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實 向明|詩人與愛情的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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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mily Time, William-Adolphe Bouguereau,1860s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6年6月94期
詩人與愛情的問答
秀實 VS. 向明
問:愛情在你的新詩創作裡,扮演怎樣的角色?
答﹕扮演極不重要的角色。我甚至沒有寫過真正的情詩。在台灣幾本情詩選中,我幾乎沒有詩入選。在候吉諒所編的《情詩──現代篇》(2003)中,我同意入選的詩是1981年寫的〈咳嗽〉,其實那是一首“親情詩”,是寫給我妻子的‧稍早杜十三也編過一套《情詩》(1990)左右卷,在這本情詩選中是我的更早(1980)寫的〈妻的手〉,也是寫的親情。所以如此“絕情”,實在是我們生不逢辰,在我們那“哪個少男不多情”的年齢,我們幾乎窮得不敢奢望有愛情發生。
而最糟糕的是,我們揹著一個“外省人”的原罪,我們任何愛的示意和希望是被拒絕的。這也就是我們這老一代的詩人,個個都遲婚的原因,而且後來結婚的對象仍是眷村的子女。有些至今仍是孤單一人,他們一生幾乎與愛情無緣。我在六十年代寫過一首詩叫做〈今天的故事〉,裡面有一段是這樣寫的,詩中忠實道出當年我們那青少期的心靈狀態:
有那麽一種精靈
美學窩藏不了在他們的破棉絮裡
有的,也祇是一朶揉皺的殘花
卡洛里吝嗇了他們一輩子
牙齒間打磨不盡的是劣質煙草的鏽
問:新詩誕生以來,愛情詩是重要的一脈。湖畔詩人汪靜之被認為是“現代愛情詩的鼻祖”。何其芳筆下對眉眉的懷念,也是情意綿綿。他的〈羅衫〉一詩,便曾打動不少年輕讀者。在這不計其數的愛情詩裡,你個人特別喜好那類的情詩作品?為什麼呢?
答:首先來看“情詩鼻祖”汪靜之的作品,一是只有三行的〈伊過家門外〉﹕
我冒犯了人們的指摘
一步一回頭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樣欣慰而膽寒呵
這是汪氏在1922年一月八日所寫的一首小詩。這首詩如果不瞭解寫時的社會風氣,就會不懂為什麼“瞟我意中人一眼”就會被人指摘。這是指在民初尚在封建時代,青年男女不能自由社交,所以瞟人一眼都有犯罪的感覺。事實也是如此,據說此詩一發表便受到保守人士指摘“做的多麼輕薄,多麼墮落”。連魯迅也說這樣的詩“頗為幼稚,宜讀拜倫、雪萊的詩以助成長。”其實這樣的詩那能說是情詩,祇能說是代當時女子為反封建思想所作的諷刺。汪氏另一首也被認為是情詩的詩是〈伊的眼〉,這首詩以四個比喻:太陽、剪刀、鑰匙、引火線來形容伊的眼力不凡功能,能夠解凍發熱;能夠剪除鉫鎖;能夠開啓樂園;也還能點燃愁緒,讓他沉溺在苦海裡,這排比形式的四段詩,頗有英詩格律的浪漫味道。大概汪氏真的認真讀了雪萊、海涅等英國浪漫詩人的作品。
再說何其芳。何其芳比汪靜之晚生十年,已是在現代主義蓬芽發煌的階段,所寫的詩已有現代慣用意象繁複的架式。即以你所指〈羅衫〉一詩而言:
我是曾經裝飾過你一夏季的羅衫,
如今柔柔地折疊著,和著幽怨。
襟上留著你嬉遊時雙漿打起的荷香,
袖間是你歡樂時的眼淚,慵困時的口脂、
還有一支月下錦葵花的影子
是在你合眼時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當秋天暖暖的陽光照進你房裡,
你不打開衣箱了、檢點你昔日的衣裳嗎?
