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日子丨37:轻易莫回乡,回乡断人肠
上周母亲告诉我外公住院了,所以回小城探亲去。我现在所处的北碚离老家不远,高铁只需要半小时,或者坐汽车也只需要2小时,但因为父母及弟弟一家长期在成都,每次大家都行色匆匆在城里小聚,这次倒是难得的回家“清耍”一下的机会。
回到家中,因为疫情,医院严格控制只能一人陪床,禁止其他人探望,本来是回来探望外公,结果竟没能见到本人。见我回家,父母及小侄女都高兴极了,陪了他们一天,就趁着天气尚好,去外婆的老家看看他们。
外婆的家在荣隆镇下面的一个村子,外公外婆及姨公姨婆四个老人平均81岁的老人一起住在那里。以前在《尘世间19丨外婆的田园回不去》写过,四位老人的子女都在城里有房子,但是老人已经习惯了田间地头鸡犬相闻的生活,相继进城又因为不适应城里生活而返乡,一直居住至今。
周一到了镇上,姨婆和外婆已经在车站等我了,匆匆出门来不及给他们买礼物,就在一家点心铺子强行给两位老人买了月光饼。去村里公交车停运了,现在路修好了,赶集的日子是几个面包车在跑,进村方向,一个人四块钱,无论路程远近,送到家门口。面包车是没有发车时间的,都是坐满才走,于是在等车的时间中,我去逛了一下荣隆镇的老街,小时候我们最向往的“大集市”。
入目便是萧瑟,稀稀拉拉的小店还开着,路中间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磨得光滑的青石板都没有了,路面都被挖开了。
高门大户的两层木楼皆成了危房,上个世纪的砖砌小楼也已破败不已。
古老的行当还在,敲纸钱的,补鞋补包,铁器铺子。
定做羽绒服店面招牌上的人物,是二十年前流行的发型。
老年人专用播放设备,这在小镇上算是个适老化的产品。
这两个大约是最佛系的摊子了,万年不坏的产品,能不能卖出去要随缘。
这种朴素的衣服店,一直都有人光顾,喜色,保暖,低价,是留住顾客的三大要义。
小镇上的一切都很朴素,连房产代理的广告牌,都是自己手写的。
还看到了一个补牙齿的摊位,看着那落满灰尘的牙齿,想到小时候这样的摊位总有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人,头戴一个头灯和镜子,用工具给人补牙。不知道眼前这个摊位,真的还能招揽到补牙的人吗?
或许因为危房、拆迁与施工,许多店面都是关闭状态,只有这家猪油泡粑店里,难得出现了年轻人的身影。猪油泡粑10元一斤,我买了几个,便接到姨婆的电话,说车来了,于是匆匆走出老街去。
面包车师傅姓刘,也是荣隆本地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剃个寸头,和外婆他们在车上闲谈,很耐心。我把猪油泡粑递给外婆和姨婆,也给刘师傅分享了两个,他便打开了话匣子。“你再不来呀,这条老街就拆完喽。以前那些店子都没得了,这些房子都要垮了的嘛,只能拆了。”吃了两口泡粑,他又接着说:“这家店的泡粑卖得多贵的。新市场的要便宜三块一斤,不过他们做的好吃,贵也有人买。”说到小时候在老街口吃过的油炸粑,勾起了我们大家的回忆,连价格都记得清清楚楚,两毛钱一个,糯米粉的外皮,绿豆沙馅儿,咸香扑鼻。可惜做油炸粑的老人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下了车,我们到了姨婆家里,大家一起做午饭吃。饭桌上,听到最多的就是邻居去世的消息。外婆隔壁的二爷,不到70岁,摔了一跤,“脑花摔散了”去世了,村里的谁谁谁,60刚出头,得了癌症去世了,我说起老家邻居的大表叔,也是摔了一跤,送去医院救治无效然后去世的事,外婆和姨公姨婆都听得格外认真。顿时明白,他们的年纪在这里了,其实一直在通过生活中的具体案例,来为自己面对死亡做着心理准备。
他们说起村里某某恶人有权有势作恶多端,现在瘫在床上要人伺候,也是一边出着恶气,一边唏嘘做人还是要多行善。中国人朴素的因果报应哲学,是一直伴随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的。
午饭后我自去山坡转转,都是我小时候玩过的竹林、水渠和田园。竹林是我们最重要的游戏场所。小时候我们挖洞塑菩萨的土壁,当滑滑梯的沙坡,都已经被经年的雨水冲平。小时候我们几个邻居小孩抢着要背回家的竹叶和捡回家的笋壳,此刻都厚厚的覆盖在地上。小时候在竹林里发现一朵鸡枞菌,就要吐一口口水,再捡一块石头放在旁边,示意被“号”了,是有主的了,别人就不得再来挖,否则会被联合排挤。如今,连长鸡枞的竹子丛都将要死掉了。
这种被错认为青冈的壳斗科植物还在结果,小时候每次来姨婆这里,她都会给我们摘一把,插上洗锅刷上的竹签,一个小陀螺就做好了。和邻居的小朋友一起比赛转青冈陀螺,是特别快乐的事情。
