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棒打家鸡团团转：漫说冯玉祥的治军之道

清朝后期，正在用鸭嘴军棍执法的衙役和挨打的犯事人。

1919年，民国北京政府在原来袁世凯编练新军的基础上进行军改，计划出兵参战一战，因此，这批整编的军队也称为参战军。

后来，参战军并没有参战一战，而是急速分化成直系、皖系等等山头，拉开了北洋军阀内战的架势。

其中，早期袁世凯亲信，左路统领兼总统府警卫军统领陆建章编练的陆军第7师的一部，在陆建章内侄女婿冯玉祥率领下，在西北募兵，不断扩充，最后，由一个营扩编为第16混成旅。

西北军横空出世。

传说中，冯玉祥西北军军纪严明，作战顽强，战力强劲，鼎盛时候拥兵数十万，控制平津、河北、陕西、青海、甘肃、宁夏和山东等广阔地盘，深度参与北洋军阀混战、北伐、抗战、内战等战争，对中国近现代史影响极大。

因而，说起西北军这段往事，关于西北军大佬冯玉祥的传说更是多多。

由入伍清军升至一级上将，近五十年摸爬滚打，所部由一个营、一个混成旅，扩充发展成为当时举足轻重的方面军的武装集群，冯玉祥自然留下很多善于用兵、治军、练兵的传奇。

当然，按照我对军史德 理解，像冯玉祥受限于当年的环境、时代、文化、军事理念等等，如是非要在用兵、治军、练兵之前加上一个善于，我确实不信。

之前，我写过一些冯玉祥最早发迹和西北军的往事。

其中，多有朋友提及冯玉祥罚跪吉鸿昌，拳打韩复榘等高级将领的故事，今天正逢周末，权且说一段冯玉祥西北军打军棍的往事。

西北军出自北洋军，冯玉祥与多数北洋军队将领一样，同样信奉曾国藩、袁世凯的大帅练兵法，擅长以表演、情绪等等套路拉动官兵的忠诚，培养属于自己的私军。

打人，且又打又拉，自然是套路核心。

作为当年军阀界的超级影帝，冯玉祥无论为争取苏联支援妆扮成布衣将军的革命样子，又或者为拉拢英美援助摆出基督将军的慈善造型，他对西北军的统领，实则都是沿行古代文明模式的练兵、带兵套路。

套路看似感人，实则无非是古代历史口碑相传的带兵诈术。

相传，战国名将吴起便是如此以耍诈术感人而带兵打仗的高手。

吴起素来绝情家人而以爱兵如子，因而深受士兵的拥戴流传史册。

一次，吴起作为主帅巡营，发现一个士兵患病长疮，于是蹲下亲自嘴吮士兵脓血，为他疗伤，士兵含泪之下，全军官兵更是无不感动。

消息传回这个士兵家里，士兵母亲泪流满面。

旁人劝慰，士兵母亲痛哭不止，说道：

当年自己丈夫患病，便是被吴起这般吮脓疗伤治愈，最后卫报吴起之恩，赴汤蹈火，殒命沙场。

现在，吴起又为儿子吮脓疗伤，那么，儿子重蹈老子的覆辙指日可期……

果然，这个士兵死于鲁齐之战。

然而，千百年来，像这位士兵母亲这般脑子清醒的平民，寥寥无几。

于是，这些治国统兵的传统文化，算做套路也好，看成诈术也罢，总是被历史上那些明君名将借以当作富国强兵的重要手段，屡试不爽。

轮到冯玉祥，亦然。

北洋新军队伍后面扛着军棍的执法队。

冯玉祥深信，既然练兵、带兵极难，若要练好兵、带好兵，主帅必须要使官兵畏威、怀德。

所谓畏威，即以威使人害怕、畏惧；怀德，即以恩惠使人感化。

恩威并济，宽猛相济，便是传统文化里那古代名将的带兵之道。

由此，北洋军队畏威、怀德的套路在冯玉祥的西北军里蔚然成风，自然也就有了丰富多彩的打军棍和其他体罚的故事。

吉鸿昌，字世五，1913年入冯玉祥部，从学兵凭战功递升至军长，以骁勇善战闻名。相传，在吉鸿昌在韩复榘第43团任营长时，下属一位班长潜逃，韩复榘、吉鸿昌二人迟报一日，冯玉祥闻讯大怒，立刻召集第43团各位团、营、连长到他的住处训话。

