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自由在高处
原载《群言》2016年10期
蝉声如织的7月,为消磨溽热,买来几册备受推至的书,当中有熊培云先生的《自由在高处》,读至1/3,我还没明白“自由在高处”的要义,就到了启程前往美国的时候。自由为什么在高处,于是成了悬而未决的谜团。
惯常地想,自由在高处可能不难理解。人在底层为了生存而挣扎的时候,很难奢谈自由,面前只有一道窄窄的土路,别无选择。那将伴随着大量的屈从与妥协,每分每秒都在为求生而滴流汗水,须得不自由地受上司气、看老板脸、守着毫无兴趣的职业。只有到了功成名就的那一日,才可以听凭心意地决定是否上班,才可以不看价格地采买一大堆并不需要的东西,充分享受洒脱挥霍的自由。
而后者,恰恰符合了大多数人对自由的理解。相比于表达的不受阻挠、行走的不受限制,自由似乎与奢侈、散漫、慵懒捆绑得更紧密一些。换言之,尽管人人高喊着向往自由,可更多时候,我们真正钟情的是自由所能带来的舒适、随性乃至跋扈,而不在意自由赋予人的灵动、清朗与尊严。
到了高位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受约束,如此嚣张而任性的情绪,是许多目不识丁者都会心怀的肤浅幻想,何至于一位学者动用400多页的篇幅去娓娓道来?我觉得那不是答案。
到达纽约的第一夜,去帝国大厦登顶。攥过那张标注着86层楼的参观券时,前些天的疑惑倏地被激活。对于一座城市而言,86层该是高处了。我能否在那里找寻到答案,找寻到自由呢?
每分钟逾400米的高速电梯只用了不到60秒的时间,就将我从日常的视域中抽离了出来。习惯了被仰望的云,难得与人平起平坐;习惯了被仰望的摩天大楼,此刻也匍匐在足下,褪去了威风。站在381米的观景台上,远处巨幅广告屏被浓缩成闪耀的光斑,看不清任何纸醉金迷,也听不到任何觥筹交错。天边那道微弧的地平线,让我恍然觉得站在世界之巅。
位于纽约曼哈顿的帝国大厦
八点多钟,最后一抹余晖被渐浓的夜色吞噬。当我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给目光辟出一条道路,把纽约的全貌收纳于眼底时,忽地觉得,熊培云留给我的问号得到了一种回应。自由在高处——我在帝国大厦的顶端,确实将一股久违的自由之味吸进了肺腑。
这里远离了拥塞嘈杂的街道和戾气十足的交通,我的呼吸变得顺畅;这里微弱的手机信号,让我暂时脱离了社交网络的捆绑;这里不再晃动着需要取悦的面孔、需要迎合的期待,我的表情得以舒张;这里远离了熟悉的生活场景,熟悉的烦恼也可以一并搁置。
人只在不受牵绊的时候,才是自由的。而这里,恰好远离了矮处的牵绊。
云层下的写字楼汇集了世界上最聪慧的大脑。我相信他们都向往自由,但我并不觉得他们能寻得自由。因为狭窄的格子间里,聚合了太多短兵相接的利益争夺。那里很可能正在上演着一出参与人数众多的升职闹剧,很可能正酝酿着一个十足贪婪的并购计划,很可能有人为还在加班而懊恼暴躁,很可能有人握着手机跟心生龃龉的男友吵架并等待他的道歉。陷在这样胶着的低层博弈里,灵性早就失去了呼吸空间,怎么可能寻得到自由?
越是在低矮的环境里,喷薄的心绪、舒张的表情越容易占据整个世界。跟恋人大吵一通便觉山崩地裂,工作遇到点麻烦顿感世界坍塌,考试期限临近好像有人在身后追杀……到了高处才会醒悟,别说那心绪与表情有多微薄,就连盛放它们的人,盛放人的楼宇,以及盛放楼宇的街区,都渺茫得不值一提。但我们的心灵,正是被它们捆绑,每日在琐碎里挣扎,怎么可能有自由?
