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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铁凝:玫瑰门(35、36)庄坦的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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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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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有时候我在深夜两点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惊醒的。我相信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他深夜被惊醒的那一时刻。我的生命惊醒着我的生命,这种惊醒使我亲眼看见我的成长——那的确是肉眼所能看见、全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种成长,如同茁壮的玉米在夜间的拔节,披挂着露珠的咔咔作响的拔节,一个过程出现了或者说一个过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这种惊醒之后睡得更安稳,就好像没有惊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然的睡梦中我走在华灯初上的林荫道上,那橘黄色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灯光把一团团中国槐浓密的树冠照耀成微醺的金红,我为什么不能到树梢上去走?眉眉,我知道你早就幻想在树梢上行走你连飞都会。
  一点儿不错苏眉,我早就这么想。
  我一直在追寻你初次被惊醒的那一夜,眉眉,一直在追寻你最初的在树梢上走的幻想。虽然你早就离我而去,但我总在追赶你就像追赶我自己,也许有一天我能够追上我。
  在梦里我实现了我的行走,一种带着弹性的被夜空所吸附着的走,令我不知道是我在走路还是路在走我,那也许是路在走我,路走着我。

  胡同里是很少有树的,也许因那胡同的分布本身就像被阳光照耀着的树叶的叶脉。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像欣赏阳光下的叶脉一样为胡同动情;当我心情坏时我觉得盘错在首都的那一片片胡同就好像一挂挂滑腻的灰色肠子使我不愿置身其间提心吊胆地蠕动,宛若攀附在肠壁上的寄生虫。你对我说忘了那个晚上吧忘了路灯下爆炸的那个惊吓。做了母亲的马小思笑着谈起那一幕说那纯粹是胡同里的特产,再也没有比胡同更有利于那些玩意儿展示的场地了。胡同的曲折胡同的枝杈胡同的死角胡同的路灯——那不可少的路灯,都给他们带来了不尽的方便。后来马小思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小石头,遇见他们她就抛过去一颗并且骂上一句脏话。见多不怪了马小思,马小思很潇洒。
  我不能忘却。“胡同里的特产”使我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它是丑陋、罪恶、肮脏、阴险的,使我想起它就要呕吐就手脚冰凉我是多么脆弱。在后来我有时嘲笑我自己。我知道了什么?我了解了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人间的一切人间的最后一幕屏障,我以为我是出奇地复杂出奇地不可捉摸了然而我竟那么晚才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那件东西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的展示并没有使我那坚厚的“纯洁”有分毫的融化。很久之后当我听见念初中的小玮回家来平静地说着精子与卵子相遇什么的我忽然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那些古怪的瘆人的字眼儿是我在她的年龄闻所未闻的我为什么拒绝看那解剖图,惧怕那由此而延伸出的条条射线?那不是我要拒绝那是我的纯洁要我拒绝,我那积攒了好几千年的纯洁,那悲凉的纯洁,那自信得足以对我指手画脚的纯洁正是你惊吓了我也许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面被惊吓着一面变成女人的。

