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山下】十一、厨师人生(董克荣 )
霍拉山下
作者:董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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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厨师人生
林园一连坐落在二十一团农场的中部,东接蚕桑连,西与农业四连毗邻。南北各有开来渠和三支渠流经,土壤肥沃,地下水丰富,是二十一团水果的种植基地。如果说开来渠是条彩带,那么林园一连就是那条彩带中间的明珠。
林园一连最大的苹果园就在伙房后面。果园东面是进入连队的小路,路口有一座小桥,桥是用圆木架起来,上面铺了苇把子,在苇把子上面铺了一层土,小桥就成了进入林园一连的必经之路。就是这样一座简陋的木桥已经用了许多年,接近水面的木桩上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
苹果园的西边与杏子园相接,每年秋天,高大的杏子树上结满了金黄色的杏子,让人看了馋涎欲滴。
苹果园的南面是开来渠,与开来渠平行的是二十一团东西走向唯一的一条大路。
厨师张仲庆教我们一段时间的厨艺后,伙房的工作渐渐地走上了正规。他看我们已经能配合着掌厨,于是每天只是到伙房里来点个卯,就到他看护的苹果园去了。
这个苹果园我只去过一次,是夏天的一个中午去割青杆草。那时树上的苹果才姆指般大,还没有疏过果,开花时每丛花大约会结三至七个果实,如果不疏果,等果子慢慢长大自己会挤落几个,留下的是最大的果实,强者生存是大自然的法则吧。现在看去满树的青苹果欣欣向荣。
穿过果园来到开来渠边,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割青杆草了。我就往上游走去寻找,边走边割。等割好了一大捆青杆草后就坐在渠边休息。
中午的太阳放射出傲人的光芒,开来渠水波光粼粼,岸边的野花虽然争相开放,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但抵御不了如此强烈的阳光,它们低头弯腰毫无反抗之力。渠对面的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维吾尔族老乡的毛驴车走过,那木轱辘车轮发出的吱吱声让人瞌睡。渠水哗哗地流着,我浑身是汗,很想跳到渠里消消暑。于是我就把草捆推到渠里,人也跟着跳下水。
冰凉的渠水赶跑了瞌睡,我随着水流往前游去,快到桥边时,见几个队友坐在渠边休息,我把头上的草帽往前遮了遮,学水牛“哞哞”地叫着。队员崔紫君听见叫声说:“这渠里怎么会有水牛?叫起来还怪怪的。”当我从水里爬上岸时她才看清楚,说:“要死快了,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水牛啦。”她一时张大了嘴笑个不停。
我把草从水里捞上来,身上湿漉漉的,就坐在草捆上休息。看见桥墩边上积满了杂草,渠水被草堵住水位升高形成了跌水,水珠飞溅着跳跃着冲向桥下。我对崔紫君说:“如果我晚一些上岸,冲到桥下就有点危险了,不但草拉不上来,人也有可能被冲下去。”她说:“以后不要图这个方便,万一在水里腿抽筋了怎么办。”我说:“是的。”
因渠水太凉,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在开来渠里游泳。
再说那天张仲庆刚走进果园,看见浇水的梁兆连正爬在树上摘苹果,就说:“你快下来,小心摔下来。”