田里的水渠上也空无一人,水渠除了干旱的春天需要输水插秧以外,其他时候都是我们的游乐场所。水渠上的地果榕还很茂密,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孩子来找过野地瓜了。
园中多荒草,林间尽空屋。
田闲飞白鹭,老妪步踟蹰。我们对视许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各自默默走了。
刺竹,一种枝条互生,长刺的竹子,可以用来做楼梯。
良桑,一种嫁接改良过的桑树,枝条笔直,叶片肥厚,适合养蚕养猪,二十多年前外婆这边乡村曾大力推广过,村妇们养蚕增收。
苎麻仍然可以在房前屋后看到,这种叶子背面有白色绒毛的植物,认识它的方式是外婆一边绩麻,一边给我们说熊家婆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熊家婆把一片苎麻叶子贴在肩膀上,伪装成小女孩外婆衣服上的白色补丁,骗小女孩开了门,吃了她的弟弟。
这是一种古老而友好的植物,茎可织布,嫩叶可食,我曾在清明时与大家一同做过苎麻青团。
曾经邻里们寸土不让的田地,现在许多都长满了荒草,高压塔这么多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银光闪闪,空气中有微微的呜呜声,那是高压电线在输电的声音。
姨婆的电话把我唤了回去。“外面蚊子多,这些山林都看不得了,都长满草了,竹子也死了。”看完我给四位老人买的帽子,外婆和姨婆又看起早几年我给他们拍的照片来,一边看一边感慨,过去几年自己多笔挺,现在已经老得缩成一团了。姨公去年住过院后,更是口齿都不太清楚了,说自己是要死的人了,突然就让我心酸起来。
又聊了一些往事,多是故去的人,也依稀有些印象。只有做棕毛鞋的故事听起来似天方夜谭。说那时候缺少布料,做鞋子没办法,就用笋壳剪了鞋底样子,然后塞很多做蓑衣的棕树毛进去,用线纳紧,表面再糊一层布料,就是鞋底了,踩上去非常扎人。
现在村里的条件越来越好,修了水泥路,车可以到门口,装了太阳能路灯,以及收四块钱一个的面包车等等,这些都让外婆和姨婆他们生活便利程度大大提高了,穿棕毛鞋的日子就真的只是外婆他们遥远的回忆了。
一回到家,外婆就像一阵旋风,从屋里到屋外,从鸡舍到菜园子,找回了她的主场感觉。比起78岁的时候要爬树摘狗爪豆,82岁的外婆行动只稍微慢了一点点。
坐下来了又张罗着要包饺子,一边包还要一边吐槽姨婆骗了她,说要一起包的,结果外婆买了饺子皮姨婆不买了,说是包不好,结果只有外婆自己包。
在外婆家翻箱倒柜,找出来她的精神存粮——若干盗版的云南山歌剧碟子,打开了我魔幻现实主义的音乐启蒙回忆。当年外婆看碟子里家长里短的故事,我则对碟子里的曲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陆陆续续学会了《会泽调》《武定二调》《白云调》《喜鹊调》《德宏送郎调》《竹基调》《龙庆调》等等等等。
晚饭十分,外婆一边烧火,一边和我闲话家常。说到我父母在成都带小侄女的事,她低低说到:“两个儿子媳妇,一个在外地打工不回来,一个社保没交满要上班,一个姑娘又要带孙女,谁都没有办法留在家里。”我也无法接话,外公外婆姨公姨婆生活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子女都有给钱,故土难离,唯有陪伴最难满足。
事实上,不止外婆如此,我们都如此。外婆那一代离不了熟悉的乡村,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只能孤零零留在乡下的家园。父母那一代进了城,却因为要帮助子女带孩子,也回不到自己熟悉的小城。而我们这一代,无论是我还是我弟,都在为留在大城市而拼命工作。外婆的家园离不了,父母的家园回不去,我们的家园留不下。
次日,因为工作关系,急匆匆要返程。外婆去菜园里摘了一堆菜,又送我去坐车。外婆背影佝偻了,一路絮絮叮嘱,我只能一一应承。再回来不知道是何时,想起网友曾瑞的一首《回乡》,心中有些惆怅。
《回乡》
作者曾瑞
轻易莫回乡,回乡断人肠
雨侵椽木烂,草蔓庭院荒
邻里尽搬迁,破屋剩空堂
新楼纵然起,种地家难康
背井离乡关,颠沛讨口粮
幼无爹娘亲,老死葬山冈
老幼不相识,漠然立路旁
偶遇一识者,问我谁家郎
细瞧还疑客,笑话忽叹伤
老伴新去世,儿孙在他乡
年高病体衰,余命恐不长
顿觉天地间,人生真悲凉
行行欲何之,丘壑莽苍苍
可叹门前水,亦改昔日浪
青山留不住,日夜奔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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