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钱家骏、陶友兰:“陶”李不言,下自成蹊——陶友兰教授访谈录

浙江大学出版社 浙大译学馆
2024-09-03

本次访谈时间为美国东部当地时间2019年1月10日20:00,访谈时长为1小时40分钟,访谈方式是基于微信语音的半结构访谈,主要围绕陶教授的翻译实践经历、翻译教学经历、翻译专业师资建设和翻译专业未来教育展望这四大主题展开,现将访谈内容整理如下。

01

翻译实践经历

钱家骏:陶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翻译的?您有哪些翻译经历可以和我们分享?

陶友兰:我记得我开始做翻译是在1995年吧,那时读研究生二年级。当时《上海译报》的编辑会给我寄一张英文报纸,上面有三篇对同一部电影的报道。她把那三篇文章圈出来,我看完了以后给她编了一个500字左右关于这篇电影的汉语影评。我觉得挺兴奋的,报纸还给译稿费。还有就是我硕士生导师张春柏教授从上海电视台承接了一些外国电视剧(如《海洋公园》)的翻译工作,他让我们几个研究生试译。他给我们小磁带让我们听,没有脚本。我们就一边听一边翻译,把译文写在纸上,交给老师修改。每个人的译文都被改得一片红,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只会听到什么翻译什么,录音既没有手势,也没有面部表情。而老师因为有经验了,他改译文的时候可能是看着片子的,改动很多,老师的修改对我们启发很大。后来在翻译影视片的时候,感觉翻译就是一种跨文化交际,要把文字内容理解后,想着同样的情景在中文里会怎么说,在同样情境中来找它相应的表达。这是我在翻译认知上一个很大的改变。

       除此之外,我后来还有很多口译经历,也做过不少外宣翻译材料和一些应用文本的翻译,就不一一详说了。汉译英方面呢,我最早做的项目就是跟新加坡名创国际出版集团(Marshal Cavendish Editions)合作的。当时北京大学宋立文老师写了八本《新说文解字·趣味汉字》,这是面向海外汉语学习者的教材。我需要把教材中的中文部分译成英文,双语对照。但有时候也不太好翻,因为每个汉字后面都有故事,你要把那个故事翻译出来,还有偏旁部首、词组等都要翻译出来。我今年来肯特州立大学(Kent State University)期间,在图书馆里还查到了一本,很开心。因为这套书的目的是给外国学生学汉语,所以那时候就觉得“以读者为中心”这一理念得到非常明显的体现。由于做汉译英的目的是给英语读者看的,我感觉我的英文总是不够用。

钱家骏:陶老师,您翻译生涯中有哪些趣事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

陶友兰:趣事很多,有件事很有意思。我2009年在德国访学期间,在一次开会时遇见了一个诗人。他给了我两首诗,很短,一首大概就八句,他叫我把它翻译成中文,我很快译好了,给一个德语博士审读,她说翻译得不错。然后我就发给那个德国诗人,把那个诗人高兴的,他说这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诗歌被翻译成了汉语!他说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不是用字母拼出来的语言。我把汉语版的诗歌打印出来寄给他,他就高兴地贴在家里,还专门为我写了一首诗,送了我一本诗集,我当时好开心!这时候会感到翻译真的是一种跨文化交际,是一座桥梁,能给异域文化的人带来那么多的欢乐。我送给他一个“福”字、一个“喜”字,跟他解释什么意思,他非常惊喜,耐心地聆听,赞美汉字这样有趣,形神兼备!

钱家骏:陶老师,在您的翻译实践中对你触动最大的有哪些事?

陶友兰:我翻译了一本书,这改变了我的人生态度。在翻译詹姆斯·艾伦(James Allen)的《富足人生的八大支柱》(Eight Pillars of Prosperity)时,我情绪很低落。但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觉得心灵得到了洗礼。詹姆斯·艾伦是20世纪英美文坛最具神秘色彩的心灵大师,读了他的话,再去深刻体会,心胸一下开阔了,对人生的理解不再那么片面,从此积极乐观地对待身边发生的一切。

       总之,我觉得翻译实践对我的翻译观有很大影响,翻译实践对老师教学非常非常有帮助。如果你从来没做过实践,真的不能去教翻译。

02

翻译教学经历

钱家骏:陶老师,您当时做翻译,或者说做正式的翻译实践之前,有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翻译培训或学习?当时您的启蒙老师是怎么教您翻译的?