  我说不清我自己。还记得那年你和马小思洗澡吗眉眉?二旗给了马小思两张他们工厂浴室的澡票,你和马小思兴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里的老女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你们的澡票,但就在你们脱光了衣服的一刹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贼一样地喊道:“站住!喂,你们俩!”马小思像鱼一样溜进了浴室于是只有你一个人落了网。你的裸体穿过那么多女性眼光的注视来到老女人面前听候她的申斥,她问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不是厂里的工人为什么来这儿洗澡因为这儿便宜吗便宜可不是便宜给外人的……你低着头,忍受着老女人那刻毒的眼光对你通身的扫射,忍受着老女人那憋闷了几百年的过瘾的数落。你第一次感受到置身于同性中间那一份孤立无援,那一份莫大的狼狈和难堪。再也没有比一个女裸体直面另一个更残忍的现象了,那是一种寒冷的悲愤一种尖酸的尴尬,那并不亚于胡同里的特产。
  你是多么不愿意叫她看见你。
  我不想叫她们看不等于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时我以为我永远不能被任何人看,爱情和身体和身体的暴露有什么关系?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以为异性的那一部分是多余那东西只有流氓才有,爱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为流氓而造就成那样的。
  这是一种精神眉眉,灵魂常常受着精神的欺骗虽然在生命的长河里灵魂终究会去欺骗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马小思那样冲着那样的人扔小石头。我常常觉得他们是人类的胚胎是人类未经加工的原料如同更衣室里那个老女人。当我长大成人后我不觉得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是没有步入人类的什么,或者他们是人类不可避免的隐私如同有胡同就有那种隐私。
  灰色胡同永远封闭着自己仿佛世世代代拒绝着世界的注视就像没有门窗的通道。但当你破门而入闯进被它的灰脸所遮挡的院落又发觉门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视太多太多。这封闭的注视或者注视的封闭压抑着你怂恿着你,你歪七扭八地成长起来你被惊吓过却从来没有被惊醒过。当你怀着茫然的优越神情步入你的青春岁月时你仍然觉得那胡同里的隐私是你最最恐怖的终生大敌。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在哪一夜你走出了那放射着暧昧潜伏着隐私的胡同你成长了?在哪一夜你不再怨恨那生命之根的本身?你朝着那个严整得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感叹着自己被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带了来。你不能不认可那隐私那老女人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那野蛮的暴露正是无限懦弱的自卑的确是一种自卑,是一种强烈到足以使女孩子昏死过去的自卑,一种残忍的挣扎这挣扎无情地粉碎了你少年时代的梦。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使你明了爱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开需要步入那神秘的芬芳?哪一夜使你感悟了那诞生生命的宝地你那顶毛茸茸的晶莹的毛线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随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顶帽子盛着生命活动的实质么?也许那是一朵灾云,它永远带着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荡与你若即若离。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这世界再将它完整?
  为什么你愿意在树梢上行走?也许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种擦着树梢的飞翔一种天马行空的热望一种遨游生命的苍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告诉了你如果这是世界,那就在里面生活吧。
  你终于走到里面去也可以说你终于走到外边来。面对一扇紧闭的门你可以任意说,世上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冰冷的拒绝亦是一种妖冶的诱惑。

第九章

36

  庄坦是目前庄家惟一的男人。司猗纹常常觉得她和庄绍俭把他造就得有点匆忙。他既不是庄绍俭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纹对那化身的更加完整。从精神到肉体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码的那点根底。
  从外表看,他那颗大而沉重的头就难以被那根纤细的缺钙的颈骨所支撑,这使得他的头看上去有一种倾斜感。颈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两条乏力的胳膊就悬挂在那里。腰倒是一杆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细,但当需要它扭转时却又缺少必要的灵便。比如转身拿东西,别人一个轻易的转身就可获得,而庄坦则需先从脚开始做移动,脚的移动转向腿,腿再带动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这转身的全过程,这动作让人觉得他是在头晕。腿不短,脚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来看,它们仍然显出还需一定的发育才算匀称。然而庄坦的发育年龄远在由此算起的十几年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纹琢磨庄坦的,是庄坦的爱打嗝儿,就是一股气浪从胃里通过喉咙冲出来,发出一种特有的声响的那种现象。他的打嗝儿不属于被医学称为横膈膜痉挛的范畴,也不是吃得过饱。他的打嗝儿是他的与生俱来,如同有人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黑痣或者胎记。别人带来了颜色庄坦带来了声响,于是任他面前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还是单位,是行进在大街小巷还是乘坐电车、汽车,那声响随时都会从他的咽喉里溜出来。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有时带着怯懦有时又有几分豪迈;有时躲闪忸怩有时又不容置疑。