站在86层的观景台上,宽街窄巷已成了密麻分布的交叉线,像是盘看不出胜负的棋局。这真是一种高妙的讽刺。我们无比热衷的人生较量,从娘胎中就开始起跑了,但到游戏的最后,果真有胜负可言吗?我们总觉得自由是被谁夺了去,并把一切不自由推诿给环境和命运。但真相是:很多时候,为了赢得酣畅,人们主动交出了自由,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压缩了供生命呼吸的空间。
在高处你会发现,在那场你无比在意的游戏中,你只得到了一大把无法折现的成败筹码。它们深嵌在城市的血脉里,既无人察觉,也无人评说。
高处让你览尽大景别的风光,从而映照出自身的狭小。几分钟前,当我推开玻璃门跻身观景台时,曾暗自揣测着那些肤色各异的游客感受,不无自大地觉得,面朝相同的景致,寻常人的感受应该是格式化了的:或是惊叹城市枝蔓的延展,或是惊叹工业文明的造化,或者只是享受那其实很安全的高空惊魄,不过而已。
但几分钟后,我意识到,偏见已在自己的头脑里扎了根,因此才会傲慢地认定,那些头脑一定比我迟钝懵懂、不善思索。太多时候,我已经习惯了用条件反射式的本能判断去代替诚意谦卑的思考。
在高处,因为看得更多更远,故而明白在我目力所不及的天边,还有更多细微的可能。不禁要把强硬的语气放软,把不容置疑的口吻收回,好像割让了一大片话语空间,却获得了头脑的自由——不至于被偏见和狭隘所捆绑,说出太多绝对之词,把自己推到无可回旋的悬崖边上。
如此说来,登临高处,确实可让人的肺腑中吸纳进自由之气。
可问题是,我们终究是生活在细微处的人。不可能每当感到压抑、束缚、不自由时,就订一张机票飞到纽约,在帝国大厦之巅吐纳情绪。甚至不可能时常买一杯昂贵的鸡尾酒,当作登临国贸三期顶端的入场券。到高处排遣忧虑的选择,过于昂贵。因为压抑、束缚、不自由降临身边的时刻,过于频繁。
何况,那昂贵购买来的自由那么短暂。没有人能永远赖在这80多层的大厦顶端不走,就算他再眷恋高渺,也总得回归地面,回归他所熟悉的生活。否则高楼就成了一个逃避现实的桃源梦境。
那么,我们是否有一种可能,在那层高不过两三米的居室里自己搭建一隅高处?我觉得那并不困难。高处并不如我们所想象得一般空蹈飘渺,在云层的掩映下露出神秘的尖端。它是一块心灵的自留地,用以安放疲惫、解开绳索。
你无比厌烦微信朋友圈里那些散发着铜臭味的炫耀、那些挤眉弄眼的伪亲密、那些虚与委蛇的点赞和惊叹。那么,关闭软件、合上手机,可能就远离了一种矮小。
你觉得每天都很忙,忙得没了自己的生活,没了自由的空间。那么,拿出一点时间,盘点一下当日的作为,你会发现自由被许多毫无意义的交际侵占。
你早已经看穿了坐在身边的同事们在玩弄着怎样的手腕。那么,想想曾经在86层的感触,可能从心底渗出一阵清冽。
你已经烦透了电视里那些喧闹而空洞的节目,那些吵嚷却无比空虚的综艺。那么,把目光转向蒙满杂尘的书册,翻开那些泛黄、发脆的纸张,可能就寻到了一种高度。
至此,自由在高处的谜底在我心里彻底解开:人只有超拔于他所熟悉的环境,超拔于与他齐头并肩的人群,超拔于他的境遇与悲喜,看清那占据了整个心房的情绪是多么渺小,才可能获得自由。
所谓高处,不是直插云天的高楼,而是人的超拔意识。那是无法用尺子丈量的。并非以“米”为单位的数字越大,人就越自由。满脑污浊的人,就算把家搬到帝国大厦顶层,也很难享受到自由的滋味。而有心超拔的人,身处闹市也如卧深山,栖居窝棚也可观赏云景。
开阔而自由的上帝视角,是人人皆可感知的高处之魅。但在我看来,它还有另一重魅力:清醒但不冷淡、旁观而不疏远。拂面的晚风裹挟着都市未散的温度,脚下的霓虹夸耀着我所熟知的品牌,时缓时急的城市血管里停放着我刚刚乘坐的大巴……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依然活在热闹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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