陶友兰:我接受的是学校翻译训练。记得大四的时候有门翻译课,叫“翻译理论与实践”。老师是古绪满教授,在《中国翻译》上发表了很多论文。他很幽默风趣,上课列举了大量翻译实例,给我们讲解一些基本翻译方法,然后我们做练习。做的练习不多,但引发了我对翻译的兴趣。毕业论文写的是《习语汉译英研究》。读研时,上过张春柏教授的课,课堂上以实践练习为主,也涉及一些翻译理论如尤金·奈达(Eugene Nida)和彼得·纽马克(Peter Newmark)的理论,为我打开了翻译研究之门。读博士时,跟着何刚强教授系统学习了中外翻译理论,每次课堂上都有相关的翻译实践练习,领悟到如何把理论、实践和教学融为一体。很感谢翻译路上恩师们的指导。

钱家骏:陶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教翻译的?当时是教英译汉还是汉译英,还是两个都教?

陶友兰:我是2002年开始教翻译的,给复旦大学研究生和博士生上公共英语的选修课,教他们做英汉互译。在教学过程中,和查国生老师一起编了一本叫《研究生英语翻译》的教材。那本教材是英译汉和汉译英合在一起的,我觉得教材里的练习非常好,能够告诉学生一些翻译的技巧或道理。

钱家骏:陶老师,您一开始教翻译的时候,遇到了哪些困难?您又是怎么解决这些困难的?

陶友兰:我一直困惑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有效地批改翻译作业。就这个问题,我曾经请教过陆谷孙老师。我们学院有一次在“若饮书吧”召开一个老中青教师座谈会。在提问环节,我就问:“陆老师,您是怎么改翻译作业的?”陆老师批改作业很特别,除了密密麻麻的批语以外,经常画个眼睛什么的。陆老师就说:“批改写作,我可以画只眼睛提醒你。可是翻译呀,不一样,教翻译的老师,你必须要技高一筹。”也就是说,你不能把所有人的作业都改成你的标准答案。你要根据他的这个表达法,在他的这种语境下,把译文改得跟原文更接近,这才是你的高超之处。其实我觉得到现在这个问题都没有解决。

钱家骏:陶老师,您在《翻译专业笔译教学的功能主义模式探讨》一文中提到了同伴互评的过程教学法,您能分享一下这一教学法的心得体会吗?

陶友兰:同伴互评的过程教学法,是我在本科三年级的“翻译与思辨”课上采用的,要求学生做“精译”。学生翻好了以后,自己改一遍,写一个译者注(translator’s note),说明自己在这里为什么这样翻,怎么翻的,把自己的思考历程都写进去,然后把自己的译文和译者注交给另一个同学。他们俩互相评阅。我发现学生看问题的视角,跟老师看问题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学生呢,有的地方是自己翻得不好,一看对方翻得很好,就会给对方很多评论,比如“哎呀,你这里翻得很好,我没有想到”。有的学生发现自己翻得很得意的地方,对方没翻好,就给对方指出来,评论一遍。最后他们的评论都留下修改痕迹,评改人的审阅笔记(reviewer’s note)也在作业上面,最后交到我这里。我既看原文、译者译的,还要看评者评的,再写上我的评价。我一边评改他们的作业,一边把其中的问题和翻译亮点都记下来,在课堂上带着同学们把这篇译文从头到尾过一遍。为什么要布置这篇翻译,有哪些陷阱?可以通过什么办法去解决?可能的表达有哪些?哪些是好的译文?哪些是大家认为好的,实际上可能意思反了?我都把它们贴出来,大家有疑问的地方就基本解决了。这时,学生把作业再拿回去,基于老师的评价、同学的评价和自己的思考,再定稿。我再给他们写评语,一般会结合他的定稿和第一稿译文,能看到译文有哪些改变,还有哪些不足。例如,提醒学生在译文衔接上需要提高,表扬学生在遣词造句方面做得不错,译文的流畅性有进步等,以鼓励为主。

