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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铁凝:玫瑰门(42)半盒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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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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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小说    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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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庄绍俭低估了司猗纹的力量。他没有拖住她,一年之后朱吉开刑满释放,司猗纹便对庄绍俭卷土重来了。她再次提出和他离婚。
  新社会的法律终于把司猗纹从与庄绍俭的厮守里解放了出来。当她再次打点好自己的东西再次抚慰了家人,就要离开庄家奔赴朱家时,庄绍俭却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被那“事儿”折磨过的庄绍俭虽然白了头发驼了背,但他这次出现在司猗纹眼前却衣冠楚楚:深灰色干部服紧扣起风纪扣,银灰的头发上还用了发蜡。他那分外整洁、整洁到有点不自然的装束打扮叫人觉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纹结婚的。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来讨伐的,他不愿最终败在她手里。他要带着一身整洁给她个措手不及——没准儿他真能动手掐死她。这整洁的衣着这发蜡,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预兆。在火车上他练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他就准备这么嘎嘎响着向她扑去。

  司猗纹没有注意到庄绍俭的衣着装束,也没有听见他那嘎嘎作响的手指。她没有打量他的习惯甚至对他的长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对他的形象有一点记忆的话,那大概还是从儿子庄坦脸上看到的。司猗纹看庄绍俭本人从来只看一个地方,不管隔着多少层衣服她一眼就会看到那儿去。她只知道是那个地方使她和他成了夫妻,那个地方能使她恶心得六神无主,就是为了这六神无主的恶心她才非看不可。
  庄绍俭感觉到司猗纹的视点。她那略带嘲弄的无所畏惧的眼光已经告诉了他:她并没有看重他的到来,他的刻意修饰只好像给她增添了几分笑料。他的修饰丝毫也没有改变她看他的视点,那是她看他的一个由来已久的惟一能使他无地自容的视点。现在他已经后悔自己这刻意修饰的愚蠢,现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北京就像是专门为司猗纹展览的一个笑料。大凡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秉性吧:当你感到你是作为一个笑料而存在的时刻,才是最能引起你怒火中烧的时刻。刚才你那一切愤怒的准备已化为乌有,一个新的怒火中烧才是你要真正达到的火候。这火候终于在庄绍俭身上形成,这使他忘记了伸手去掐她。他发现桌上有个正朝他做着鼓动的半空酒瓶,他绰起那酒瓶便向司猗纹头上砸去。
  血和酒从她脸上一泻而下。她一只手捂住额角,另一只手在空中扑摸了一阵就昏倒在地上。

  庄老太爷和姑爸都奔了过来。眼前这个血人使庄老太爷只会在当屋转圈儿,人高马大的姑爸却表现了大无畏的难得的镇静。她先把司猗纹拦腰抱上床去,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又拿绷带给她做了包扎,还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试了她的呼吸。当她发现司猗纹还有呼吸时,才离开床边,把庄绍俭推出了屋门。
  当晚庄绍俭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来形容他的离开,是因为当他看见血真的在他眼前迸射时的那份惊惧和仓皇。他甚至愿意用他的逃离来否定眼前这个事实——那也许不是血,躺下的不是司猗纹,或者他本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天津。那个女人的死活本应和他毫无关系。他一生都相信他愿意相信的,否定他愿意否定的,正视他愿意正视的于是他不愿意正视的就仿佛不存在,比如司猗纹的血。他逃离了北京就把那仿佛是不存在的事实推给了他的家庭。
  庄绍俭那一酒瓶没能使司猗纹致死,她又不费劲地活了过来,只在额角上落了个月牙儿形的疤痕。这伤疤如同一弯新月,每当她面对镜子就觉得她真正的新生活将要随着这一弯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来最坦然的最有资格使自己解放自己的还是她,她就带着这弯新月毫无掩饰地出现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复出。
  她的复出使庄老太爷对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复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庄绍俭为什么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纹没有死,朱吉开死了。朱吉开带着出狱后的肺病离开了人间。朱吉开的死使司猗纹不得不重新组织自己关于生的逻辑,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战。于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领教过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对法律的运用,她忽然觉得庄绍俭那次的“犯事儿”原本就应该尝到法律的“甜头”了,是她的大度才使他像条泥鳅似的从网里溜走了。要网住这条溜走的泥鳅就得重新张起这张法网,报纸上那些大标题“法网难逃”说得再好不过。原来她让他落入法网并不难,他天津那点风流韵事她随时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个终生的法定夫妻不可么?法定夫妻就得从这“法定”里得到好处。于是一夜间她做出决定,她将起诉他和天津齐小姐那点事。
  庄绍俭却也死了。庄绍俭死于肝癌。司猗纹还听说庄绍俭是死在齐小姐的怀里。
  庄绍俭的死免却了他那点事的当众暴露,他带着和齐小姐那永远崇高而诡秘的情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一去不复返只成为司猗纹的又一次承受。
  一年之中司猗纹承受了两个男人的死。有时她像找个乐子似的想想,觉得他们死得有点争先恐后,有点谁也不让着谁,谁也不甘心被谁丢下。是朱吉开勾去了庄绍俭,还是庄绍俭咒死了朱吉开,这永远是留给司猗纹的一笔糊涂账。她仿佛经常看见他们在一个地方格斗,也许天堂,也许地狱。庄绍俭力大无比,朱吉开也不断施些小计。每当司猗纹看见这格斗场面就想:为什么不把她的公公也塞到他们中间?三人为众,三人的戏更热闹。她盼望着庄老太爷也死,她愿意用庄老太爷的死祭奠朱吉开,更愿意让老子去阴间给儿子添点儿腻歪。