老张见梁兆连往地上扔了好几个苹果,就说:“现在苹果还没有成熟,很酸涩的,你这样就浪费了。”梁兆连说:“老头,你不要小气好吧,我帮你浇水,吃你几个苹果咋啦?”张仲庆摇摇头走开了。等他转一圈回来,看见被咬过一口的苹果扔了一地,老张一边将地上的苹果埋进土里,一边说:“罪过、罪过。”
梁兆连长得五大三粗,干活有点劲,可是农业班里的人都不喜欢他。那时他到演出队男生宿舍的门边搭了一个舖,晚班浇水,白天睡觉。我们排节目时,他在一旁看,高兴时他说:“你们演出队的‘上海鸭子’都有两把刷子(能干)。”不高兴时说:“你们演出队拽什么拽,都是我们干活养你们的。”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我们下田干活时,他在宿舍里,把别人的衣箱翻个遍,等大家回宿舍找东西时,他会告诉你东西在这里或那里,大家很无奈,在背后都称他‘梁二球’。
有一次教员韩枫把我从田里叫回来写东西,我走进宿舍,看见梁兆连在我的床上摸索,我说:“你在找什么?”他却若无其事地说:“没找什么。”我拿了稿纸,在找钢笔时,他坐回自己的床上,摇晃着腿说:“别找了,钢笔就在你的枕头底下。”看着他那悠悠的样子,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
梁兆连经常惹事。闯最大的一次祸是在1967年6月26日。
那天上午我们都下田干活去了,他上完夜班回来不想睡觉,就想弄出点啥动静来。他把镰刀、坎土曼、筐子和扫帚等杂物都堆在我们每个人的床上,并写上“打倒XXX”的标语。还把我放衣服的木箱敲烂。弄完后就像欣赏艺术作品似的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我让你们拽,我让你们拽!”说完就躺在床上睡觉了。
中午大家下班回来见这情景,知道一定是梁兆连捣的鬼,就说:“小梁你这样弄有意思吗?”可他却坐在床上摇晃着腿说:“你们看到啦,你们看到我干啦?”
我们知道与他没有理可以讲,就去找林园一连连长田育军。他听完我们的诉求后说:“这件事要调查调查,等弄清楚了我会处理的。”
这件事飞快传遍全团,各连队的战友纷纷聚集到林园一连,要求连队领导尽快解决问题。后来发展到静坐、上访,进行声势浩大的游行,最后演变成二十一团参与人数最多的《六.二六事件》。就此人与人之间反目成仇,停工停产严重影响了团场的生产。田育军因解决问题不力造成事态扩大被调出了林园一连。
事件过去了两年多,可是梁兆连还是我行我素,毫无一点羞愧和自责。
一天开过午饭,我们正准备休息,梁兆连把伙房的窗户敲得膨膨响说:“吃饭,吃饭!老子还没吃饭,你们那么早关门干什么?”我打开窗户给他盛菜,他说:“我晚一点来,不就是想要你多给点菜嘛。”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小董你调伙房有吃有喝的太舒服了,咋不调我去呢?”
等梁兆连走后,我们几个下班从伙房出来,看见张仲庆站在土房子门口说:“我有一瓶西凤酒,是团部招待食堂的厨师王麻子送的,今天我们喝着好好唠唠。”
我们进了屋子,老张拿出一包酸咸菜放在小桌子上,一边开酒瓶一边说:“西凤酒是名酒啊,在唐朝时就闻名天下了。”他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举起杯子说:“来,干了!”
我们喝着名酒,吃着酸咸菜,听张仲庆唠嗑。
“年青时我在东北饭馆打杂,跟着一个清宫里出来的大厨学到不少东西。后来饭店被鬼子的飞机炸了,城里待不住,我就回到了村里。东北沦陷鬼子进村,我被鬼子指定当了保长,从此恶梦不断。”老张喝了一口酒说:“我当这个伪保长,从没有做过坏事,解放后都是说清楚的。为这,我还把两个儿子都送去抗美援朝了。”