       我们翻译系的学生很有个性,布置500词的原文,有的学生给我的译文是5000字,而有的学生就译了200字并说:“老师,我觉得原文太啰唆了,我就译了200字,用一句话把这一段话的内容都概括出来了。”像这两类学生的作业,同学互评有些难,我要多花一些时间跟他们解释译文的优缺点。教学生翻译的时候,我强调一定要思考,要有译者主体性,要想想译文是否读得懂。译好以后,抛开原文,把自己的译文读一遍,能不能读得懂。能读得懂,就可以了。如果是英语译文,去找一个英语的读者(留学生或者外国网友)帮你读一下,看他们能不能读懂你的译文在讲什么。如果离开了原文,译文看不懂,你就得改。所以我会教他们这些方法。我教翻译实践从来不会说给你一个标准答案,你自己去翻吧,跟着答案去对,这是不负责任的教法。所以我教翻译,可能学生会觉得很累,但是被折腾了几次后都觉得收获很大,说下次做翻译的时候知道怎么先思考再动笔了。那我觉得这就达到目的了,因为你永远不可能把你所知道的知识都教给学生,你只可能教他们怎么去研究、解决问题。

钱家骏:我觉得陶老师您特别会教翻译,要把翻译教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陶友兰:教翻译比自己做翻译更难。老师在教翻译之前,应该进行培训,一定要学会怎么去教学生。其实有的人很会翻译,但他们不会教。比如说现在的职业译员,无论是口译还是笔译,都做得很好,但是有的人请到课堂教翻译,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教起。所以我们觉得现在翻译专业研究生的课程里,必须有一门“翻译教学理论与实践”课,从课程上去培养学生的教学能力和相关教学理论意识。在实践层面上,让学生去听其他老师的课,听完了以后回来在课堂分享。

钱家骏:陶老师,说到教授学生研究、解决问题的方法,您在《本科翻译专业阅读教学综合模式探讨》一文中提到“英语读译”课程的重要性。陶老师,您能分享一下您是如何教翻译专业学生阅读的吗?

陶友兰:阅读是翻译过程中特别重要的一环。我很重视阅读教学,给翻译系大二学生开“英语读译”课,就侧重于为了翻译的目的而去阅读,强调一种翻译意识,关注文本分析,告诉学生必须要把文本背后表达的意思理解清楚,然后再去翻译。由于是“英语读译”课,正文都是精选的英语篇章,翻译练习以英译汉为主。但正文后面配的是一篇英译汉,一篇汉译英,双语对照。由于学生读的是双语对照语篇,他们会在对比原文和译文的比较阅读过程中,慢慢对翻译有了一个先期的认识,知道翻译需要灵活变通,不能“词对词”机械对应,这种认识在阅读过程中不断潜移默化地进入学生的脑海。他们在大二下学期上翻译实践课的时候,就会灵活应用了。在上“英语读译”课的时候,我也会给学生列举一些中英文名言警句,告诉他们阅读与翻译的关系。总之,我在“英语读译”课上,教学生精读各种体裁的英文文章,分析并掌握各种文体的特点。在阅读过程中,要告诉他们怎么样理解原文本的言外之意,如何在译文中充分传达。至于练习,每次会选一篇精读的文章,在里面找5个难句,让学生来翻。学生会说,虽然只有5个句子,但他们绞尽了脑汁,因为这5个句子就是这篇文章的难点。我会从句法、语义和语用三个层面给他们讲解。还有段落翻译,只是作为备选练习题。我主要建议学生多读名家名译,多思考,体悟其中的译技和译艺。所以,翻译专业的学生阅读面要广,阅读的文本体裁要杂,而且中英文都要读,尤其提倡中英文对照阅读。

       其实,阅读教学一直不能停的。我们还有“多文体阅读”课。阅读教学也会贯穿在其他课程中。例如,大三学生有门“翻译与思辨”课,目的是训练学生通过阅读提高思考能力。我就借机给他们加大阅读量。我设定主题,比如说这次主题是讲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然后我就联系到翻译专业要怎么教,想让他们厘清翻译专业、翻译学科与通识教育之间的关系,那这个话题要读的材料太多了。我一共有16个专题,让他们从中选3个,一学期涉及4个专题,还有一个专题让他们自己定。第一个专题我带着过一遍,教他们怎么做,从头到尾按“五个一”流程完成(这是何刚强教授提出来的:“一个专题”“一番思索”“一组报告”“一场讨论”“一篇(段)译文”)。一个专题做完了以后,学生自己通过小组完成后面3个专题。