  然而司猗纹的构想毕竟是一种虚妄的热望,摆在眼前的是她究竟要落在哪边儿。目前摆给她的有三种生活方式:她可以一步迈到朱家去陪伴朱吉开的母亲朱老太太,在一个新的清静中过自食其力的日子,这也是朱吉开死前的愿望;她可以甩开庄老太爷和姑爸,带着庄坦另立门户(庄晨已结婚随苏友宪去虽城);她可以继续留在庄家。她权衡再三还是留在了庄家。她所以留下也许是因为她的疲惫,她觉得每时每刻都在格斗的不是庄绍俭不是朱吉开而是她自己,她斗得太疲惫了,她想在一场疲惫之后修身养性。那么,只有庄家这座空山才能赋予她这种修身养性的可能。尤其一想到姑爸那几分傻气,她甚至觉得世间最可爱的人原来是姑爸。
  司猗纹没有走,她又留了下来,留在与从前的娘家为邻的那个四合院。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院子里,她又开始了她生活的一个新阶段。她甚至又突然生发出强烈的生活欲望,找来油漆匠重新油漆了门窗。该红的红,该绿的绿,一丝不苟。她亲自给正上中学的庄坦缝补、做饭,与姑爸和颜悦色地相处,连庄老太爷也真切地感到如今的儿媳有几分可爱之处。司猗纹认真地过着日子,并且在这里认真接待了一位来自天津的客人——齐小姐。
  齐小姐是专程来给司猗纹送庄绍俭骨灰的。

  司猗纹把这位小姐思想了几十年,原来这是一位和她的想象相差甚远的中年女人。她身体纤巧,容貌却非常一般。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列宁服,脚上只是一双偏带黑布鞋。这种事实和想象间的巨大差异使司猗纹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
  她们面对面地站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客人说明了来意,司猗纹将身子侧向一边让客人进了院。
  她们无言地对坐在正房,一只乌木骨灰盒放在两人中间。那是庄绍俭骨灰的一半,齐小姐特意送给司猗纹的,另一半她留给了自己。
  司猗纹并没有过分留意那半盒骨灰,使她大动心思的是庄绍俭为什么能和这个女人如漆如胶的一辈子,甚至最终死在她的怀里。她竭力寻找着搜索着这位客人身上那独特的动人之处,那可能引人爱恋的点点滴滴。她以女人特有的锐利眼神儿探视着客人的全部,那客人只是端坐着,眉间带出幽远的真正的哀伤。她那不卑不亢不惊不慌的神情使司猗纹无法对她发泄她多少年来就想发泄的一切,就连起码的旁敲侧击她居然也想不出了。她站起来本想给她倒一杯白开水的,结果她却给她沏了一杯茶,还动用了当今很少动用的细瓷盖碗和刚上市的新毛尖。当她发现一个沏茶的全过程就在她手下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她却又不甘心将茶奉送到客人眼前了。她故意把茶碗摆在离客人较远的桌角,暗想,若要端茶你必得欠身。欠身,大凡是人的一个卑微的态势,虽然这卑微不会使谁伤筋动骨,但那毕竟是你卑于他人的一个瞬间。司猗纹要的就是这个由她制造的他人卑于自己的瞬间。