他给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添了一点酒接着说:“老大刚到朝鲜不久,在运送弹药的路上,被流弹击中,他没能坚持到包扎所就死了;老二更是不幸,他到战场上,还没有开过一枪,就被炮弹炸死。两个人都埋在那里了。”说完,老张连喝了几口酒,也不吃菜,摇了摇头,说:“报应,报应啊。”
为了远离这伤心之地,他们老俩口从东北来到西北。现在年纪大了,领导照顾他去看管果园。
张仲庆说:“我想着要做一点好事,但总不如意,常常事与愿违。”他说:“和你们几个在伙房里的这段时间是最舒心的。”
他喝了一口酒又说:“现在这运动把人与人的关系弄得太紧张了,那天我在果园里说了小梁不要浪费,他却说要我当心一点,有倒霉的时候。想不到看果园也容易与人结下梁子啊。老了,累了。”说着说着就醉过去了。我们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才回伙房去上班。
林园一连伙房打饭的小窗户正对着操场。那时流行跳‘忠字舞’,早上开饭前,全连人都集中在操场跳。我们把早饭准备好,就在小窗户往外看热闹。
忠字舞类似现在的广场舞,当高音喇叭响起音乐时,大家跟着领队一边唱一边比划着。只是连队里的中老年人居多,他们抡坎土曼种田是内行,可是跳舞无论如何学不好,又唱又跳更是赶不上趟。李少文在伙房里看得直笑,说:“你们看老红军跳得多好玩,他要比别人慢好几拍,人家转完了,他还没转。后面那马班长都跳反掉了。哈哈哈!”我们看到张仲庆在跳的时候手脚不知所措,他做饭行,跳忠字舞一点也不行,可是他还是很认真的,每天都参加。
我们正看得高兴,连长胡金祥进伙房说:“明晚连队开大会,请老红军讲讲革命传统。你们伙房准备忆苦饭,让全连吃一顿,忆苦思甜。”说完走了。
我们没吃过忆苦饭,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都傻傻地站着。班长陈德苏说:“咋弄?”我说:“小时候吃过豆腐渣、光荣菜(卷心菜、花菜的老叶)行不行?”他说:“哪里去弄这么多豆腐渣?”李少文说:“我挖过苦苦菜吃。”陈德苏说:“全连都吃现挖也赶不上趟啊。”我们商量了半天没头绪。
午饭后,陈德苏回家对他老婆说这事,张维娟说:“那不简单嘛!连里正在收甜菜,砍下来的叶子拿去煮煮不就行啦。”
第二天晚上开饭,原本单干户打了饭都在操场上吃,有时老职工也过来边吃边聊。可是那天打好饭,人都不知上哪儿去了。
梁兆连又是最后一个来吃饭。李少文说:“今天给你多打一些菜。”他接过碗说:“是什么菜,咋黑呼呼的?”李少文说:“是甜菜。今天吃忆苦饭你不知道吗?”小梁讲:“没听说。”李少文说:“这菜听听是甜甜的,吃吃是苦涩的,这就叫忆苦思甜,你懂吗?”梁兆连尝了一口菜,皱起眉头,刚想吐出来,连长胡金祥正在他后面站着,说:“你吐出来,晚上就批判你!”他赶紧呑了下去,端起碗跑了。
晚上开大会。胡连长说:“我们都吃过忆苦饭了,大家不要忘记阶级苦。现在我们请老红军讲讲革命传统。”大家都热烈地鼓掌起来。
老红军胡国良年纪大了,退休了也没什么事,经常到伙房里来看我们做饭。我们给他吃馍他摇摇头,给他吃肉他也摇摇头。就站着看我们干活,上午来一次,下午也来一次,天天如此。
这时老红军走上台,胡连长搬了一个凳子说:“你坐下说。”
于是他就说起当年参军的事:“那年麦子黄了的时候,红军大部队经过我们村,许多人都参了军,我也跟着去。因为自己年龄太小,个子还没歩枪高,部队就让我给王震将军当马夫。在一次战争中,我的耳朵被大炮震聋了。...”