       我先给他们找材料阅读,给他们找5篇中文文章,5篇英文文章,这些文章可以来自报纸、学术论文或者专著章节,甚至视频或者音频,但都讲同一个专题。同学们看了以后要做综述,每篇文章用一句话综述一下,或者几篇文章合起来综述一下,练习学生的概括能力。中文文章用英文概述,英文文章用中文概述。这样就练就了双语写作能力。概述练习完成了以后,每人传一篇到E-learning网上教学平台上。我以前要求他们每人传两篇,一篇英文,一篇中文。传上去之前,要求他们写个理由,这其实又在锻炼他们的中英文说理能力。传中文的,要用英文写个推荐理由,只要一句话,要让别人看到这句话就想读你的那篇文章。你的文章如果被别人读得最多,那你就赢了,会给你奖励。如此一来,大家就有积极性,每个人除了自己的两篇,还至少读了其他人的一篇文章。

       对专题有了充分阅读后,我安排一次讨论课,对阅读的内容进行批判性思考,由做陈述的小组主持讨论并写小结,然后做报告,以PPT形式向全班同学汇报。PPT怎么做呢?第一步是概述这个现象,其实我这是在教他们思考问题的方法了,因为我们这门课是“翻译与思辨”,就是要教他们怎么思考。第二步是分析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分析原因的时候,要有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从国家、社会、个人、思想几个层面展开。第三步是提出对策和建议。比如,我们曾经讲过一个医闹与医疗事故专题。当时学生分析得非常透彻,通过分析国内外医疗医保现状后,建议医院、医生、病人家属、政府部门等分别应该怎么做,各个层面讲得非常好,这样就解决问题了。最后要提出一个展望,这个问题目前解决到哪里?以后可能会出现哪些情况?总的来说,我就是让他们从总结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这个思路对他们阅读的内容进行思考以后,进行汇报,因为“学而不思则罔”。

钱家骏:学生是用英文陈述自己的观点,还是用中文陈述观点?

陶友兰:这个我不在意。我们学生可能有些喜欢用中文讲,这样讲得快,因为我给的时间很短,可是我有一个班的学生,他们喜欢用英文讲。其实我觉得你在陈述一个问题的时候,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其实差距不大的,有人可能想借机练练自己的英文。但有些观点可能用英文表达起来有难度的,所以看学生自己喜欢。

钱家骏:陶老师,您是怎么评价他们的汇报效果的?

陶友兰:我设计了一张表,让在座的全体同学给台上汇报人的表现综合打分,比如内容是否全面、讲解是否通俗易懂、有没有互动、有没有讲到点子上、有没有创新等。最后我也要给他们打分,还要给他们的报告做一个点评:如果我来做,我可能还会加一些什么样的内容,哪一个部分他们讲得可能不够全面,或者说表述不够正确等。成绩会计入平时考核表中。

钱家骏:陶老师,您之前提到,“翻译与思辨”课程中会有同伴互评的翻译任务,那这些翻译任务和您布置的阅读任务有何关联?

陶友兰:我会从每个专题的阅读材料中挑选一段让学生去翻译,因为已经有前期阅读和讨论,且对专题语境有了一定了解,所以学生译起来不会太陌生。有一次我节选了一篇500个单词的文章,叫“Medical Ethics”(《医学伦理》),很难翻译。学生译好以后,互相修改。但是学生勉强译完之后都非常沮丧,“译完这个,以后什么翻译都不是翻译了”“翻完了,但是不知道讲了什么,还是不明白”。这时候,我就带着他们把全文再过一遍,讲讲我是怎么理解的。讲完后,他们说:“原来是这个意思啊。”然后马上回去再重新修改原来看不懂的译文,再次交上来的译文比我给他们的参考译文都要好。

       翻译完以后,我再要求学生就这个主题用中文写一篇500字的小论文(esay),要求他们提出一个观点,用他们在阅读的文章里面学到的观点,来证明他们提出的观点。我不在乎提的观点对不对,而是看学生是否会从阅读的所有中外文材料里去找相关的论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从而锻炼他们写论述性论文(argumentative writing)的能力。其实我这个课里,“听说读写译”的内容都包括了,一个专题结束,一个月就过去了,所以我一般一个专题要上4-5次课,每次2个课时。一学期4个专题,学生上完都觉得收获很大,但我很累,他们也很累。

钱家骏:陶老师,您这门课每一个专题的“五个一”在教学上是如何安排时间的?