  客人没有留意司猗纹的小计,她做了欠身还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端过盖碗从容地喝起茶来。一小碗毛尖喝到适当程度她就告辞了,一切恰如其分。
  在司猗纹的想象中,假如有一天她能和刚才这位来人见面,那一定是个很难消磨又极有“嚼头”的时刻,她甚至为这时刻假拟了许多消磨的方式酝酿了许多种神情、谈吐、举止和言辞。她不准备跟她唇枪舌剑,像两个家庭妇女那样你来我往,她只给自己设计了一些不动声色却有实际内容的句子。在这些句子中,司猗纹不仅要体现出她对她的讽刺和挖苦,还要显示出自己的气度和修养,让对方从这气度和修养中或许还感觉到一小点宽宏。但是她们的碰面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开始,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她还意外地给她泡了近年来连她本人也一向认作上品的新毛尖。
  她相信这茶绝非意味着她对来客那一生恩怨的结束,也不是因了一个男人生命的结束,给两个女人之间带来的那种相互珍重之情。是什么?就是一杯茶。当司猗纹送走客人又不甘心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时,才忽然觉出她为她泡茶的大可不必。现在好像不是她送走了那客人,而是那客人丢下了她。
  那位穿列宁服的客人给了司猗纹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她所以吸引司猗纹,是因为司猗纹终究没能了解她。
  漂亮女人被男人爱上容易理解,那爱里因了漂亮的存在反而会出现爱的若即若离;不漂亮的女人被男人爱上也不难理解,她想必是具备着漂亮所打不倒的魅力。于是爱的永恒在他们之间升起了他们如漆如胶了。吸引司猗纹的不是那女人,而是这爱的魅力。

  司猗纹送走客人,把骨灰盒抱回自己的卧房。夜深人静时她把它打开,对这一小堆青灰色的渣滓做了一阵好奇的观望后,她便伸手扒拉着它们开始翻找察看。她的手势随便,仿佛手下不是庄绍俭的化身,而是针线盒里一小堆针头线脑。许久她才明白自己这翻找察看,她是翻找庄绍俭那些精华所在,那精华也许就是她常隔着许多层衣服看到的他那点儿恶心。后来她坚信庄绍俭那些精华定而无疑落在了齐小姐之手,齐小姐带给她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残渣余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做这么执拗而又荒唐的猜想,然而这种猜想却使她悲愤、恐慌得不能自已。一种被丢下的感觉更强烈了,一切都因了那女人的到来。那就像死过的庄绍俭和没死过的齐小姐共同施舍给她一把骨灰——她这个需要人施舍的单个儿。
  她不愿意看见这种施舍老是摆在眼前,她背着庄老太爷把那东西倒在了茅坑里,回来又劈了那个黑匣子。她一边劈,一边后悔为什么没当着齐小姐的面表演她现在的行为。那个纤巧的身体一定承受不住她会当场昏倒,那时司猗纹就会往她身上浇凉水使她苏醒,她醒了,她再劈。
  不久她也做了一件列宁服穿起来,她觉得她穿列宁服比齐小姐穿着要好看得多。