我想再聽你的聲音。再向我說
“日子又快要漸漸地暖和。”
我將忘記快來的是冰與雪的冬天,
永遠不信你甜蜜的聲音是欺騙。
何其芳這首詩確實寫出了睹物思人,為情所繫的相思之苦。其處理手法之高妙,藝術思考之細膩,確實至今很難有超越者。然而像這樣好的詩卻並非我所中意的情詩。我所認為的情詩,不但要有“情”、更要有“趣”。情詩應該是寫給情人的,是情人間另一方式的耳畔私語,枕畔纒綿。它是情不自禁的發揮,甚而可能是無厘頭的打情罵俏,絕不可嚴肅得像在謄肉麻的情書大全,更不能說些祇有自已才懂的現代詩句。自然、清新、有創意,不脫詩的質地,會讓情人眼睛一亮,心頭一驚,抬起冷冷的小手給你輕輕一擊,或駡聲死鬼,那才是我所認為的情詩應有的音效。
問:請問你這樣標準的“情詩”會有嗎?能否舉例一二?
答:當然有,在這些年我搜集了很多,正要出一本《情趣詩選》。現在舉兩首詩作例:
上獅頭山 作者:蕭雁
行李簡單只帶了三件上衣替換一本六祖壇經另外一本隨身日記 比較累的是心中還藏了一個你秋天的哀愁 作者:夏宇
完全不愛了的那人坐在對面看我像空了的保特瓶不易回收消滅困難問:給我們談談你自己的一首情詩,最好能作仔細分析,可以嗎?
答:當然也可以,不過這是一首沒有對象的情詩,只能說為天下所有情種而寫。此詩也寫得很早,時在1962年8月,發表在當時的《公論報》藍星周刋。由於非送給某人,只能說是“閉門造詩”、或年輕時的“為賦新詩強說愁”,詩是這樣寫的:
我心不怔
便化作雲,便化作海
便如此被美溺去,不管
向上,往下,都是一樣的深
都是一樣的濃,我心不怔
可以渺百年如彈指
彈指如百年
當蕈狀雲簪上宇宙以黑花
我只管拾取
伊吹落的風巾
讓卡繆那廝去從容就義
如果接吻仍觸著虛無
那我就狩獵去
縱然身陷沼澤,我心不怔
此詩其實無需作任何解釋分析,從淺白的詩句便可感受到這是當愛發生時,便會上天入地的沉溺其中,即使原子彈爆炸,陷身虛無,縱赴湯蹈火,也會勇者不懼(我心不怔)。其實這是“海枯石爛,此心不渝”的舊瓶新酒,也並不算標竿式的情詩。
問:有人終其一生都在寫情詩,如智利詩人聶魯達。我讀過他的《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和《聶魯達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請評價一下聶魯達的情詩。
答:有人說聶魯達是一位唐吉訶德式的詩人,他歌唱自巳的愛人,自已的愛情,喟嘆自己的失戀,說“愛是這麼短,遺忘是這麽長”。由於他更是一位堅持奮鬥到底永不屈服的革命家,他把“愛情和義務”看成是他的一對翅膀,缺一就不能高飛。聶魯達和所有從事武裝革命的人一樣,都有勇武的強悍的個性,當然更是一個男性至上主義者,這種慾望極高的人,女性溫柔的渴求和拿女性身體作書寫常常是詩中隱喻的最佳材料。他的情詩幾乎都是獻給不同女性的,而且性成為詩中經常出現的主題,就我的個人喜好言,我是不太重視這樣的情詩的。我喜歡比較純情不參一點雜質的情詩,我不要那些崇高偉大,我喜歡小人物的家常的,樸實天真的愛情場景。我讀過他的《一百首愛情十四行詩》,我讀來總感高蹈太多,情趣太少,不像是寫給愛人看的。
問:試寫下一些你認為精采的情詩,並作剖析。
答:據說新發明的一種摧情激素,會使沈睡的勇氣突然復蘇,趑趄不前的怯弱症霍然痊癒。在詩這種文字中,這種催情激素,這種煽情的興奮劑,發現得更早,含量更多。《詩經》國風一章〈山中有麻〉第二段有這樣四句:
丘中有麥,彼留子國。
彼留子國,將其來食。
這四句根據北大才子詩人沈澤宜的白話翻譯是蠻煽情的:
山坡上齊簇簇的麥穗,
準是有人在跟你親嘴。
就算有人勾引住了你,
我有好東西給你呢,寶貝
又據聞一多先生早年的考據,此詩第四句“將其來食”並不是指來吃東西,而係民間隱語,喻指來和你做愛。在那麼早的古代,有這麼直率的寫法是非常難得的,這是我發現的一首最早的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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