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爲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鞏本棟先生學術自述,其中頗多甘苦之言,示人治學之徑,讀之受益無窮。程門問學將分五期連載,目次如下:
一、學術的起步 √
二、視野與方法
三、領域的擴展
四、文學·文獻·文化
五、文學史及其周邊
我的學術研究起步很晚。一九八四年,我考入西南師範學院(今西南大學)中文系,師從徐無聞和林昭德兩位先生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學位,始開啓自己古代文學硏究的道路。然回想起來,自己與中國古代文學硏究的結緣,倒也不遲。記得在中學時期曾偶然讀到兩首古詩。一首是鮑照的《擬行路難》:“對案不能食,拔劒擊柱長歎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牀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那時當然不能理解鮑明遠的那種孤直憤激的情緒,但“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兩句,卻能激起內心的一種奮勵有爲的志意。另一首是杜甫的《飲中八仙歌》:“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嚮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宗之蕭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那時當然也不能理解這八位原來是並不快樂的一羣人,杜甫寫此詩時的心情也並不快樂(先師程千帆先生有《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杜甫〈飲中八仙歌〉札記》論此,遂發千古之覆),直覺是這八位真是瀟灑可愛極了,讀杜甫的這首詩,真是一種美的享受。了解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段歷史的人都會知道,那是一個無書可讀的時代,不要說《鮑參軍集》、《杜工部集》看不到,一般的古典詩歌選本也難以尋覓,忽然在一片文化的荒漠之中讀到這兩首詩,那種驚喜、奇特的感覺真是難以言狀,以至直到今天,當時捧讀此詩的情景仍恍然在目。多年之後,當自己也走上古代文學硏究的道路時,冥冥之中,我不知道與此是有關係呢還是沒有關係。
“文革”後期,我在江蘇沛縣師范學校讀書,曾受到過兩位老師的影響。一位是講授古代文學課的高承傑老師,一位是講授中國史的馬愈老師。高老師畢業於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曾長期在南京曉莊師範學校任教。他授課极爲認真,教案都寫成講稿,工筆楷書,一絲不苟。上課就是念講稿,卻很受學生歡迎。馬愈老師上課則風趣生動,隨意揮灑,自然也更容易吸引學生。我在這兩門課的學習中,常得到兩位老師的鼓勵,這無疑增加了我學習中國古代文史的興趣。後來我到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進修學習,在主修的課程中,也就偏愛上了中國古代文學。在任課的老師中,有吳錦、顧復生、鍾陵、郁賢皓和談鳳樑諸先生,諸先生上課皆極其精彩。那時候高考制度已恢復,學校和整個社會的學習風氣都非常好,自己把聽課和讀書的時間也安排得很滿。在南師學習期間,我還常到相鄰的南京大學聽課。像先師程千帆先生的“杜詩研究”、周師勳初先生的“《文心雕龍》研究”、鮑明煒先生的“音韻學”課程等,我都完整地聽過。在南京師院讀書時,得指導教師金啓華先生教誨甚多(金先生是著名的古代文學研究專家,早年畢業於中央大學,師從胡小石先生,著有《詩經全譯》《杜甫論叢》《中國詞史論綱》,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等)。1981年,我還隨金先生參加了在成都召開的首屆杜甫研究學會年會暨國際學術研討會。此外,平日請益最多的是談鳳樑先生。談先生治古代小說最有成就,他講授元明清文學,幽默風趣,也最受學生歡迎。在南京師范學院的這些學習,不但使我開闊了眼界,而且也直接影響了我後來的生活和學術道路。
我讀碩士時的導師是徐無聞先生和林昭德先生。徐先生名永年(一九三一—一九九三),字嘉齡,三十歲後以耳疾自署無聞,四川成都人。一九五四年,徐先生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分配到西南農學院工作,次年調入西南師範學院中文系任教,直至他走完人生的旅程。徐先生是當代著名的學者和書法家。先生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即受到過良好的傳統思想文化的教育和熏陶。天資聰穎,性情溫和平淡,學問淵博,詩書畫兼擅,雖天妒其才,然所涉既廣,著述亦豐。在文學硏究方面,先生有《徐無聞論文集》、選注《東坡選集》、《批注唐人萬首絕句選》;在文字學方面,先生主編有《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甲金篆隸大字典》;在書法篆刻方面,先生有《徐無聞書法集》、《徐無聞印存》、《書法教程》等等,皆爲學界和書法界所推重。陝西師範大學黃永年先生就曾稱其爲當代成就最高的兩位書法家之一(另一位是啓功先生)。林昭德先生(一九一七—一九八八)是四川樂至人,一九五一年畢業於四川大學文科硏究所,曾任教於重慶大學中文系,一九五六年調入西南師範學院中文系任教,直到辭世。林先生在語言學、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詞曲硏究方面多有成就。先生的《詩詞曲詞語雜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是繼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後,又一部解釋詩詞曲作品中各種術語、俗語、方言的語言學著作。先生對川劇深有硏究,曾搜集、整理過很多川劇劇本和硏究資料,與李明璋合撰的川劇《夏完淳》,一經上演,即受到廣泛的好評。
2002年與林師母合影,左一爲同門韓雲波,左四陳忻
徐先生和林先生一九八四年是首次招收硏究生,系裏爲我們製定了詳細的培養計劃,由徐先生、林先生總其責,並請系內外的多位老師給我們開設課程。徐先生講授“唐宋文學要籍解題”,內容涵括總集和別集,從編選宗旨、主要內容和特色,到版本源流、硏究現狀等,無不涉及,實際是從基本的集部文獻出發,勾勒出一部唐宋文學發展的歷史。林先生則爲我們開設了“《論語》、《孟子》導讀”等課程,通過對儒家經典的細讀,不但爲我們學習中國古代文學打下基礎,而且也使我們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認識和理解得到加深。其他老師如譚優學先生,爲我們開了“《左傳》導讀”課,曹慕樊先生開“目錄學專題硏究”,李景白先生開設“孟浩然研究”,荀運昌先生開了“唐宋詩選讀”課等。此外,徐先生還聘請歷史系的黎明先生爲我們開了“宋史硏究專題”,請成都大學白敦仁先生講授“宋詩專題研究”課等。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徐先生第一次爲我們上課時,未曾開講,卻先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顏之推的兩句話:“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黄。”先生的用意很明白。“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適莽蒼者三飱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他是希望我們能潛心讀書,多作積累,杜絕浮躁,將來或能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在學術的遼闊天空中飛得更高。從徐先生的話中,也可見出蜀中老輩學者的治學風格,那就是讀書甚多,卻不輕易著述。有一次與先生閒聊,問及先生退休後的打算,先生淡淡地答道:“還家貧不死,讀盡舊藏書。”(此陸放翁《日用》詩句)在先生的影響下,三年的碩士階段的學習,大家自由自在地讀書,人人都很勤奮。這爲後來的學術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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