  长期以来,虽然这夹带着声响的气浪的排出已经被时间被数量冲刷得淡而无味,已经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见惯,可那声音却令庄坦每次听起自己都恍若听到了夏日暴雨前的闷雷。这闷雷轰击着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阳穴,败坏着他的情绪,尤其当他和妻子竹西在床上正做得尽兴而这闷雷也非要轰响不可时,庄坦的情绪就更加败坏起来。他坚信他那败坏的情绪早已传给了竹西,他看见竹西正狠命扭过脸去就要把脸别到脖子后头。竹西这个有甚于语言的被败坏了情绪之后的“别脸”,既使庄坦对眼前的事丧失信心,也使庄坦对眼前以外的事丧失信心。于是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内在的生理特征便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
  对庄坦这个足以使他丧失信心的习惯,司猗纹有自己的解释,她相信那是因为在她怀上庄坦的那个晚上,庄绍俭过于酒醉饭饱。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儿转让给儿子了。他给自己剩下了体面,把难堪留给了儿子。就像现时人们常说的,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如果困难就是难堪,方便就是体面,庄绍俭是把方便留给了自己,把困难留给了庄坦。这解释这比喻令司猗纹感到再妥帖不过。后来她甚至常常能从儿子的嗝儿中闻到丈夫的气味,幻化出庄绍俭那晚的形态那简直是一种有声的提醒。近来甚至她每每听到“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时,竟然也能幻化出庄绍俭面对她的那些形态和气味。

  竹西似乎早已领略了这其中的奥秘,每逢这时她便深不可测地冲司猗纹淡淡一笑,仿佛暗示司猗纹她知道他们那个节目——那个丈夫、妻子、儿子三人之间的共同节目。竹西的神态很令司猗纹羞恼,细细想来这又无可非议:难道庄绍俭没有酒足饭饱吗?难道没有酒足饭饱后的那一晚吗?难道庄坦的预产期不就是从那一晚算起的吗?再说竹西是医生,医生看人有时更能使人无地自容。他们会从病人一个最放松的瞬间、一个最紧张的瞬间来对病人做出判断,而中国医学早就总结出过“望、闻、问、切”这个诊断学的四大要点。西医有时还要问你个措手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纹觉得庄绍俭那晚的酒足饭饱就是留在庄坦病历上的既往症。
  于是竹西对他们娘儿俩的眼神就常常出现一种俯视,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两只相对而卧的老猫和小猫;又像站在鱼缸跟前观赏两条吐着泡的金鱼。竹西这种温文尔雅的俯视使司猗纹羞恼着又无可逃脱地忍受着,她多么幻想有一种药乃至一种能装在人体之内的消声器来使儿子的肠胃得到平静,使竹西不再有那种俯视的眼光。十七世纪的法国贵妇们就使用着“消屁香水”了,而自她听见庄坦那第一个声响直到今天,她不曾寻觅到这种对付庄坦的发明。她担心着儿子,担心着儿子必得去领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间俯视,甚至担心由这俯视而导致的他们之间的悲剧。

  悲剧似乎没有在儿子、儿媳之间发生,竹西每天不声不响地从他们的卧室——里屋出出进进,气色很好,脸上有在她那个年纪的平静和满足。司猗纹常想:啊,一个丰硕的身体包容着一片满足的平静。谢天谢地,后来司猗纹终于凭借了和儿子儿媳只有窗棂和高丽纸之隔的那个共同空间,彻底自我纠正了她对于他们关系的那份多心而又狭隘的猜测,因为属于儿子和儿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谐的。
  司猗纹感受到的那种和谐,并不像庄坦的嗝儿一样生来俱有。庄坦在晚上曾经领教过竹西那更加俯视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视,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轻视歧视和藐视。她给过他一些愤懑的脊背,给过他一些残忍的脚,一些坚定的拳头和一些尖刻的庄坦力所不及的人为的强制。那时的庄坦,恨不得化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堆废纸或者哪怕一只尿盆,钻进床下潜入黑暗让世界不要再有这个难堪着的庄坦。然而他没有完成这个“化作”也不曾实现他的假设,床下他倒是钻过黑暗他倒是占有过,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钻在低处仰视她的他。在黑暗里他的嗝儿更勤了,如同乐谱里的切分,一个“进行速度”乐谱里的切分,他无法抑制这个进行速度的进行。那最终使他转危为安,使他重新跃上竹西的床笫并使他在她面前变为一个全新的新人的,还是他那一个个冲出咽喉的气浪,他的嗝儿,确切地说是因了竹西对那嗝儿的接受,对那嗝儿的兴趣。

