文革前公开出版过的《外国名歌三百首》而已),讲鬼故事,练武术,读禁书。其实所谓禁书,也不过是一些中外文学和哲学著作。最离经叛道的手抄本,现在作为合法出版物也毫无问题。
说起知青的读书,可能各地情况又有所不同。记得当时知青中已经盛传:瑞丽知青主攻数理化,盈江知青文科多一些,而且比较叛逆。据说,在盈江,有知青偷偷成立了“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试图通过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去质疑XXX思想和文革。想想看,那个年代敢这样做,真够胆大的。当然,听说这些人被抓了,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估计应该和遇罗克、林昭同命,或许更糟,因为连平反都可能轮不到这些默默无闻的人。有平和一点的,也在现行思想体系之外,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比如我们南边半山上的一个寨子,有位女知青,听说长得很漂亮,却偏偏迷上了黑格尔哲学,公开宣称是黑格尔的门徒!全县知青,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对话的人。面对她的冷艳,吃不到葡萄的男生,只好给她取了一个“黑乌鸦”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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