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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宣宗《花下狸奴图》谈起

洪溪翁 群言杂志 2022-07-27


纵观中国猫文化史,有两个历史现象值得研究:一是猫与历史上无数文人墨客甚至帝王将相发生了密切的联系,在历史长河中,猫这个小动物竟有一席之地。二是猫与文学艺术相结合,涌现出擅长画猫的画家和写猫诗词的诗人,产生出以猫为主角的诗词、小说、民间传说和绘画。这两个历史现象使得原本只具有动物属性的猫,有了历史的积淀和文化的内涵。从什么角度来探索猫的历史性与文化性呢?一个有趣的切入点就是帝王与猫的关系。


善画猫的皇帝


 在雅好翰墨的帝王中,善画猫且有作品传世的,恐怕只有宋徽宗和明宣宗了。史籍和典藏目录记载,明宣宗所绘狸猫图卷有六幅,即《花下狸奴图轴》《壶中富贵图轴》《仿元王渊五狸奴图卷》《仿宣和笔耄耋图轴》《仿宣和笔宫猫图卷》《猫轴小横披》。 


《花下狸奴图轴》(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纸本设色,纵41.5厘米,横39.3厘米。图中绘湖石野菊,两只猫儿相向踡踞石下,悠闲自得,一只猫儿双目炯炯,神情机敏。画幅上方中央款识“宣德丙午制”,丙午即宣德元年,上钤“御府图书”玺。此图一直深藏皇宫内府,传至清代,收入《石渠宝笈》。画上钤“石渠继鉴”、“养心殿鉴藏宝”、“古希天子”和嘉庆、宣统御览之宝。有乾隆御题诗一首,诗云:“湖石秋花庭院间,一双狸奴踞茵跧。不为登局乱棋盘,何弗捕鼠坡翁讪。分明寓意于其间,而乃陈郭拒谠言。责人则易责己难,复议此者何能删。”诗塘有乾隆御笔“神肖乌圆”四字。


△ 《花下狸奴图》


 “狸奴”“乌圆”是猫的别称,最早见于隋唐五代。“狸奴”似与禅宗相关,禅宗公案“南泉斩猫”的南泉普愿禅师就有“祖佛不知有,狸奴白牯却知有,诸人尽知”的谒语。禅宗经典《祖堂集》《五灯会元》等亦多见此词。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动》:“猫一名蒙贵,一名乌员。”乾隆的题诗描绘画中的秋景,并借用杨贵妃以狗乱棋局和苏轼在《上神宗皇帝书》“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的典故,引申到帝王的用人之道。


《花下狸奴图轴》体现了明代院体画的风格,工笔重彩,多借鉴宋徽宗狸奴图的技法,先用墨线勾勒轮廓,再用没骨法填色、渲染,用细笔皴擦描绘出皮毛和斑纹,用笔工细,渲染精微。明宣宗的猫画多崇尚宋徽宗的风格和技法,《吴越所见书画》说:“此卷乃仿宣和,得生动于规矩之中,夺造化于神情之际,遂与徽宗如出一手。”宣宗画猫将工笔设色水墨结合,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画风更加自然典雅,气韵生动。


明宣宗文武兼备,在位期间经济繁荣,政治清明,史称“仁宣之治”,且通经史,工诗书,酷爱丹青。宣宗堪称绘画全才,姜绍书《无声诗史》说,宣宗“天藻飞翔,雅尚词翰,尤精于绘事,凡山水、人物、翎毛,无不臻妙”。宣宗闲暇时,常观赏写生禁苑中的珍禽异兽,“朕即一览而足,间因几务之暇,偶绘为图,以资宴玩”。宣宗传世绘画除了数幅狸猫图卷外,还有《武侯高卧图》《苦瓜鼠图》《戏猿图》《三阳开泰图》《山水图》等。


开宫廷养猫之风


中国古代宫廷养猫之风可远溯至唐,《资治通鉴》载,武则天喜猫,训练猫与鹦鹉相处,结果“猫饥,博鹦鹉食之”。宋代养猫之风已深入民间,可惜未见宫廷养猫的记载。明代多位皇帝都喜欢养猫,并且在宫内专设猫儿房饲养御猫。明代在西苑与万岁山(今北海与景山)之间的乾明门处养猫。《明孝宗实录》卷七十五记,“乾明门猫十一只,日支猪肉四斤七两,肝一副”,徐复祚《花当阁丛谈》中也记载“买熟豕蹄饲猫”。这是弘治初年的事,到正德年间花费已增数倍,致使嘉靖初年,大臣上疏进谏释放乾明门等处禽鸟虫蚁,停止进献珍禽异兽。然而这种谏言作用不大。《耳谈》上说:“嘉靖中,禁中有猫,微青色,惟双眉莹洁,名曰霜眉。善伺上意,凡有呼召或有幸,皆先意前导,伺上寝,株橛不移。”霜眉死后,世宗将它葬于万岁山,立碑曰“虬龙冢”。有个叫袁炜的人甚至因悼念霜眉的青词中“化狮作龙”一句而赢得世宗欢心,就此受到重用。明神宗和熹宗也都酷爱养猫。当时御猫有诸如“小厮”“老爹”“丫头”等名号,《天启宫词》中“红罽无尘白画长,丫头日日侍君王”指的就是御猫。虽然文献中还没有发现明宣宗养猫的记载,但有宣德年间蓄养黑猿、白鼠的记载,而且宣宗作画多亲摹写生,所以宣宗时宫廷里养猫是无疑的。由此可断,明宣宗开明代宫廷养猫之风。