  竹西决心接受那嗝儿,那是她在做过种种权衡之后的一个果断决策。当她发现阻碍自己成为正常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别过去的脸,那愤怒的脊背,那坚定的拳头,那使庄坦难以做到的强制,她便决心去习惯丈夫那古怪的声响。就像玩蛇人首先要习惯蛇给予常人的恐惧,驯马人首先要习惯马给予常人的暴烈,掏粪工人首先要习惯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说她既是医生,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类正常的生理现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着的骨骼和五脏六腑,是生物的一种是一种生物。她不仅能习惯这一切,她还一定能由习惯延伸出兴趣,当她主刀为病人拉开肚子时她面对那冒着腥臭味儿的肠子没有兴趣么?对于她丈夫那声响她为什么不企盼他“再来一个”呢?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她已经觉出从前她对待庄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动了。她决定打倒它。于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个时刻一面打倒着自己的“反动”一面企盼庄坦“再来一个”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动”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诚意唤起了庄坦的自信和任意。竹西对那嗝儿更加听而不闻她甚至并不觉得他在打嗝儿,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庄坦终于领受了一个丈夫的当之无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为她创造着晕眩、颤抖和由那颤抖而引发的她那整个身体的升腾。她带着他一起云游,有时他也带着她一起云游他为她流泪。
  只有在事后,当她慢慢冷却了自己才怀着几分气恼一遍又一遍猜测着刚才他那嗝儿一定闯入过她的高潮一定。于是那一切的晕眩、颤抖、云游、流泪都不再真实那分明是她在蒙骗自己,使她受着蒙骗的还是他,是刚刚“周游”回来就调转身打起呼噜的那个他。于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愤懑起来,那拳头和脚也只待伺机出动了。她不得不重新克服着自己对自己的纠缠,不得不重新打倒着自己的反动,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习惯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这种自己跟自己的纠缠中,在这纠缠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亲做着儿媳。在外人看来,也许宋竹西永远不会有纠缠不清的思路。她那白皙的皮肤那明确、清晰的五官,注视外人的深不可测的眼神。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的洁尔灭溶液的气味,都向人们证实着她就是明白无误的化身。那洁尔灭的“不灭”是为着她的沉着更沉着,精细更精细,准确更准确。
  开始引起司猗纹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无误。既是明白无误,司猗纹便坚信她对一切一切的明白无误。她永远也不相信竹西能从儿子那个一打一哆嗦的“与生俱来”里得到什么愉快,竹西那眼神传达给他们娘儿俩的分明是一点点微不足道。司猗纹看不见的那一份严峻才是竹西庄坦之间的真谛所在。于是在深夜她便借了这一板之隔来静听来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无误到底在她和庄坦之间会结出什么苦果。她静听着,明白无误地坚信着:现在是宋竹西的一个愤懑的脊背;现在是宋竹西一个坚定的拳头;现在是残忍的一只脚现在是她对他的一派强制……她静听着:现在庄坦正盼望变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只尿盆潜入床下……当儿子和儿媳的一切突然转化时,虽然她对那转化的原因永远也不曾明悉,她仍然迫不及待地为儿子生出了几分自豪。在竹西载着儿子升腾着云游的时刻,司猗纹自豪得就要冲到里屋门口告诉宋竹西:现在你认输了吧?是谁让你一边颤抖一边做载人的飞行呢?那就是我的儿子庄坦,他是庄家的后代是经过司猗纹血脉充盈的从司猗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你领教了吧看你明天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对待我们娘儿俩吧。你能站在凳子上冲下看我们,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庄坦就在这时打起了呼噜,那呼噜里也许还夹杂着嗝儿。司猗纹的自豪中止了,她那假定就要迈下床去的脚也终究没有迈出。一种自卑和自惭又开始折磨起她,她觉得庄绍俭和她的这个造就终归是个匆忙。她暗自诅咒着他:这东西。或许她还会生出几分对于宋竹西的怜悯:那身强力壮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个“这东西”,她的眩晕她的云游不是会再次出现吗?谁不知道你那劲儿!她一面对她生着怜悯一面把她想得很俗。这东西!现在的“这东西”她不知是咒儿子还是咒宋竹西,也许她咒的谁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领教过的,如今又被她侧耳细听的人类的那点儿事。她努力想着庄坦和竹西这点貌似热闹的事是怎么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学一年级时,父母双双去了澳大利亚。父亲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遗产,母亲则是打定了主意追随父亲到了澳大利亚就同他离婚——他们的关系一向不好。他们把竹西托付给一位表亲,竹西没等他们出国就主动断绝了同他们的关系,以后她也从来不回澳大利亚的来信。她的断绝关系和不回来信使她受到团组织的表扬,她成了一名共青团员。毕业后她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北京一家大医院,科别也由她决定。
  她半是被介绍、半是自由式地认识了庄坦。他们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那样,相信生活,关心政治,遇事能为他人着想。不久她就被庄坦带进响勺胡同,他们结婚了。当她在新婚之夜就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时,她才明白那不是偶然,不是他跟她约会时着了凉或者在哪家小馆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种必须,是永远。她觉得那是一种日子被颠倒了的声音就好像人们在街上头朝着下走。她不得不领受着这一切甚至领受司猗纹的倾听。