训话之时，吉鸿昌稍微解释，即遭冯玉祥拳打脚踢，吉鸿昌被殴倒下，撞碎冯玉祥住房窗户，血流满面。

次日，冯玉祥私下召见吉鸿昌，温言软语安抚之余，随手赠以银元，许以职位……

于是，这位自小不惧其父以扁担家教，素有扁担楞之绰号的吉鸿昌终于热泪盈眶。

为冯玉祥感化之下，吉鸿昌自此忠心耿耿，如对父亲那般，追随冯玉祥左右。

其实，也不是仅有吉鸿昌一个人像儿子那般侍立冯玉祥麾下。

冯玉祥毕竟是以大帅练兵模式，由北洋军队开花一朵就此发家。既要爱兵如子，冯玉祥在西北军实行家长制管理，自然把属下将官、士兵们统统看作儿子。

对待儿子，有过就骂，有错就罚，绝不含糊。

1927年4月，北伐战争期间，吉鸿昌升职师长，奉命率部沿陇海路东征洛阳。

当时通讯不畅，更兼战事紧急，吉鸿昌未及在指挥部安装电话，使得冯玉祥万分焦急却找不到吉鸿昌。

后来，电话接通，冯玉祥怒不可遏，在电话里对吉鸿昌大骂一通，然后命令：

儿子跪下。

据随吉鸿昌部东进的陕军将领张钫回忆，当时，吉鸿昌手握电话，接到冯玉祥命令，即当着师指挥部所有部下之面，毫不犹豫跪在地上。

西北军名将吉鸿昌。

随后，冯玉祥又问：

儿子跪下没有？

跪在地上的吉鸿昌恭恭敬敬手捧话筒回答：

报告总司令，儿子跪下了。

当时，在西北军里，如此坦然跪下的，何止是如吉鸿昌这样的高级将领。

吉鸿昌的老上级韩复榘，同样是挨过冯玉祥掌掴和罚跪等处罚。

与韩复榘交往颇深的梁漱溟专门撰文述说了中原大战期间，韩复榘挨罚的往事。

当时，战事不利，冯玉祥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全军撤向潼关以西。

会场鸦雀无声，就在大家毕恭毕敬都在听冯玉祥讲话的时候，时任河南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却举手提出异议，认为西北贫瘠，不能供养大军。

冯玉祥历来以家长自居，怒火中烧，当即臭骂韩复榘，令他罚跪在会场大门外墙下。

散会时，冯玉祥出得大门，余怒未消，顺手给了韩复榘一记耳光，这才下令让他起身。

打完，冯玉祥也就走了。

然而，屈辱，也就埋在韩复榘的心里。

相传，在中原大战期间，韩复榘与冯玉祥另外一位心腹爱将石友三突然通电倒戈，投降南京，很大程度便是因为二人身居高位，不堪冯玉祥动辄以拳打脚踢，罚跪罚站的处罚。

搞扯的是，韩复榘虽然倒戈冯玉祥，但是在私人情谊上，两人倒是当真结成一旦挨罚跪，终生为父子的交情。

七七事变之后，再无兵权的冯玉祥视察山东，韩复榘毕恭毕敬全程随侍。

据韩复榘的儿子回忆韩复榘觐见冯玉祥之时：

父亲则穿戴像个大兵，在一旁恭坐，相当拘谨。

闲谈间，冯先生忽然说：向方，你就吸支烟吧，没有关系。

父亲立刻站起回答：报告先生，我已经戒烟了。

又谈了一阵，父亲说去方便一下，刚迈出门槛，副官心领神会地急忙跑过去给父亲递上纸烟。

彼时，韩复榘为第3集团军总司令兼第5战区副司令长官，山东省政府主席，有山东王之称。如此权重位高之时，他随侍冯玉祥尚且如此战战兢兢，由此可想，当年在冯玉祥胳肢窝里做事时候，韩复榘又是怎么样的忍气吞声。