43
  司猗纹穿列宁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她的罩衣样式是一字领、挖兜,这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最新样式。她就穿着这样的罩衣听了叶龙北的大便与人。
  他还说什么来着?噢,说她是知识妇女,说他和她都有大便。她也骂了他。她一定是骂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脱口而出。在她眼里男人都一样,骂他们个流氓一点也不过分。特别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单身男人——朱吉开怎么样?她和他优柔寡断过一阵子也不能就说他跟这两个字没关系。她想起朱吉开对她说过,他的太太死后他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女人,他也进过一两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进过一两回,是因为他一到那地方就浑身不对劲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害臊还是因为别的,反正他在那儿什么也干不成。于是他就手淫,他竟然把这种事儿跟司猗纹当悄悄话儿说。司猗纹一边感激着他的坦诚一边腻歪着他那种事情,她跟他再也没有兴致了。朱吉开已经不是用洋车送她回家的那个朱吉开,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专为摽起来和庄绍俭干的动力象征。然而司猗纹对于朱吉开却不是符号,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曾感到有哪儿不对劲儿。他给过她最真挚的热情,许多年之后司猗纹还能记起朱吉开那双抚摸她的偏小的胖手。她总是温和地、像开玩笑一样地频频拂掉那双手,就像拂掉他主动跟她坦白过的事儿。

  叶龙北不是朱吉开,可他也是个单身男人,比朱吉开还年少,他整天在屋里干什么谁知道呢。罗大妈只是自作聪明地看见他做了一个小板凳、纳了一回底子,做板凳纳底子那不过是让罗大妈赶上了。再说谁让他还有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呢。儿子没鞋穿,你又没钱买,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纳谁纳?那么除了做板凳纳底子呢,谁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谁能保证他没有朱吉开那毛病?那么,司猗纹骂他“流氓”有什么过分?
  自从叶龙北跟司猗纹为大便有了初步接触后,司猗纹一闲下来便掀起窗帘一角窥视西屋。虽然除了窗户下面那三个鸡窝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深信就在鸡窝的那一面,叶龙北正在重复着朱吉开那种男人羞于讲给男人听的动作。她相信她这发现的真实性,这真实的假想或者说假想的真实使她激动得喘不过气。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窥测别人的权利。窥测不分档次,从前北屋可以对南屋窥测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对北屋窥测得恣肆汪洋。现在又来了西屋,西屋的到来才使南、北屋暂时放松了彼此的窥测,西屋成了她们的共同窥测点。司猗纹希望有朝一日通过她对西屋的窥测让叶龙北倒个大霉。那么,她假定的叶龙北那点见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她不假定出点“政治”?你静悄悄地没有声音没准儿那是你操纵收发报机的需要;你纳鞋底那底子里就缝着密信;你做板凳那是为了遮人耳目。

  为了使叶龙北倒个大霉,她甚至有必要给他的所在单位写封检举信,她了解他所在单位的名称——艺术研究所。信,当然要匿名。她还为自己想好了那检举信的落款,她在众多自己给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后选定了“革命群众受苦人李勇”。“勇”当然代表着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对叶龙北的政治问题做了揭发,然后叶龙北的下场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灵活现。
  司猗纹正把一切都想得活灵活现,叶龙北却要离开响勺胡同了。因战备的需要,北京要疏散一批人口去农村落户,大小有点黑詹儿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一天,他就背着那么一个四方四正的、捆绑得像豆腐干一样的行李走出了这个院子。
  叶龙北的突然离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纹对他的窥测,他不战自败了。他那为小玮倒屎的壮举,成了他告别这四合院的一个仪式;他那和司猗纹刚刚开场的交锋,则成了对司猗纹的临别赠言。司猗纹带着几分高兴几分遗憾目送叶龙北出了西屋出了院门。临走,他拉严窗帘,又给西屋加了一把锁。

  眉眉觉察出叶龙北行前的迹象,她注意到那天院里很静,原来院里没有叶龙北的鸡。当她穿过夹道找到后院时,发现叶龙北的黑鸡和白鸡集体殉难于那个土堆之上了,叶龙北正双手下垂站立鸡前为它们做着沉默。眉眉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只不声不响地站在远处,心跳着观看叶龙北弓着的后背和他脚下的死鸡。她不敢近前也不忍离去。
  叶龙北感觉到背后的眉眉。他原地不动,只把声音传给她,他说:“你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们的红脸了。你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们都是一张苍白的脸,那是血液在全身凝聚的缘故。动物的血液会流动也会凝聚,流动会使你脸红,凝聚会使你面容平和。”
  眉眉踮起脚尖走到叶龙北身边,果然发现了那些鸡的平和的白脸。
  “可是……她们……”眉眉看着叶龙北。
  “我发现你在哆嗦。”叶龙北说,“这大可不必。使你心惊胆战的应该是活物,面对几只死鸡心惊胆战是对她们极大的不公平。”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眉眉说。
  “我这就告诉你。因为你同我一起观察过她们的红脸和耳朵,看过她们一天到晚的生活。虽然你终究没有看见那只不下蛋的鸡下蛋,可是蛋就在她的肚子里,迟早她会下,但现在你再也看不见了。你有权力知道她们的一切。”
  “是她们病了?”眉眉问。
  “不,是我亲手掐死了她们。”叶龙北说。
  “啊!”眉眉惊慌起来。