陶友兰:每个专题的阅读任务,让学生先在课后读,在网络平台上提交综述。我会花一周时间安排学生在课上做PPT汇报,一周时间重点讲评他们阅读的1—2篇文章,这些文章可能就是他们要翻译的文章,一周时间讲评译文,一周时间讲评他们对某一论题的小结。

钱家骏:陶老师,我看您还给研究生开设“翻译项目基础与实践”课,您能分享一下您是怎么教这门课的吗?采用了什么教学方法?

陶友兰:这门课我就是以学生为中心,先讲解,后操练。我是一边学习,一边授课的。先请上海交通大学的管新潮老师来教了一个学期,我跟着听了一个学期的课,第二年就自己开课了,后来还和管老师一起编了一本《语料库与翻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我请了班上两个技术不错的男生做助教。上课时,我先给学生讲道理,告诉他们为什么要用语料库,为什么要用术语库。他们觉得很抽象,不是很懂,我就让他们去找文章阅读。例如,去搜王华树、崔启亮老师的论文,每个人找5篇,然后谈一下自己对这些文章的看法,哪点写得好,哪点写得不好,还有哪些问题没有搞清楚。学生们就在教学平台上发表了很多观点。让我高兴的是,他们自己通过阅读获取的知识比我告诉他们的要深刻得多。他们课前阅读,准备好问题,我上课就针对他们的问题进行解答。在操作上遇到问题,会请两位助教帮忙,给学生写清楚操作步骤。所以半个学期就基本上把术语库、记忆库和项目管理这几大核心的知识性内容上完了。

       接着,我会带他们做两个模拟翻译项目。学生以小组为单位做翻译项目,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如项目经理、术语专家、译员、审校员等。他们可以自己到外面接活,也可以模拟一个翻译项目,也可以我给他们指定一个翻译项目,给他们我以前做过的项目,比如拿我之前和我的学生用一个暑假完成的三本《变形金刚》翻译项目。通过两个翻译项目的操练,让学生走一遍“译前-译中-译后”这一流程,他们以后就知道怎么做了。一个学期15节课就这样结束了。我的教学理念就是以学习者为中心,让他们学会自己去寻找文献,通过阅读论文来提高对翻译技术的认识,然后再让他们去实践,把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付诸实践,知行合一,译思并举。他们在课堂上没有搞定的操作环节,可以回家在自己电脑上做。我这次来肯特州立大学旁听了一个老师的课,叫“Software Localization”(软件本地化),她也是这么做的,讲解和操作相结合。

钱家骏:那陶老师您这门课的考核方式是什么?

陶友兰:考核方式我是参考姜诚老师和李梅老师的做法。当时管新潮老师要求我们学生写论文,最后还发表了一篇。但后来我发现让学生写论文,很难写出什么新意。因此,就给他们1万词的原文和8000词左右的平行语料,要求他们制作平行语料库,导入Trados(塔多思),再做一个术语库,完成这1万词的翻译任务,1个小时内完成。如果不用语料库,他们就翻不完。当然他们可以翻不完,但是我看他们翻了多少,我就给他们多少分。这样既考了他们的翻译能力,也考了他们计算机辅助翻译工具使用能力。

钱家骏:陶老师,您的教学理念或者教学方法基本都是以学生为中心,会让学生在课前阅读一些材料,然后让他们在课堂上提出问题、展开讨论,最后您再点评。

陶友兰:嗯,我觉得学生不是教出来的,都是学出来的,你教会学生怎么学,你就是学会了怎么教。教翻译这种大文科的课,应该是老师把你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果你问我有什么教学理念的话,我引用《论语》上面的话“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如果你不想学,我不会逼着你学;但是你想学,也得思考,自己实在想不出来了,我再告诉你,这样效果会更好。