老红军真的老啦,眼睛有白内障看上去白乎乎的,眼角经常被眼屎糊住,说话口齿也不清,还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他翻来复去地说这点事,我们听着听着就打起瞌睡来。开完会,大家都打着哈欠回去了。走在路上我在想,‘忆苦思甜’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方法,老是用同样的方法效果肯定不会好。
一天晚上,大家都在俱乐部里听报告,梁兆连扛着坎土曼在门口喊:“胡连长,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你汇报。”胡金祥说:“我们正在开会,有事完了再说。”梁兆连说:“我要浇水去,现在就说。”他也不管胡连长同不同意,放下坎土曼就进了门。
他指着张仲庆说:“就在俱乐部门前,我看到张仲庆猥亵养蜂班长的小女孩!”他的话刚说完,大家都向张仲庆看去。老张站起来说:“那是小女孩摔倒了,你在边上也不去扶她,我才去把她抱起来的,你不要乱扣帽子啊。”梁兆连说:“我是亲眼看到的,你这个伪保长还不老实。”
俱乐部里顿时就嗡嗡起来。有的人说:“那梁二球的话你们能信吗?”有的人表示:“张仲庆当过伪保长,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啊?”胡连长见会场里乱哄哄的,就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吧。张仲庆你留下。”
等人都散了,胡连长对张仲庆说:“你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和过去的历史写个情况给我。”
张仲庆答应后,回家也不洗脸就躺下了。他翻来复去睡不着,又爬起来在床上坐着,心想,这运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每次运动自己都是运动员,被批被斗,整天提心吊胆。人在做,天在看吗?自己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啊,这一辈子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今后又会怎样走呢?
他觉得屋子里很闷,对家里人说:“我到果园里去看看。”
张仲庆走出家门时外面一片漆黑,从霍拉山刮来的寒风呼啸着。他犹豫了一下又回到家里,往炉子里添了一点煤,把一块老羊皮盖在家人的被窝上面,从桌子上拿了一瓶酒装进棉衣口袋里,然后关好了大门,迎着寒风跌跌撞撞地往苹果园走去。
张仲庆走进黑幽幽的苹果园,这一走再没回来。
第二天张仲庆的家人去找胡连长,说:“俺老张一宿没回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胡连长派人到果园里去寻找,毫无结果。有人提醒胡队长说:“张仲庆会不会跑到老家去啦。”胡队长说:“有这个可能,让团部发个函到东北问问。”于是他一边派人去团部报告,一边带着大家继续沿着开来渠寻找。
当他们走到小木桥边时,看见渠里有许多杂草堵在桥桩上,蒋太琳就走到桥中间,把卡在桥下的枯枝杂草拨开 ,倾刻水流畅通水位慢慢地下降了。
突然从水里泛出一只苍白的手,那只僵硬的手五指张开直直地伸向苍天,还随着水流在摇晃,把大家吓了一大跳,说:“那是张仲庆吗?”这时尸体从水里露了出来,大家七手八脚用钩子把张仲庆拖上岸,身上穿的棉衣从后背翻起反扣在头上,只见他的脸色苍白,棉衣口袋里还装着半瓶白酒。
张仲庆是喝醉了酒误跌下水,还是为那梁二球一句话自取灭亡?有的说他是为表清白,以死正名;有的说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张仲庆在林园一连曾经担任过党支部委员,在‘文革’中又是连队‘文革’小组的成员,谁能想到他最后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离开他曾经热爱和眷恋过的世界。
那时我已经调到林园三连去工作了,听说这事心惊肉跳,小桥那里是我割过草游过泳的地方啊!这条开来渠平时看着汩汩地平静地流淌着,谁知道它的底下危险四伏竟然潜藏着杀机啊!
多年后,我听说梁兆连因盗窃被刑拘,那是一个法盲应有的下场吧。
陈年往事,各种感叹,现在说什么对于张仲庆来说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留下了他那谜一样的人生故事和那既简单又复杂的人生道路,让人捉摸不透。
作者简历
董克荣,1944年出生。1964年高中毕业后支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二十一团,曾当过农工、团宣传队演员、炊事员、文化教员、小学校长。1981年回上海在街道集体单位当营业员。1985年考入上海大学政治学院,毕业后调区集体事业管理局工作。曾担任区人大代表、上海市侨联委员、区侨联副主席。曾在《上海新闻晨报》、《新民晚报》、《上海侨报》、《上海法制报》、《经济时报》、《书评报》、《中国仪电报》、《南市报》、《南市外贸报》、《计划管理通讯》、《浦江同舟》、《国家安全通讯》、《黄浦侨音》、《花溪》、《炎黄子孙》等报刊和杂志刊登文章200余篇。200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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