山东王韩复榘（居中）

吉鸿昌、韩复榘挨过处罚，既是冯玉祥左膀右臂，又是西北军元老的宋哲元，同样也挨过冯玉祥处罚。

1923年6月，冯玉祥检查西北军的营长军官讲堂学习情况，发现迟到者颇多，甚至连值班负责讲堂的旅长宋哲元也迟迟未到。

于是，冯玉祥令军法处长邓哲熙分别记录迟到军官，惩罚记过，以儆效尤。

其中，宋哲元被处以20军棍。

西北军元老，第29军军长宋哲元。

当时在场的西北军各位将领大惊之下纷纷说情，不料冯玉祥毫不松口。

于是，人大面大的宋哲元只得亲自趴在地上，挨够了20军棍，讪讪离去。

就在挨打军棍次日，宋哲元得一子，西北军众兄弟调侃军棍打出开玩笑说，宋旅长的孩子是打出来的。话音未落，冯玉祥早就送来了重礼祝贺。

照旧是银元搭配升官的一番宽慰，宋哲元热泪盈眶之下，满心感动，再无异心、怨言。

宋良仲，国民军总司令部少将副官长兼京绥铁路局局长，为冯玉祥掌管中枢的心腹。

彼时，他因为触犯国民军严禁纳妾与赌博的纪律，被冯玉祥亲令痛责40军棍。

挨棍之后，宋良仲刚刚躺在床上，哀嚎阵阵间，忽闻冯玉祥为他延请疗伤的医生已经赶到……

不久，挨打之后的宋良仲提升职务，得授中将。

于是，屁股尚且火辣辣地疼痛，宋良仲的内心，早就洋溢着对冯玉祥的感恩戴德。

看到这里，可以发现，可见很多时候，冯玉祥以罚跪、罚站、罚军棍处罚他的心腹部下，实则都是他对挑选心腹上位之前的一番考验。

在冯玉祥看来，自己的嫡系多是行伍出身，挨骂挨打，可以锤炼他们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忠诚。至于军校毕业军官，在军队多是参谋、副官，既不是独当一面，自己也有专业知识，如是挨打受气，自然会选择远走高飞。

因而，冯玉祥抱定以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的潜规则治军，将领、军官们在疼痛，屈辱的背后，便是处罚越多，升迁越快的现实。

冰雪聪明的苟且之徒装作糊涂看得清楚，自然恋栈不舍。

由此回望这段历史，更是不难发现，军阀逐利之下，无论尊卑，即便正常的人，也很容易就变成了猴子。

做错事就罚，罚完了再拉一把，可见所谓赏罚分明，无非耍猴。

把人当猴子，耍出一番猴戏，让旁观的人与猴子，一起为他们心服口服而已。

猴戏的种类当然不止罚跪，罚站，罚蹲马步，罚跑步若干圈，直至罚以棍责……

——恩威并济，宽猛相济的领导高瞻远瞩，总有一款合适的套路，为你量身打造。

这里，先说西北军的棍责。即戏剧、小说里面经常提到的打军棍。

军棍，手握处是棍子，向前延伸则变为扁平，像极了鸭嘴，是以，也称为鸭嘴军棍。

处罚之时，根据军棍扁平形状，或抡，就是砍；或平，便是打。

同样的棍子，同样的法律，处罚轻重全然随心，由此可见，国粹之精，确实妙不可言。

相传，1925年，冯玉祥率第11师驻军北京，在南苑军营举行清洁卫生检查颁奖大会，对成绩好的营、连颁发奖品、奖金予以奖励，对成绩最差的营、连，则处罚营长、连长每人责打40军棍。

