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市民生活一种:贝勒路之夺命自流井
对租界时代上海人的生活,现在有很多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很多不明就里的人把老上海的租界想象成了外国,公共租界?就是英国和美国嘛,法租界呢?当然就是法国啰。法国最注重的是什么?生活品质,或云品味。不可否认,当年梧桐参天的法租界确实是高尚住宅区,但在法租界里中国老百姓的生活,绝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不久前好友丁夏老师发给我几幅二十年代报纸的截屏,供我参考。一看之下,不免大吃一惊。丁夏的祖父丁慕琴先生(即众所周知的丁悚)是民国时代著名画家和报人,也是漫画家丁聪先生的父亲,曾是上海美专第一任教务长。丁悚先生一家在黄陂南路恒庆里住了近百年,现在那里挂着由黄浦区文旅局发布的“漫画会旧址”文物保护点标牌。但就是丁家这样中产以上的体面人,在以生活品质著称的法租界里,也面临着饮水卫生的死亡威胁,原因在于弄堂里的自流井。
位于黄陂南路永年路东南角
当年众多名人居住于此
1926年6月24日的《时事新报》刊登署名“无心”的文章:《自流井与死亡率》,文章是这么写的:
自从一有自流井,上海的房东,都很喜欢采用。因为他的费用,与自来水比,竟可以省去四分之三。譬如自来水用四百元的,自流井只消一百元够了。
但是用户的卫生上,就可以发见(现)极大的危险。赤痢和肠质扶斯等危险病,便很旺盛的出现于用自流井的弄内。据医生云,这种水,实在不能充饮料,危险之至。
病人独多,丁悚的女公子,就是死在这弄内的。听说该弄常常有人家死人的,现在房东已觉悟,每一天内,另外有几点钟,肯把真的自来水给居户,是专供饮用的,舍间住的马浪路荣华里,也是自流井,赤痢肠质扶斯已经光临过了,平日腹泻的人也很多,譬如我家的孩子,寄宿在校中,非常康健。一回家住一夜,就会腹泻,到了校中,立刻止了。这不是水的缘故么?
炎夏将至,虎烈拉亦将乘此降临,我愿法租界卫生处,对于自流井,要加些注意才是。
时事新报1926年6月24日
黄陂南路原名贝勒路,现在丁悚和丁聪的旧居一般说是贝勒路恒庆里9号。事实上大门开在永年路的天祥里是1912年开始建造的,而恒庆里门牌开在徐家汇路,要到1927年才建造,并将天祥里中的一部分列入恒庆里。天祥里和恒庆里的弄道相通,就说是同一条弄堂也没有关系,只是建造年代和房子的样子不一样。当时天祥里的房东明明有自来水不用,却要求住户使用自流井,造成赤痢和肠质扶斯(Typhoid,伤寒)肆虐,丁悚先生的女儿就因为饮用了不洁的井水而去世。这位作者无心先生的小孩在学校住宿身体很好,一回马浪路(马当路)荣华里的家就要腹泻,再回到学校就好了。由此,无心先生呼吁法租界卫生处能管管这件事。
丁悚
(1891-1969)
大半生在黄陂南路永年路生活
无心先生的呼吁效果如何呢?6月25日,《自流井与死亡率》有了“续”,是这么写的:
这毕倚虹与丁悚所住的天祥里,昨天又死个人了,死的就是江红蕉的女公子。
听说这天祥里,在最近的两个月中,已死了八个人了,怕吃自流井水和怕死的,早已搬去了不少了。
我所住的荣华里,去年年底落成后,就没有人请教,住户很少,因此也没有显著的现象。不过我一家天天吃着那带黄沙泥的水,时常患肠病罢了。据那经租账房说,这谁已由工部局卫生处验过,非常可靠,我总不信。工部局卫生处,决不愿意人家吃黄沙泥的水而要人生病的。
自流井与死亡率(续)
时事新报1926年6月25日
作家毕倚虹1926年死于天祥里
是否因为喝了不洁的井水待考
图片来自网络