钱家骏:陶老师,我感觉像“翻转课堂”这种教学模式,比较适合在像复旦大学这样比较好的学校开展。如果像在一般的普通高校,学生的积极性不高,这种模式似乎就很难开展,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陶友兰:“翻转课堂”很有风险,老师要不怕学生评教打低分。学生的积极性不高,不要紧,关键在于老师要想方设法调动学生的积极性,要提高趣味性,增加互动环节,变化教学模式。例如,我在教“翻译教学理论与实践”课时,先带学生看了两部教育主题的电影《放牛班的春天》和《死亡诗社》,组织了两次讨论,非常热烈,然后总结什么样的老师是好老师,什么样的教学风格是学生最喜欢的,这对我自己教学很有启发。甚至这次教学鼓励了一些同学选择教师作为他们未来的职业。当然,也要看什么课程,不是所有课程都适合“翻转”的。

钱家骏:我也看了网上关于“翻转课堂”这一教学模式的讨论,有些学生反映,在这一教学模式下,老师解放了,全是靠学生讲,和自学没什么区别。陶老师,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陶友兰:“翻转课堂”确实会有很多“陷阱”,这学期我准备参加肯特州立大学这边Learning and Teaching Center(教学中心)组织的为期四周的“翻转课堂”培训项目。其实是很多人误解了这个概念,不是老师不讲了,而是老师如何“领讲”,这个课就像方向盘在老师的手里,你一定要掌控好,掌控不好就“翻船”了,而不是“翻转”。而同学们呢,一定要积极主动思考,发表不同意见,只要是自己想出来的,就不分对错,不要老是指望老师怎么讲,这需要较强的自学能力和反思能力。

03

翻译专业师资建设

钱家骏:陶老师,您觉得一名合格或优秀的翻译教师应该具备哪些素养?

陶友兰:首先,要有教师的职业能力,具体来说就是责任心、耐心和爱心。作为老师,要有责任心,把学生领上正确的路,倒不一定把他们都培养成才,孔子有3000个弟子,也就72个优秀。老师要有耐心,因为不是每个学生都像老师那么聪明,或者说不是每个学生都一教就会,对吧?同时,还要有爱心。教学生的时候,不要把它当作任务,要从爱学生的角度,对他的表现和发展提供建议、帮助。比如说,我们学生有时候早饭没吃,就带着来上课。我就会说:“你把早饭吃了再上课,要不待会儿凉了。”你说他们没吃饱,哪来的心思听你的课?老师要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来爱护。

       其次,要有教学能力。教学能力非常重要,可通过几种办法培养。第一,教师最好是师范大学毕业,这样对教育理念会了解得比较清楚。第二,教师要参加寒暑期教师培训班。培训的时候,你可以通过培训者的言传身教,体会他们的教学方法、教学理念、教学模式。我的“英语读译”课程模式已经在一些学校推广。有些老师就是听了我在培训班上的介绍,回去就按照我的做法做了,还申请到了课题。第三,教师要到老教师的课堂上去听课。我当时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门课,要求听90个课时,然后交一本听课笔记。我当时理科的课、文科的课、艺术的课,都去听,我会把课堂上精彩的教学设计或教学方法记录下来,这让我受益匪浅。第四,教师要阅读关于教学方面的研究论文,并尽量在教学实践中应用。第五,教师要参加教师教学发展中心的讲座。现在每个学校都有教师教学发展中心,他们会定期安排一些讲座,还会请一些专家来分析教学理念。那么年轻教师都应该去积极参加,要有琢磨翻译教学的热情。

       最后,要有专业能力。无论你是教笔译还是口译,理论还是实践,你都必须是这个领域的专家,expertise(专业能力)非常重要。你刚才问我翻译实践对翻译教学的影响,我觉得科研对翻译教学同样重要。翻译教师要三条腿走路,要会教、会译、会研,也就是教学、实践和科研这三条腿,缺一不可。你必须知道翻译学的前沿在讲什么,如果你不知道,怎么教学生?这个专业能力非常非常重要,而且做科研能让老师技高一筹,在理论层面上点拨学生,能够让学生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所以老师就必须不断地学习。

04

翻译专业未来教育展望

钱家骏:陶老师,您觉得在AI(人工智能)时代,在技术冲击下的翻译专业课程设置或者教学内容是否应该有所调整,怎么调整?