  “你就要说我不该这样做了,或者要问我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我马上告诉你:一句话,为了使她们平静。大便还需要平静呢,何况她们是鸡。”叶龙北说。
  “那您……”
  “我要离开她们。”
  叶龙北把他将要离开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诉了眉眉,并对她说只有他的鸡得到了平静他才能够离开,于是他就掐死了她们。说完,叶龙北就开始埋鸡。他挖了个深坑把她们码在坑内,然后开始往她们身上盖土。眉眉也往她们身上盖着新土。
  眉眉没有预料到叶龙北会这么快就离开,她总觉着叶龙北对她一定还有临别赠言。但当她也看见西屋门上那把黑锁时,就明白了一切。叶龙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个用旧木箱做成的鸡窝还排列在原处,鸡窝上还有“叶龙北同志收”。眉眉觉得这才是叶龙北的临别赠言,叶龙北留给她的一切言语声音就汇入了这几个空箱子里,她觉得那语言那声音永远不会散去。日后每当她看到那箱子,她总是把箱子上的“叶龙北同志收”读成“苏眉眉同志收”。
  罗大妈也注意到鸡的死亡和叶龙北的离开,叶龙北刚走不久她就在后院找到了那死鸡。她把它们刨出来,烧水、褪毛,然后就码在廊下她那口黑铁锅里卤煮。她按照虽城人卤煮鸡的祖传规矩,在锅里放好作料,再往鸡身上压一块石头——为了入味儿,为了烂。

  已是黄昏,鸡毛在院子里飞扬,廊下升腾着热气。黑白鸡毛像铅灰色的雪片,热气像烘托这雪片的浓雾。
  眉眉和小玮站在枣树下观看这雪和雾的世界。一根鸡毛落上小玮的肩膀,她把它拿下来递给眉眉。眉眉抚平鸡毛捏在手里,后来她把它做成一枚书签,夹进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纹没等罗大妈请,就从南屋出来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鸡。她觉得罗大妈现在最需要一个出来捧场的观众,夸她这当机立断的杀鸡行为,夸她这如法炮制的味道。
  黑锅里咕嗒咕嗒响个没完。
  “您说这鸡怎么碍着他了。”司猗纹说。
  “要不说呢,一个鸡。”罗大妈掀开锅盖,用一根筷子向鸡扎去,火候不到。
  “一个鸡,您还真会想。”司猗纹说。她发现锅里的鸡黑紫,很不是颜色。
  “一个鸡,吃在肚里总比烂在土里强。”罗大妈说,又盖上锅盖。
  “一个鸡,埋了就是浪费,贪污和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司猗纹说,心想就你这种人能想出来,没准儿连死猪你都吃过。
  “一个鸡,就是。”罗大妈又掀开锅盖,一股腥咸的花椒大料味儿冲出来。
  “一个鸡,您还真会做。”司猗纹说,强忍住一阵恶心。
  “就是色儿不对。”罗大妈终于也发现了作为卤煮鸡那颜色的异常。
  “纯粹是让那个姓叶的给掐的。”司猗纹说。
  “生是闷住了血。”罗大妈说。
  “您说这种人。就得随时随地提高警惕。”司猗纹说,仿佛叶龙北下回该掐她了。
  “这种人,就得提防。”罗大妈说,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胁。
  “这种人,没准儿逮谁掐谁。”司猗纹说。
  “这种人,你说他怎么不掐他自个儿的……”罗大妈说了一句脏话。

