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荣书影记忆⑳||季剑青《重写旧京》:古都历史的断裂与连续
博士,讲师,男,1987年生,湖南永州人。暨南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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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个朝代会灭亡,但是它留下的建筑和风景不会消逝;虽然整个世界已经物换星移,但是一个地域的文化基因不会轻易改变。现在,当我们走在北京的街头,就会发现历史的幽灵依然徘徊不去,北京仍旧处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暧昧区间——这个城市如何处理自身与“过去”之间的关系,成为一个它的宿命。而思考这个问题,成为北京城市研究的一个核心议题。
在《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中,董玥曾经处理过这个问题,她研究的是在中国人对现代性的理解中,“过去”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的问题意识是“过去”如何介入“现代”,如何对新的历史阶段产生影响。
有趣的是,在季剑青的新书《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中,作者的思考方向正好与董玥相反,季剑青要考察的是民国时期的人们是如何对待和处理“过去”的北京。换言之,他要追问的是现代如何发明了“过去”,“过去”是如何被客体化、对象化、问题化的。这无疑与董玥产生了十分微妙的对话关系。
《重写旧京》这本书主要包括三个大章,前后缀以导论和余论。
1第一章“从帝京到文化城”主要讨论帝京的物质遗存(建筑及空间布局)在民国的命运;2第二章“怀古的终结”转向旧京的其他古迹和景点;3第三章“重述多民族都城史”则讲述满族和民族主义者对北京的不同书写与记忆模式。通过资料的收集与阐释,季剑青围绕着民国北京的物质实存、历史想象和情感认同进行了非常丰富的论辩,用跨学科的方式讨论了北京的现代转型问题,是对既有城市史研究的一个新的探索。
民国年间,从帝制到共和的转变,是北京转型的一个大的背景,季剑青征引了大量的资料对民国如何处理北京和规划北京进行了细致的讨论。在王朝统治的时代,帝京宫苑充满了神秘色彩,而到了共和的时代,这些帝国遗产则需要开放给普通的民众。宫苑的开放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的社会效果,是新国家平等的象征。
而对于旧时的宫苑而言,也被不同身份的人物用政治反思、道德批判和美学评价标准进行了重新审视。而当国民政府1928年6月迁都南京时,作为文化遗产的北京则被提上日程。北京被定位为“文化城”,同时也是整体上被“客体化”的开始。同时,古物的整理也固化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断裂。这些古物和古建筑,被抽象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他们纵向的历史脉络和横向的空间联系被忽视和压抑了。
《重写旧京》讨论了大量建筑和空间问题,也凸显了空间、记忆、历史认知之间的密切关系。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哈(Pierre Nora)就有一个关于“记忆地点”的概念,他认为对某个地点进行精神层面的构造,尤其是对于这个地点进行记忆时,特定的物理位置是一个关键要素。当然,同样的地点,在不同世代唤起的人的情愫也是不同的。
在《重写旧京》中,季剑青以陶然亭、花之寺、天宁寺为例对“名胜的名与实”进行了十分精彩的讨论。他认为,中国的名胜之所以出名,不仅是因为其景物本身的优美,更依赖于历史上文人对自然风景的文学化,而正是这种文学化形塑了后人对名胜的记忆和想象。中国传统的永恒的风景是经由文字而保留的风景,掩盖了实际风景的流动性和变化性。当历史进入现代,新时代的作家们却没有受到这些“名”的影响,而是以更加写实的方式去描摹景观,这种古今感知方式的区隔,正是记忆的退场和现代主体认知模式产生作用的体现。
虽然《重写旧京》是一本以资料处理与阐发见长的书,但是作者也有深度的理论思考。比如季剑青就借用近期学界的热门理论“文化记忆”来讨论北京的现代转型问题。
“历史记忆”理论认为,在现代性的冲击中,过去与现在互相分离,产生断裂,于是历史与记忆也开始分道扬镳。记忆与历史不同,“记忆是主观的、自发的、未经思考的,表现出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连续性;历史则要求与过去拉开批判性的举例,对过去进行客观的阐释”。
因此,历史与记忆之间具有非常强烈的理论张力。在民国社会,有着复杂的人物立场的光谱,清朝遗老、旧式文人、革命党人和旗人,他们对北京的书写具有不同的立场、态度和情感,这就和被博物馆化的作为客观知识的历史有很大的不同。
从整体上看,季剑青的这本书是具有浓烈个人风格的,从中也可以看出近期文学研究者的一些新的发展趋向。
正如季剑青在“导论”中所说,这本书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城市史著作,而是关于对旧京的认知、理解及想象的历史研究,更接近观念史和心态史。
历史学出身的学者往往以社会学角度切入城市史研究,而文学出身的学者则更加关注城市中个体的情感、思想和认同问题。在《重写旧京》中,季剑青分析的对象很多并不是文学作品,而是各种跨学科的历史资料,但是他提供的阐释却能体现出他对于历史的温度和情感。值得一提的是,季剑青的文风,是属于舒缓从容的那种,平实之中又兴味蕴藉,颇得其师陈平原先生的风范,可以当做怀人纪事的散文来读。
俱往矣,北京依然在那里,依然是那座伟大的北方的城市。当我们站在景山公园的最高点万春亭眺望,故宫就在眼下,而北京以最广阔辉煌的方式向我们展开。正如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所写,“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北京不仅有美丽的看银杏赏红叶的秋天,更重要的是有着丰厚的“过去”,是一座在历史流转中依然保有盎然生机的城市。
与受到外来文化冲击而生成的上海不同,北京是一座更加具有本土性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过去”,既是遗产,又是债务,它将如何与过去相处?到底是“过去”介入当下,还是当下发明“过去”?古都的历史到底是断裂还是连续?
这似乎是一些无解的问题。但是,无论如何,“过去”以及它所代表的地域文化传统,将始终伴随着北京的发展和转型。
编辑:鹦哥岭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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