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伟: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育——《程千帆古诗讲录》编后记(上)
编者按
今年6月3日,是程千帆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程先生,一系列好书正在紧锣密鼓地编辑出版之中。张伯伟教授整理的《程千帆古诗讲录》(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出)就是其中之一。该书据四十年前的听课笔记整理而成,十分宝贵。张伯伟教授为此撰写了长达三万五千余字的编后记。现经张伯伟教授和首发刊物《中国文化》授权,与大家分享这篇编后记。因原文较长,分三篇推送。
一、引言 √
二、以诗论诗:在文学框架中谈文学 √
三、左右逢源:语文学与文学理论
四、返本开新:寻求更好的文学教育
一、引言
二、以诗论诗:
在文学框架中谈文学
解放后较少或忽略了对作品本身的研究,偏重于史和论。
把具体的诗人、具体的诗歌作品都抽象化,这是三十年抒情诗研究未取得多大成就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解放后中青年老师接受训练同以前不同,我们是从具体开始的,念文字就念《说文解字》。解放后空论多了,往往不太准确。
学生毕业好比姑娘出嫁,学校要多陪些东西。我提一个要求,要多读、多背,三年后不背熟三百首,就不能毕业。
能者必知,知者不必能。今但以不能之知而言词章,故于紧要处全无理会。虽大放厥词,亦复何益。[14]
这学期讲诗的方法基本上是以诗论诗,最好是本人的诗证本人的诗。
现在谈杜诗思想性的一般,谈艺术性的则陈词滥调,要把古典文学搞上去,要打破许多框框。重要的一点,不要把艺术品当作史料。……杜甫之所以伟大,是他的诗不能为《两唐书》所代替。要把诗当作诗来研究。
对艺术实践是知—感—知—感—知,而不是知—知—知—知—知。
文学中常有“好而不通”和“通而不好”的例子。
把“黄河”与“孤城”写在一个画面里,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因此有人说乃“黄沙直上”,但有人不同意。
杜甫《进封西岳赋表》:“维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这使许多注释家很为难。这些学者很懂书本上的道理,而不懂世故人情。杜甫要想当官,当然不愿得罪人。因此看诗要看哪些是门面话,哪些是实质的话。……不能太书呆子气。
古典抒情诗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精华的部分,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数量或质量。鲁迅说司马迁《史记》是“无韵之《离骚》”,可以看出抒情诗在鲁迅心目中的地位。戏曲中如《西厢记》、《牡丹亭》中的著名段落均采用抒情诗的语言来写。小说、散文中最动人的成分是抒情诗的成分。
抒情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主流。
组诗,现在称之,古代称联章诗。……组诗的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国诗歌短小的缺陷。组诗同一首很长的诗是不一样的。既然是一首一首写的,就有相对的独立性,调动题材,转换角度,处理情绪。
这种形式之所以重要,是以联章补偿诗歌短小的缺陷。
(未完待续)
注释
[1] 《约瑟夫·布罗茨基的随笔》,载库切《异乡人的国度》(Stranger Shores),汪洪章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76页。
[2] 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三《为政上》引,中华书局1990版,第76页。
[3] 同门蒋寅曾这样感叹:“我1985年初考进南京大学,受业于程千帆先生,到1988年3月毕业,三年间饫闻绪论,饱受教益。听张伯伟说,先生上大课最精彩,可惜到我入学的时候,先生精力不如从前,已不再上大课,而且也不为我们专门讲课了。”《学术的年轮·立雪私记》,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页。
[4] 参见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62页。
[5] 本文引用程千帆先生语,若未注明出处者,皆见于《程千帆古诗讲录》,此书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6] 程千帆先生曾说:“我从小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教授。我当了教授,有机会做一个教授应该做的事情,当中忽然把它们掠夺了,不让做,这是处理知识分子、虐待知识分子最恶毒的一个方法,我不知道是哪个智囊团给想出来的,非常刻薄。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最厉害的惩罚。”张伯伟编《桑榆忆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
[7] 借用张舜民(芸叟)评王安石诗语,载赵与时《宾退录》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1页。
[8] 参见张伯伟《程千帆诗论选集》“编后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80—297页。
[9] 参见张伯伟《“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程千帆先生诗学研究的学术史意义》,载《文学遗产》2018年第4期。
[10] 苏轼《凫绎先生文集叙》,郎晔选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六,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9年版,第911页。
[11] 刘勰《文心雕龙·序志》,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下册,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800页。
[12] 陆机《文赋》,萧统《文选》卷十七,《六臣注文选》上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09页。
[13] 同上注。
[14] 程会昌《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载《国文月刊》第十六期,1942年10月。
[15] 1986年1月,千帆师在《答人问治诗》中说:“我们不妨把艺术创作的范围放得宽点,例如会弹琴跳舞的人对诗歌的节奏比起不会的人来就要敏感一些。艺术和艺术总是相通的,其中有许多共同的东西。”收入陶芸编《治学小言》,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123-124页。
[16] 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文学作为生活方式》(The Anatomy of Influence: Literature as a Way of Life),金雯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页。
[17]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文心雕龙解析》下册,第780页。
[18] 程千帆《答人问治诗》,《治学小言》,第122-123页。
[19] 欧阳修《六一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9页。
[20] 关于这个问题,参见程千帆《论唐人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距离及其类似问题》,《程千帆诗论选集》,第95—119页。
[21] 千帆师语,见陶芸编《闲堂书简》(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21页。