陶友兰:我觉得技术一直存在,就是一个工具,就像我们的手机一样,它对每行每业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AI时代,每个人都得懂技术。翻译技术的冲击,迫使翻译专业课程需要做些调整,以适应时代的需求和发展,但是我觉得在翻译专业本科阶段,千万不能丢掉语言和文学,这是我们专业的两大根基!学生的语言文化功底都应该在本科打牢,我们英语专业、翻译专业和其他专业学生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语言文化功底比他们强,比如同样的一句英文表达,我们的英文就是比他们地道,比他们漂亮,这要靠本科四年的锤炼。翻译真的不看文字了?真的不需要语言了?怎么可能?!我觉得在本科阶段这个是一直要抓的,所以我们的本科翻译专业课程设置是阅读、写作、笔译、口译课四年不间断,从大一到大四主要安排这些语言文化课程。关于计算机辅助翻译(CAT)课程,我们以前没有专门给本科生开课,但会在其他课程里涉及。从2020年起,翻译技术课程已经写进教学大纲,我们准备正式开课了。

       到了研究生阶段,阅读和写作课程还是应该紧抓不放。在翻译课上,老师可以结合CAT,以工作坊的形式进行垂直领域的训练。通过训练,让学生体会到翻译工具在大型项目中的作用。翻译很灵活,有很多地方需要变通。

钱家骏:陶老师,现在很多专业特色学校开设其学校专业特色领域的翻译教学,如上海海事大学培养海事翻译人才,华东政法大学培养法律翻译人才,您怎么看待这个办学理念?

陶友兰:专业特色学校开设其学校专业特色领域的翻译教学,是很好的做法。但是,我觉得不能把学生的翻译领域限制死了,翻译要做精、做细,要做到Jack of all trades and master of one(行行都会,精通一行)。你要什么领域的翻译都会做一点,但要有一行精通,别人做不了的领域,你能做,你就成功了。学校怎么可能全部教会你医学翻译、财经翻译、法律翻译、商务翻译?但是你可以选择某个领域,一旦选定了方向,你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要看哪些书,比如医学翻译教材、法律翻译教材有二十几本,你自己去看,去练,去悟。

       我们可以关注某一特定领域的翻译,比如法律翻译,但是通识领域的翻译也要教,因为学生毕业后接触的虽然是法律领域,但是法律领域同时会涵盖其他的体裁,里面会有叙事文(案件描述)、议论文(判决书)等各种文体。所以只攻一个领域不大可能,可以在通识领域教学的基础上突出自己的特色。

钱家骏:陶老师,您认为在AI时代,未来翻译专业研究生教育的发展趋势如何?

陶友兰:我觉得不论怎么发展,都要有翻译核心课程,比如英汉、汉英翻译,这些课可以工作坊的形式授课,还有翻译理论、写作、阅读课程和CAT也是必需的。剩下的课程可以按文学、技术和管理这三个方向去发展。比如北京大学的CAT专业,他们就是“核心课程+技术方向”的课程。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开设管理方向的课程,我去肯特州立大学发现翻译专业的学生还可以读MBA,因为他们毕业后要到公司做翻译项目管理。还有一个就是文学方向,我觉得不能少,现在很多人都做非文学翻译,因为可以很快创造社会价值,但文学翻译却是与人类的精神领域密切相关的。人们的思想和灵魂都会受到文学翻译的影响。这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大学特别明显,这所大学只教文学翻译,其他什么都不教。而德国海德堡大学则突出职业化教学,英文系和工程学院合作,学生一年在英语系,一年在工程学院。学生毕业后很能干,技术很牛,会设计网页,会翻译网页,会本地化,这些他们都学。肯特州立大学的翻译专业也突出翻译技术,做得很好。