  当她和他的那点事被司猗纹侧耳细听的时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腾”。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骚乱不安也会伴着庄坦和竹西的热闹一起闯入司猗纹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谁家的门,之后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像白天一样高喊着口号,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样进行着对人的抽打,胡同里充斥着人的号叫。达先生的门被踹开了,达先生被打翻在地了,达先生被踏上了脚,于是达先生一声骇人的惨叫传进司猗纹的耳朵,一切就是从这声惨叫开始的。
  竹西在这样的夜晚却仿佛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对她和庄坦那点声音的掩饰,又好像是对她的热烈鼓动。这酷似人类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动,就像在索取人类的最后一点需求。她和庄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是时代允许他们的最后一次。她相信靠了这鼓动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飞翔。她怀着偷生和疯狂放任着自己要庄坦跟她一块儿放任,庄坦就在这鼓动之中萌发着新的力量。当他就要将她引入那欢乐中的极致时他们听了达先生那一声惨叫。那惨叫虽未使竹西受到摇撼,但对庄坦却是致命的打击他觉得那是另一种闷雷的轰然而至。这闷雷不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阳穴,它还使他变作软体动物顷刻间伏了下来他觉得他成了一个只会衔着母亲R头找奶吃的婴儿。他不能了。

  她抚摸他,鼓励他,观察他。
  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觉到的,他们都相信那不是暂时,是永远。于是竹西生出了恐惧,庄坦也感到那确是一种恐惧。
  白天他试图推翻夜间的恐惧,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紧张,他用这种解释来鼓励自己抚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从道义上从行动上对竹西进行着抚慰,但是他不能了。
  与此同时竹西在庄坦身上却有了新发现,她发现庄坦那永恒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儿。从那一夜的一声惨叫开始那嗝儿突然不再出现。上帝仿佛在跟她开玩笑:收走庄坦的嗝儿时也收走了竹西应得的那份快乐。这时她才猛然悟出那声音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缺少,那声音使你能觉出这个人五脏六腑的透明和通畅,觉出这个人的坦率这个人天真的憨直可绝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宁愿再收回那一份粗俗。一个粗俗的民间故事说,一个女子从懂事那天起就被关在一个看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讲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觉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东西了。待到这女子长大成人,家人把她带出来故意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并告诉她这就是老虎时,那女子说:我喜欢老虎。从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现。现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如同那女子终日盼望着老虎。
  庄坦却安静着。白天、夜晚、人前、人后……就这样安静着。他带着这种安静观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里有悲凉有试探还有一点儿讨好。他好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你看,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不打了。
  这“不打”之后的安静把握着他们的厮守。他厮守着她,身体越发虚弱,有消息说他得了心脏病;她厮守着他,身体流浪着心灵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她的海外关系——虽然她已同父母断绝了关系——最初使她在医院吃了点苦头。后来由于她的表现,她很快得到一个造反组织的起用,并且像庄坦那样,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围组织的红袖章。在批斗她的科主任、一个被认作反动权威的老头时,她和一些年轻人一样打那老头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为什么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减轻了几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个久远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一种被压抑了的欲望终于得到些许释放。
  回到家来她流浪着。夜深人静时她侧耳倾听顶棚上老鼠们的奔跑和嬉戏。从前她没有留意过老鼠的存在,现在她注意到它们,她忽然生出了对它们特别的兴趣。她生出要一个个歼灭它们的宏大愿望,这愿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别兴奋。她买了捕鼠夹,每晚临睡前在夹子上悬好诱饵:一小块油饼或者一小块蘸了香油的馒头。她把捕鼠夹放在床脚,然后熄灯上床静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竹西在里屋等待老鼠上夹的时刻,就是司猗纹在外屋打开床头柜开始咀嚼的时刻。经验告诉竹西,老鼠上夹大都在司猗纹结束咀嚼之后。因此当外屋没了动静,她便开始调动起高度灵敏的听觉倾听老鼠向诱饵的进攻。她甚至能听见老鼠的喘息和老鼠胡须摩擦着地上的微尘。一个捕鼠夹的击动声终于在床脚下响起来,又一只老鼠被歼了。竹西打开台灯俯身床下,亲眼观看被挤压在捕鼠夹上的老鼠的狼狈相儿。她盯住它那敌对的又是绝望的小灰眼珠,仿佛要它记住它的敌人是她。