[22] 张溍《读书堂杜工部文集注解》卷一,杨伦《杜诗镜铨》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066页。
[23] 张溍《读书堂杜工部文集注解》卷一引,同上注。
[24]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九,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56页。
[25] 语见《歌德谈话录》1827年1月31日,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13页。
[26] 居斯塔夫·朗松(Gustave Lanson)《文学史方法》,收入《朗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
[27] 韦勒克《比较文学的危机》,收入《批评的概念》(Concepts of Criticism),张今言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275页。
[28] 浦江清《论大学文学院的文学系》,收入《浦江清文史杂文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39—245页。
[29] 钱锺书《谈中国诗》,《钱锺书集·人生边上的边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7页。
[30] 钱锺书《诗可以怨》,收入《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页。
[31] 如果说,出版于1994年的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的《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多少还有点“DWEMs”——已故(Dead)白人(White)欧洲的(European)男性(Male)们的意味的话,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这样的状况已在发生改变。比如2016年出版的劳拉·米勒(Laura Miller)主编的《文学的仙境》(Literary Wonderlands)一书,就包括了阿拉伯文学《一千零一夜》、中国文学《西游记》和十三位女作家(包括两名黑人作家)的作品。这样的改变在程度上当然是远远不足的,所以更需要中国文学研究者的继续努力。
[32] 莫芝宜佳《〈管锥编〉与杜甫新解》,马树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5页。
[33] 同上注,第115、120页。
[34] 参见张伯伟《“去耕种自己的园地”——关于回归文学本位和批评传统的思考》中的相关论述,载《文艺研究》2020年第1期。
[35] 参见陈世骧《中国的抒情传统》,收入《陈世骧文存》,台湾志文出版社1972年版。高友工“Chinese Lyric Aesthetics”(《中国抒情美学》,1991年),中译文收入乐黛云、陈珏编选《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此前高氏在《文学研究的美学问题:美感经验的定义与结构》(中译文载台湾《中外文学》第七卷第12期,1979年5月)一文中,对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也已有所论述。此后,有不少专著对这一问题加以阐发,特出者如张淑香《抒情传统的省思与探索》,台湾大安出版社1992年版。萧驰《抒情传统与中国思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一直到2004年11月,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的郑毓瑜教授主持“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研习营”,我也曾参与其事并作演讲,后来成稿为《中国文学批评的抒情性传统》,载《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
[36] 亚里斯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页。
[37] 同上注,第4页。
[38] 《毛诗序》,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一,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
[39] William K. Wimsatt & Cleanth Brooks,“Literary Criticism: A Short History”,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7,PP.35—36.
[40] 渥兹渥斯《〈抒情歌谣集〉序言》,曹葆华译,载刘若端编《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页。
[41] 同上注,第7页。
[42] 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文学死了吗》(On Literature),秦立彦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页。
[43] 贝内迪克特·耶辛(Benedikt Je?ing)、拉尔夫·克南(Ralph K?hnen)《文学学导论》(Einführung in die Neuere deutsche Literaturwissenschaft),王建、徐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
[44] 汉斯-乌尔里希·维勒(Hans-Ulrich Wehler)《民族主义:历史、形式、后果》(Nationalismus),赵宏译,中国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45] 此借用钱锺书的说法——“The Chinese have a Long Wall,but short poems.”见Qian Zhongshu, “Chinese Literature”,原载Chinese Year Book(《中国年鉴》)1945,收入A Collection of Qian Zhongshu's English Essays(《钱锺书英文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版,第285页。
[46] 汪师韩《诗学纂闻·诗集》,丁福保编《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42页。
[47] 程千帆《古代诗歌研究绪论》,载程千帆、沈祖棻《古典诗歌论丛》,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18页。
[48] 钱谦益《钱注杜诗》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04页。
[49] 陈廷敬《杜律诗话》卷下,杜松柏《清诗话访佚初编》第十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版。
[50] 杨伦《杜诗镜铨·凡例》,第13页。
[51] 参见张伯伟《元代诗学伪书考》,载《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
[52] “又各”二字原作“有名”,兹依张健《元代诗法校考·诗解》改,其所据者为日本五山版《诗法源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页。
[53] 明刻本《诗法源流》,《古今诗话续编》本,台湾广文书局1973年据“国立中央图书馆”珍藏善本影印,第60页。
>原载《中国文化》2020年春季号,经授权发布
《程千帆古诗讲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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