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毁于烟霞之癖的“描王”及其他

老周望野眼 老周望野眼 2021-02-09

昨日看新闻,京城有位著名歌手因为涉毒“进去”了,随后他的事业搭档在微博上接连发问:“为什么?为什么?!”,引来不少关注。艺人涉毒事件近来报道颇多,其实吸毒和藏毒、贩毒还是有区别的,藏毒的量也很讲究,从新闻里看,这位歌手的情节只是拘留十几天的性质,但如果是累犯就比较麻烦。所以有人说搭档的这一连串“为什么”很有可能把他送得很远。无论如何艺人只要沾上“毒品”两个字,一定身败名裂,抛头露面是不可能了,浪子回头也顶多做幕后。这种级别的歌手,一大帮人跟着他吃饭,大旗倒了,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毒品沾不得,道理都懂,但就是前赴后继有人铤而走险。究其原因,可能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不如我还是来说说评弹好了。民国时代,评弹艺人有“烟霞之癖”者不少,上海评弹团建团十八艺人中至今唯一健在的陈希安前两年有一篇长篇访谈《上海“说书先生”的日常生活及演艺生涯》,其中说到民国时艺人吸食鸦片的历史,我觉得时代虽变,中国人的很多习性可能不会变,陈希安是这么说的:


“一日天有辰光有两三家堂会,长堂会,电台再唱两三家,再做头两家书场,一日天吃力得不得了。譬如说,到盛家、叶家去唱堂会,四太太欢喜吃鸦片,就说“来啊,休息一歇,香香,香香”(鸦片),有辰光是蹋便宜货“香”上格呀!但有辰光就是自家体力不够了,精神不够了,那么就吃一点。慢慢地自家也要吃了,那么就自家弄来吃。关键还是引诱多,你不去(引诱),他们要来引诱。”


当红艺人每天忙于赶场,精力不济容易吸毒“吊精神”。还有些则是有来头大的“粉丝”要求同吸,“香香,香香”,就这么“香”起来了。陈希安的师父沈俭安是说《珍珠塔》的大家,和搭档薛筱卿齐名,人称“塔王”。陈希安在回忆文章中直言不讳,沈俭安就喜欢吸两口。吸鸦片的后果就是沈俭安到四十年代嗓子就越来越不好,解放以后更是精神不济,很难再演出了。他的两个弟子周云瑞、陈希安后来都成了大家,但沈俭安只能遗憾地告别舞台,1964年离开了人世。


一张四十年代的合影

前排左起:周云瑞、沈俭安、薛筱卿

后排左起:陈希安、万仰祖

生于1900年的沈俭安只有四十几岁

但面有病容已有老态


沈俭安《方太太寻子》


曾记离家在那三月初,我是一杯水酒奠翁姑。清明哭别良人墓,总要你么冥冥之中保佑我,一路寻儿灾晦无。想当初操琴作赋为消遣,到如今冒雨冲风赶路途。想当初冰箪银床生富贵,到如今危桥过渡恶风波。想当初驼峰熊掌般般有,到如今淡饭粗茶件件无。想当初金樽玉食叨官诰,到如今垢面蓬头像乞婆。倒是我,狼狈衣裙穷舅嫂,难见那显昂气象贵姑父。他乐而忘返河南地,不顾我亲娘何为乎。况兼姑丈无儿子,彼此暌违音信疏。总要是点铁成金蒙训教,小儿是埋头发奋用功夫。想到即使姑丈这情冷淡,那内堂姑母总有张罗。他临行卷帐回襄楚。我的首饰钗环有二万多,当时暗暗寄贤姑。想即使姑娘把你款留住,你为何平安家信都一些无。何必要在路途中打破这闷葫芦。不过将及一年无下落,我害儿来儿害我,三寸弓鞋走万里路,十数两盘缠用三月多,巾帼丛中女丈夫。赤日当天红似火,果然天地一红炉。桥旁亭子亭边树,拂拂凉风阵阵过。


沈俭安

(1900-1964)


沈俭安的艺术特色突出,以“哑糯”著称,而搭档薛筱卿的风格则是铿锵,二人的表演堪称绝配。如果沈俭安能保持良好的身体状况,相信他还可以取得更高的成就。相比之下,另一位以说《描金凤》闻名的“描王”夏荷生就更不幸了,他在三四十年代以“响弹响唱”名噪一时,却因为吸食鸦片年仅47岁就英年早逝,成为评弹历史上的一大遗憾。


夏荷生

(1899-1946)


夏荷生能成为开宗立派的弹词大家,付出了比一般艺人更多的代价。他是浙江嘉善人,说的苏州话有口音。最早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学徒,后改学评弹。初出茅庐之际,夏荷生和前辈艺人谢品泉竞争,虽然获胜但积了怨,一度被评弹行会光裕社开除会籍,花了很大代价才重新获得说书的机会。夏荷生二十年代放单档演出,唱腔遒劲挺拔、高亢激越,人称“水底翻”,我猜想这个形容词的意思就是高低声部可以自由转换,在吴侬软语软绵绵的弹词界可说是独树一帜。无论说表还是弹唱,音域都非常高,听众一听就很提神。后来的大家张鉴庭、杨振雄、凌文君等都曾唱过他创造的“夏调”。夏荷生除了擅长说《描金凤》外,说《三笑》也是出名的。搜到一段他的珍贵录音《描金凤·托三桩》,读者朋友可以感受一下夏荷生在表演中爆发出来的蓬勃的生命力。