揭露法租界贝勒路、马浪路一带自流井饮水有卫生问题的《时事新报》,前身是1907年创刊的《时事报》,后于1911年改名《时事新报》,到1926年时已是十五年历史的老报(后于1949年5月27日停刊),其刊登的文章还是有相当公信力的。如果说“无心”先生一人之说为孤证,则《时事新报》1926年7月8日又刊登署名“倖运儿”的文章《天祥里人物倒霉史》,对自流井水事件进行了进一步阐述。
上海有条弄堂,叫做天祥里。因是新造,没甚名声。自从丁悚、张光宇、江红蕉、毕倚虹一辈文艺家迁了进去,再加毕倚虹一死,倒变了一条极著名的弄堂了。
除了这几个文艺家外,还有画家李毅士、汪亚尘,和前暨南大学校长赵厚生,都是里中佼佼者。可是这天祥里,名虽成祥,却是不祥,接连死去的人很是不少。除了不著名不认识的不算以外,第一个便是李毅士触霉头,死掉一个侄子。其次就是毕倚虹了。毕倚虹死得尤其可惨,差不多人亡家破。再接着是丁悚的一个女公子一芬,十分可爱,病得不到一个月,竟死了。再接上去的,便是江红蕉了。江红蕉的女公子,单名叫做“枫”,有人说红蕉取这名字便不是好兆,“江枫渔火对愁眠”不是一句很显的谶语么。但是江枫才十四个足月,肥硕玉雪,鲜龙活跳,并且异常聪慧,却也只有半个月的病,医药无效而死了。有许多人归咎于里内不用自来水而饮自流井,不日要提出这问题和房东办交涉了。
张光宇家里很好,但是今年春里为了三日画报吃官司,很损失了不少金钱。赵厚生本来很得苏当道的信任,家里有马弁养着,如今马弁也没有了。神气也没有从前阔绰了。其余有几家竟发生服毒而死、剖腹而死、见鬼而死的奇事,总而言之,是天祥不祥。
时事新报1926年7月8日
一口喝水的井,夺去不少文艺家孩子的性命,这到底是口什么样的井呢?黄陂南路天祥里在卢湾相当有名,幼时时常在那一带玩耍,有没有井却不记得了。于是趁着十一黄金周秋高气爽,我到天祥里实地看了看,如果还有井的遗迹在,那是最好不过。徐家汇路和黄陂南路已经分别拓宽过,天祥里、恒庆里都有部分房屋拆除,对面以生产三枪牌棉毛衫裤著称的针织九厂更是成了网红大商厦,好在当年丁悚、张光宇等人的漫画会旧址还在。这个地块很快就要动迁,漫画会旧址可能会保留下来。
卢湾残存的一些旧里弄
初建于1912年
后经多次改造
漫画会旧址
也是丁悚和丁聪两代画家旧居
只能从建筑细节想象当年
这个斜坡通往徐家汇路
“东经杂货店”的旧字
如果没有记错
这里叫“信陵邨”
信陵君的信陵
好吧,我也该撤退了
得知我没有找到那口自流井,丁夏老师专程到天祥里走了一趟,他还记得井的位置,拍了照,连通一些历史资料一同发给了我。
自流井的位置如图所示
图片由丁夏提供
如今停了电动车和自行车
还有居委会宣传栏(丁夏拍摄)
画师丁悚之子一怡与女一芬
穿西装大衣的“一怡”即后来的丁聪
穿绒线大衣的一芬
因饮用不干净的井水夭折了
图片由丁夏提供
一英、一芬、一怡
图片由丁夏提供
黄陂南路是什么时候吃上自来水的?是否《时事新报》呼吁的结果?可能吧。虽然居住环境不佳,但丁悚等文艺家在这里住了很多很多年,只能说以现实的经济条件,其他地方的居住环境可能更加不堪,而这里,再怎样还是有“工部局卫生处”进行管理的法租界。话说回来,丁悚等文艺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创作了很多作品,虽经百年,仍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现在大家都喝上了干净的自来水,有条件的人家还喝专送的矿泉水,害人的井都填没了,偶尔谁家弄堂里还有一口老井,恐怕会作为景观保留下来。但如今文艺家的创作水平似乎和丁悚先生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差距,是不是大家都去弄堂里住一住,再喝喝自流井的水,情况会好一点呢?
丁悚1920年(一百年前)作
图片来自网络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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