  永远睡不安稳的庄坦常常在这时从假寐中醒来,由床的里侧翻过身来嘟囔着说:“又一只?”
  “又一只。”她冷冷地说。
  她关掉灯,面朝上开始睡觉,有时睡得很死有时和庄坦一样地假寐。
  庄坦那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询问“又一只”,日久天长就变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询问。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对竹西的捕鼠热情表示一点兴趣和关心,虽然他终生的恐惧莫过于和老鼠打交道。他彻底睡不着了,他觉得竹西的行为终有一天要引起鼠类的报复。也许它们会从顶棚里跳将下来在她和他的床上猛跑,说不定还会有老鼠去咬他的鼻子耳朵,会有老鼠专门冲着他的嘴撒尿。老鼠尿什么味儿?他自己问着却不能自己回答,他拿不准。他觉得他甚至会死于老鼠对他的恫吓。
  竹西捕着老鼠,愿意使老鼠上钩也愿意叫庄坦反对。她相信她制造的这种乐趣肯定早就让神经衰弱的庄坦痛苦难熬。她盼望他跟她吵起来打一架扔掉她的鼠夹,但他却那么随和。这随和的恭维使她觉出凄凉使她怒不可遏,她简直听不得那一声“又一只”。
  “又一只?”他还是说。
  “又一只!”她咬牙切齿悲愤欲绝。
  有一天早晨,竹西从捕鼠夹上卸下一只灰黄皮毛的肥硕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里观察,发现这是一只即将临盆的母鼠。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它扔进院里的垃圾桶,她决定把它割开。她每天都用手术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壶茶碗。如果割人是出于工作需要,像当今所说的“救死扶伤”,那么面对手中的母鼠便是发自内心的欲望,不为别的只是要割。

  于是在这个星期日的上午,趁着司猗纹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书桌上飞溅起了母鼠的深红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开起血的礼花。她专注、麻利、面无表情地割着母鼠,血和她的冷静使刚走进屋的庄坦目瞪口呆。
  庄坦的呆相儿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细。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宫,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样把它剖开,将胎儿们一个个排列在一张白纸上。那是五六颗嫩粉色的小东西,它们像什么?对,像花生米。她捡出一颗举到庄坦眼前说:“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声音遥远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里对着医大学生讲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体无毛的小东西仿佛正在竹西手指间呼吸蠕动,它给庄坦的刺激远远甚于一只普通老鼠本身。
  庄坦开始呕吐。竹西手捏胎儿倾听着她以为自己又听见了庄坦那久违了的声音。许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着自己,把手中的小东西放到桌上,用报纸盖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纹,也许还有眉眉。她愿意把这点事展示给她们,她久久地奓着两只带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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