夏荷生《描金凤·托三桩》


先君昔日里伴山河,忠魂义魄赴南柯。连遭颠沛逢回禄,度日如年倍苦楚。常言道不葬双亲为不孝,我第一桩大事挂胸窝。只为眼睛前有子不如无。想我们么义结金兰如手足,哥哥犯罪在祥符。待小弟是写字状,上宪去伸冤枉,哪怕滚钉板呈告到皇都。披星戴月长途赶,到边关求见你家令姑父。金鈚令先把恩兄来救,然后把那丘高、马寿斩头颅。倘若恩兄遭不测,待我赶奔到姑苏。灵柩来安葬,哥哥不必挂胸窝。


第二桩么,陈保义五品做先行,被奸贼刘贤谎奏君,君王旨下西郊斩,我家父亲保奏他削为民。他是做低三,为报恩,十余年抚养我成人。抚养之恩还未补报,故而我么第二桩大事挂于心。若说第二桩,有继春,我与你羊左之交无二心,既然恩兄言吩咐,待我是修书立刻寄吴门。待郑雄弟处身耽搁,劝哥哥不必挂胸中。


只为我么连遭颠沛甚艰难,贫病相临竟羞不堪。我到那叔婶家中去求告借,哪晓得是反遭羞辱只得转回来,想我是在井边哭别要辞阳世,来了盘关的家泰山。赠衣半路先分别,约我先自到盘关,到他家相会美裙钗,赠衣赠钗多要好,描金宝凤结连环。他们是望我功名求到手,谁知我蓦地进河南,费心贤弟是描金凤带转姑苏去,玉妹终身凭泰山。择其那善者便相攀。


虽然义结拜金兰。我与哥哥手足般,既然恩兄吩咐了我,待我先报盘关令泰山。郑雄义仆言明白,恩嫂跟前彻底谈,让他们三人赶奔到河南,你们监牢之中翁婿夫妻来相会,要退姻亲只好觌面谈。


夏荷生小照


也许是“描王”地位的得来特别不容易,夏荷生很珍惜自己的艺术成就。我看到有人回忆,凌文君说的《描金凤》没有拜过师,是听了夏荷生的书以后自学的,夏荷生知道后曾经请“白相人”插手,把凌文君请到外白渡桥上,作势要扔进苏州河。后来事情当然妥善解决了,凌文君也成为弹词大家。夏荷生的信条是只要上了台,就要付出全部精神,每次演出他都不苟且,随着名声渐大,演出越多,应酬也多,一来二去就染上了毒瘾。他也认识到抽鸦片不好,一度戒毒,但毒岂是轻易戒得掉的,复吸以后毒瘾更大,终于在1946年油尽灯枯。夏荷生有个徒弟徐天翔,也是创造了“翔调”的大名家,创作过一个《哭夏荷生》的开篇,音频没有找到,但唱词有,对乃师的一生作了详尽的描述。


哭夏荷生


噩耗传来心胆惊,夏荷生夫子赴幽冥。光裕社损失匪鲜浅,赢得同人悲悼深。先师是原籍浙江嘉善县,幼年学业到春申。厕身商务印书馆,排字房中工作勤。只为酷爱弹词遂改业,投拜先生钱幼卿。果然有志事终成,他孜孜不倦勤研究,青出于蓝自古云。一鸣真个便惊人,书场堂会争相聘。但是她衰弱身躯力不胜,所以讲雅片烟聊以吊精神。无奈烟中多毒质,吸上之时难脱身。但是他晓得饮鸩止渴终非计,所以立志戒烟抱决心。无奈积弱身躯无抵抗力,奄奄床笫一年零。问卜求神无效验,中西棘手众医生。堪怜四月初五日,溘然长逝撇红尘。他驰誉书坛三十载,一朝赴召去修文。引得书迷叹息频,正宗标准描金凤,从此书坛绝广陵。我天翔,曾立程门雪,深受先师教诲恩。曾记得,当年亲授西宫怨,曾记得,教导我书中金继春。循循善诱教频频,无如我天性多愚钝,仅得皮毛一二分。正是辜负先生一片心。像恩师撒手西归去,好叫我从今请益竟无门。回首前尘魂欲断,不由自主珠泪盈。可怜我呜咽不成声,一代艺人归极乐,书坛陨落大明星,典型法曲叹飘零。


刘天韵

(1907-1965)


和夏荷生相比,同样曾经染上毒瘾的刘天韵就幸运得多了。《评弹艺术家评传录》中,上海评弹团老领导吴宗锡用“左弦”的笔名这样写道:


“他痛下决心,戒除恶习……他没有依靠医生的帮助而是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除了送饮食之外,谁都不许迈入房内一步。就这样连续几天,凭预先置备的药物,抵抗着烟瘾的发作。有时,痛苦得喘着粗气,大汗淋漓,满床翻滚,甚至用牙撕咬床单,直至战胜毒瘾,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拖着衰疲的脚步,脸色苍白地走出亭子间来。他高兴地庆幸自己已经从此挣脱了顽劣的恶嗜的纠缠和羁绊。”


可惜,“前车之鉴”这种书上说说的话,后来人是不会懂的。


最近我还写了

一场没有风花,只有雪月的事

冲击钻下深藏七十年的两行英文字

福州路上的福建人大本营,可惜就要拆了

呆梨从来都如花

台北桥头乱糟糟

大同中学足球队和刘光标教练

歧途·涅槃·巅峰

上海足球的光荣与梦想

来吧来吧,回二十年前,相约1998

关于申花队最初的记忆

1978年的上海

1948年上海滩的芸芸众生

不留胡子的马克思长什么样?

江北夫妻相骂


扫描以下二维码关注“老周望野眼”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