       其实我觉得中国未来的翻译专业也要朝这个方向去努力,而不是分垂直领域的翻译教学。学生手头应该有无数个工具,而且有一个工具是最长的,而不应该只有一个工具,这样才能拿到最高的报酬。比如说,你做法律翻译,陪一个法官,那这时候你就是一个陪同翻译。吃饭的时候,你要翻译菜名,翻译这个菜是怎么做的,解释有什么典故和文化内涵。到法庭上陈述的时候,会涉及罪犯、难民,你要能听懂他们的口音。不是说我学点法律术语,有一个足够大的语料库,就可以做翻译了,其实我们做翻译的人都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另外,我们不能把翻译专业开成技术专业或其他专业。一方面,我们目前没有这样的师资;另一方面,我们不要混淆专业的特征,翻译专业的重心毕竟是翻译。所以翻译专业的核心课不能丢掉,同时我们可以增加选修课或者自修。第一种方法就是业余自学。现在的网课很多,Tmxmall就在上翻译技术课,也可以在华文慕课平台(MOOC)学习北京大学俞敬松老师开设的“计算机辅助翻译:原理与实践”课。复旦大学本科没有开这门课,但是我把MOOC的网址给了学生,让他们自己去学。第二种方法是可以修二专。由于专业限制,不可能指望我们学语言文学出身的老师去学专业知识,可是学生可以去其他院系选修相关基础课程,比如去计算机系学编程,去管理学院、经济学院、法学院修相关的入门课程,以后做翻译的时候再深入学习。我觉得信息技术和专业知识不应该是翻译教师教的,像崔启亮老师、王华树老师是特例。至于翻译技术课程的开设问题,有些学校是从其他学校外聘老师来上课。最好的办法是年轻的教翻译课的老师去学点翻译技术,这样能够把技术和翻译完美结合起来。关于技术传播,目前国内可能没有条件开成一个专业,如果有条件,可以开一门选修课或者中外合作开办暑期工作坊。

钱家骏:陶老师,在访谈的最后,您有哪些箴言送给翻译学习者?

陶友兰:我想给翻译学习者三句话。第一,要精益求精。很多人说翻译,尤其是口译,做得差不多就行。这其实是不对的,如果这样的话,你永远做不到最好。第二,要不断学习。翻译是一门逼着你谦虚、逼着你不断学习的专业,因为都是最新的东西需要你翻译。第三,要耐得住寂寞。有时在翻译中,还要像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说的“你要爱你的寂寞”。


注释:①陶友兰,查国生.研究生英语翻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②陶友兰.翻译专业笔译教学的功能主义模式探讨.上海翻译,2010(2):43-47.

③陶友兰,强晓.本科翻译专业阅读教学综合模式探讨.中国翻译,2015(1):55-58.

④彭楚秋,陶友兰.构建基于语料库的中国“法律术语社区”—以“调解”一词为例.当代外语研究,2017(1):42-50,66.

⑤这句话为陶友兰教授在最后审稿时所加。

作者简介

受访者简介

陶友兰,复旦大学外文学院翻译系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入选中宣部2019年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际传播界)”;中美富布赖特学者、德国洪堡学者。曾赴美国、德国、英国多所大学访问进修。教授的课程包括“翻译与思辨”“翻译研究方法论”“译学理论研读”“翻译教学理论与实践”等。主要研究领域为翻译教育与教材研究、中国典籍英译及其接受研究、跨文化交际研究、翻译语料库研究等。主持中宣部、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上海市级课题多项,在国内外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出版专著、编著、口笔译教材、论文集、译著等多部。兼任Interpreter and Translator TrainerPerspectives等国际杂志以及国内多家核心期刊的编委和审稿人。


访谈者简介

钱家骏,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为翻译技术、翻译过程和语料库翻译学。


相关链接刘士聪:《译艺与译道——翻译名师访谈录》序
肖维青、卢巧丹:《译艺与译道——翻译名师访谈录》前言与后记
吕丽洁、冯庆华:翻译是我们学习外语的出发点 ,也是目的地——冯庆华教授访谈录
杜磊、郭国良:让翻译照进文学,文学点亮翻译——郭国良教授访谈录
潘琪、韩子满:译路欢歌,教译相长——韩子满教授访谈录
张欣、胡安江:甘为译事负韶华——胡安江教授访谈录
胡雪娇、金圣华:我要到处讲,不停讲——金圣华教授访谈录
曹琪琳、李德凤:翻译 · 教学 · 研究——李德凤教授访谈录
李彦、李梅:传播技术火种,助力翻译实践 ——李梅教授访谈录
杜磊、刘和平:“优秀的译者应借助机器寻找意义”——刘和平教授访谈
丁欣如、刘季春:翻译教学的“观念建构”模式——刘季春教授访谈录
唐一辰、邱懋如:翻译无定本,完美无止境——邱懋如教授访谈录
曹琪琳、孙艺风:艺风谈译——孙艺风教授访谈录

文献来源:原载肖维青、卢巧丹主编《译艺与译道——翻译名师访谈录》,第158-174页,推送已获编者授权,引用请以原书为准,转发请注明“浙大译学馆”以及文献来源。
修改于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浙大译学馆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