猫鼠之道


明初政治,从洪武至宣德年间,经历了废宰相以强化皇权转向内阁辅政的重大变化。明宣宗时的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参赞政务,辅助仁宗、宣宗开创了“仁宣之治”,史称“三杨”,“明称贤相,必首三杨”。“三杨”各具德行才识,“士奇有学行,荣有才识,溥有雅操”。明宣宗常将御笔书画赏赐给“三杨”等朝廷重臣,以示勉励奖掖。胡敏在《西清札记》中说:“赐臣工御画流传后世未有若宣德之多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宣宗赏赐给杨士奇的《壶中富贵图轴》,纸本设色,纵110.5厘米,横54.4厘米。画中左上绘有虚悬着的古铜壶,中插三朵白牡丹,花团锦簇,绿叶轻盈攀壶梁而上,画面的下方绘一只黄白黑三色猫,按《相猫经》中所载名为“玳瑁猫”。猫儿仰头望着花朵,两眼炯炯,前足弓起,好像马上就要跃起,神态细腻生动。画面简洁古朴,用笔精细,设色典雅。画上右侧有杨士奇的长跋。跋文很长,除颂扬宣宗武功文德之外,也对画作给予中肯的评价,并揭示了其中所蕴含的政治意义。


△ 《壶中富贵图》


跋文先用骈体文描写画中猫的神态、身形、双目、利爪和卷尾,或行或蹲,毛色斑斓,威严有势,鸟鼠远避:“写此狸奴,允中程式,尔乃动必肖形,蹲不违性,毛点斑斓,日消雪映,身矗矗以披云,睃炯炯以夹镜,爪扬厉而钩连,尾卷曲而至颈,类驺虞而有章,号狻猊而胜称,飞鸟见而回翔,社鼷望而目屏,盖写生之神妙,洵超凡而入圣。”可见宣宗将猫儿画得形神兼备,挥洒有度。


跋文继而写道:“君臣一德,上下相孚,朝无相鼠之刺,野无硕鼠之呼,则斯猫也。”正因有猫的存在,朝野才无“相鼠”“硕鼠”之害。杨士奇引用“相鼠”“硕鼠”的典故表明君臣融洽的重要性,说明猫捕鼠的职责。


“相鼠”“硕鼠”均出自《诗经》,讽刺了无礼仪的君臣和横征暴敛的行为。自古以来,猫鼠就是一对冤家,古人将猫鼠的关系引申到治国之道,常将鼠比喻为奸佞、无德、贪婪和盗窃的小人,将猫比喻为正直、廉洁、机敏和勤奋的君子。猫有时被喻为贤臣,有时被喻为仁君。唐代舒元與的《畜狸述》中云:“桀朝鼠多而关龙逢斩,纣朝鼠多而比干剖,鲁国鼠多而仲尼去,楚国鼠多而屈原沉。以此推之,明小人道长,而不知用君子正之,犹向之鼠窃而不知用狸而止遏。”


古籍中亦有“猫鼠同处”“猫鼠同乳”“猫鼠同眠”等典故。《新唐书•五行志》“鼠妖”一节记载了唐朝多起猫鼠相处的怪事。 其中有关唐代宗大历十三年的“猫鼠同乳”有更多记载。《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五记载:大历十三年六月,有个叫赵贵的军士家里出了件新鲜事,家养的猫竟然给老鼠哺乳,陇右节度使朱泚上奏皇帝,认为是祥瑞之事。宰相常衮率百官称贺,但中书舍人崔祐甫反对,上奏本说,事物均有规律,反常为妖。猫捕鼠是其职责,现在竟然给老鼠哺乳,这不是妖吗,有什么可称贺的。崔祐甫进一步将猫鼠的关系引申到治国之道,说:“猫受人畜养,弃职不修,亦何异于法吏不勤触邪、疆吏不勤捍敌?……须申命宪司,察视贪吏,诫诸边候,无失徼巡,则猫能致功,鼠不为害。”猫不捕鼠等同于官吏失职容奸,上下沆瀣一气。猫只有尽忠职守,才能“鼠不为害”,天下太平。这里的“猫”主要指各级官员。在史书中,猫有时也喻指君主。唐代《开元占经》中说:“众鼠逐狸,兹谓有伤,臣代其王,思为乱天辟亡。”又说,“鼠无故逐狸狗,是谓反祥,臣且杀其君”。这里的“狸”当指君主。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猫鼠是一个有趣且喻意深刻的话题,被赋予了许多政治含意。猫既隐喻君主,也更多被比喻为有德无私、恪尽职守的官吏,而猫鼠的关系常被视为君臣关系的象征,所以明宣宗将《壶中富贵图轴》赏赐给杨士奇,恐怕不仅是“快一时之染翰”,更多是要勉励自己和臣子恪尽君臣之责,成为“万世之良模”。由此也就理解了乾隆帝在《花下狸奴图》题诗中“责人则易责己难”一句的意思,以做一只称职的“猫”与臣下共勉。


清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卷五著录明宣宗《宫猫图卷》,宣宗款题“仿宣和笔”,上有宣宗命杨士奇题识的三首诗,其中一首云:“有狸有狸,或白或黄,黄者猥缩,威敛而藏,㩳身抖擞,白雄且犷,我皇图之,妙尽厥状,猛虎在山,百兽股战,静者蓄威,动者御变。”《宫猫图卷》所绘黄白两只猫,一动一静,曲尽物情生动之趣。杨士奇第三首诗最后两句“乐我皇道,牙爪是司”,依然将立意放在了做称职的臣子上面。自古君臣关系便极其微妙,“三杨”身处皇权至上、君臣疑忌甚深的明朝初年,能够受到皇帝的信任,位居阁臣多年,且能“事君有体,进谏有方”、“恩遇亦始终无间”,有所作为,其中一个原因恐怕是与深悟猫鼠之道有关。


原载《群言》201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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