  罗大妈的脏话使她们二人同时大笑了起来,她们笑得开怀,眼泪汪汪。罗大妈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纹却捂住了嘴。这共同的笑再次证实了此刻司猗纹站在廊下看煮鸡的必要性,刹那间她还想起罗大妈从来不曾对她有过这么脏的脏话,这么开怀的大笑。这脏话这大笑分明告诉司猗纹,她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空前的新阶段。它还证明了她们之间的融洽,证明了她们之间关系的那种牢不可破性儿。于是司猗纹更加放肆起来,她竟然也在罗大妈跟前指手画脚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纹说。
  罗大妈按照司猗纹的指示关上了火门。锅里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罗大妈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锅盖。她勇猛地揪住一条鸡腿狠命往下拽,那鸡腿终于从鸡身上断裂下来,滚烫的鸡腿攥在罗大妈手里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从鸡腿上撕下一条儿肉放在嘴里咝哈着,然后把腿举到司猗纹眼前说:“能吃啦,给你。”
  她以“能吃”做标准,也要司猗纹亲自体会她手里那个“能吃”。

  司猗纹显出意外地接过鸡腿,怀着几分高兴,几分惊慌,几分卑微,几分恶心。当她预感到这条腿必将由她做彻底消灭时,她尽量模仿着多数粗人对待鸡腿的那种贪婪,那种野相儿,那种没出息,她张口就咬。她认为现在只有表现一点贪婪一点野相儿一点没出息,才对得起罗大妈亲手送过来的这条腿。粗糙、坚硬的肉丝虽然难以和骨头分离,但她还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坏的牙齿咬下一部分咀嚼起来,肉丝立刻塞满了每条牙缝。
  罗大妈总会问到鸡的味道的,司猗纹总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罗大妈的“会做”,再次肯定了由于罗大妈的当机立断才使这群死鸡在她手下变成了美味佳肴。
  罗大妈又高兴地大笑起来,司猗纹眼前又出现了罗大妈那嘴粉红色牙床子。罗大妈笑着又告诉司猗纹,她开膛时还发现了一只鸡肚子里有小鸡蛋儿。她笑得更欢了,如同她亲眼看见了一个女人肚子里刚怀上不成形的胎儿——这个她永远不曾得见的秘密。
  经过了司猗纹的鉴定,罗大妈停住火,掀走压着鸡的石头,绰起一把铁笊篱把鸡一只只地捞入一个大瓦盆,最后给司猗纹也捞了一只。也许她想到了那次司猗纹的赠鱼仪式——人总是要讲些礼尚往来的。罗大妈把鸡盛进一只大花碗,双手递给司猗纹。司猗纹推让片刻就“难为情”地接了过来。
  一只黑沉沉的鸡进了南屋。

  司猗纹把鸡摆上饭桌就赶紧洗手找药。她从竹西桌上找出黄连素吃了两片,又不放心地到处翻找痢特灵或磺胺一类。她宁可用过量的药物来抵消遗在肠胃里的脏鸡肉。
  司猗纹洗过手吃过药,鸡仍然摆在饭桌上。她发现在房间暗处有两双很亮的眼正注视着她和饭桌。是眉眉和小玮。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饮食一向受到限制的小玮,此刻对这百年不遇的整鸡也会表示极大的沉默。这沉默里或许还有几分警惕,警惕那鸡也进入她的肠胃。这使得司猗纹站在她们面前自觉就是一个没有进化到家的野人。她本来是要喊她们姐儿俩过来吃鸡的,当她看见她们那不容置疑的抵挡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还是要讲点人道的,对,革命的人道主义。夜深人静时她自己端着鸡先倒进胡同口的垃圾站,又在鸡身上倒了一盆炉灰用脚踩踩。
  第二天司猗纹才把大花碗还给罗大妈。罗大妈再次问到她那鸡的味道,她只略显激动地重复着昨天的一句话:“您还真会做。”她想,这句话作“褒”作“贬”皆可,任你怎么理解。罗大妈从中体会到的还是褒义,心想,可不,虽城祖传的卤煮鸡。
  靠了罗大妈的理解,卤煮鸡传友情,没过多久司猗纹被批准加入街道组织的宣传队了。
  如今的司猗纹出没于街道不仅是读报,她还有更广泛更重要的宣传任务。历史的重任对于人类向来都是因人而异、量体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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