冯玉祥亲自监罚。

先叫一个副官执棒处罚，打得太轻，看不过瘾，冯玉祥便命令换其他军官执刑。

换来换去换了三五位军官，或者不忍下手，或者下手太轻，冯玉祥仍不满意。

最后，冯玉祥喊来滦州暴动时候的二十镇、武学研究会的老兄弟，时任第11师参谋长石敬亭亲自动手。

于是，石敬亭揣摩冯玉祥心意，抡起棍子，几棍子用力打下去，被打营、连长当即满地乱滚，惨叫不断……

看到这时，冯玉祥这才颔首认为处罚起了效果。

冯玉祥。

石敬亭是最早追随冯玉祥起兵的老兄弟，西北军成势之后，他在担任旅长、师长、军长之际，还担任冯玉祥的教导团团长、西北干部学校校长，算得上是西北军的威望、权势第二人。

石敬亭负责为西北军培养军官，整肃军纪，相传军棍打得相当的专业。

1925年2月14日，驻北京南苑教导团有3名队员违犯军纪，冯玉祥亲自签令棍责电令，特别指定召回石敬亭亲自执行。

当时，石敬亭任旅长，尚在绥远。

闻讯当日，石敬亭专程乘火车赶回北京，亲手将3名违纪队员处以40军棍，直打得违纪队员死去活来，疼得往花池子边滚，把砌的砖也撞倒了。

这3名违纪队员挨打之后，都被开除，衣物立时扔出营门，石敬亭也就搭上车回去了。

这是专打小兵，严明军纪的实打实的军棍处罚。

既然专业军棍作为传统国粹，可扁可抡，处罚轻重全然随心，自然，如是冯玉祥心情一好，处罚军棍大有情面可说。

1919年9月，冯玉祥率第16混成旅驻军湖南常德。

当时，第4团1营营长刘汝明急欲回家为父迁坟，在请假遭拒之后，索性不辞而别。

刘汝明和孙良诚、孙连仲、佟麟阁、韩复榘、石友三、张维玺、过之纲、闻承烈、程希贤、葛金章、赵席聘、韩多峰等人号称冯玉祥十三太保，为冯玉祥最器重和信任的部下。

不久，刘汝明回到常德，不敢去见冯玉祥，先找到私交最好的韩复榘求计。韩复榘想来想去，想出了找齐十三太保为刘汝明说情的办法。

于是，韩复榘邀约了孙良诚、孙连仲、佟麟阁、石友三、张维玺、过之纲等十三太保，陪着刘汝明一起去旅部见冯玉祥。

冯玉祥闻讯刘汝明回来，怒气上冲，将刘汝明罚在操场蹲着马步，然后传令营、连长们在操场集合。最后，冯玉祥当着全旅营、连长，对刘汝明一阵痛骂：

你当了营长了，可以自由随便了？

你请假，我不准，你应该再请，再请不准，应该三请，怎么可以自己一跑？

今天非要打你40军棍不可。

说完，便命人将刘汝明按倒在地，亲自抓起军棍，作势欲打。韩复榘见状，急忙上前劝慰冯玉祥息怒，请求代为执棍执法。

于是，冯玉祥递过军棍，转身走开。

韩复榘接过军棍便打。然而，韩复榘使用军棍得法，军棍打下，只将棍梢打在地上，噼啪乱响之余，棍子并没有打实刘汝明臀部。

后来，刘汝明在回忆录里记载，冯玉祥只是在远处高喊重打，却并没有走到近前监刑，是以，处罚完毕之后，冯玉祥再问刘汝明还跑不跑之时，刘汝明年轻气盛，满心不服：

除非准我假，再不然就把我押起来，否则我还是要跑。

冯玉祥大怒之下，当即下令旅部手枪队将刘汝明关押起来。

然而，就在次日午后，冯玉祥部在常德郊外山上演习，打死一只老虎。于是冯玉祥下令剥皮红烧，炖了虎肉，分发全旅官兵而食。

冯玉祥回忆当时，说到：

肉味很好，煮时香闻数里，吃后出豆大汗珠……

这时的冯玉祥并没有忘记刘汝明。

西北军主要将领。前排左二起：张自忠，宋哲元，刘汝明，石友三。

他专门为刘汝明准备一钵虎肉，专门让传令兵将刘汝明放出，带到旅部，然后说到：

来吃饭吧，我给你留了一碗老虎肉。

然后，冯玉祥犹如慈父，再不说话，默然看着刘汝明大口吃肉，直到吃完，冯玉祥这才说到：

你要去运你父亲的棂，本来也是大事，不过你不该自己跑。

这时的刘汝明吃饱了冯玉祥不动声色赏赐的饭后，心中委屈烟消云散，犹如刚被吮脓疗伤，满心剩下的，唯有感激、感动。

于是，刘汝明心悦诚服，跪地认错。

后来，刘汝明为报答冯玉祥恩情，在国奉战争大战南口和西安解围战之时，身先士卒，始终率队冲锋一线。

幸运的是，刘汝明运气极好，九死一生之余，立下战功，升官发财之外并没有送命，因而，他得到了冯玉祥专门为他叙功颁奖：

挺身挡南口之险，走马解西安之围。

写到这里，回望冯玉祥和西北军打军棍的往事，通过宋哲元、吉鸿昌、韩复榘、宋良仲、刘汝明等人的经历，相信大家应该很容易就读懂冯玉祥作为主公，居高临下耍出来的恩威并济，宽猛相济的英明套路。

然而，这些套路为帝王将相们所推崇，延绵数千年，却终究挡不住现代文明的冲击。

中原大战前夜，汪精卫曾与冯玉祥等人谈判合作，汪精卫的助手陈公博即指出冯玉祥治军带兵之荒唐，断言冯玉祥必败。

历史证明，冯玉祥虽然构建了他的西北军庞大的军事集团和辽阔的割据土地，最后终成泡影。

他帮人吮脓疗伤，手腕耍尽，遛猴无数，却不过仅是昙花一下的军阀。

如此而已。

夜深，收笔，辛苦写作，看完还望三点一转。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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