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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馬|穿過這一行詩句──賞析胡的清的詩

非馬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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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mington, North Carolina, Elliot Erwitt, 1950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7年6月100期


非馬(1936 -),原名馬為義,英文名William Marr,美國華裔作家、核能工程學家、台湾詩人、翻譯家及藝術家。 曾在美國阿岡國家研究所從事能源研究多年。他的雙語詩創作贏得了眾多讀者高度讚譽,曾有評論家把他列為芝加哥詩史上包括桑德堡、馬斯特等名家在內的十位值得收藏的詩人之一。



穿過這一行詩句

──賞析胡的清的詩



非馬



‍ 我一直看好胡的清的詩。在中國當代女詩人當中,我認為無論從題材、手法、語言、形式、節奏等各方面來考量,她的詩都最富現代感。我曾把她的一些詩翻譯成英語,在美國詩人的聚會上朗讀,或在美國的文學刊物上發表,都獲得了許多好評與讚美。奇怪的是我卻很少讀到國內評論她的文章,她的作品似乎並沒得到應得的推許,影響也因此顯得有限,這是很可惜的事。其中的部分原因,我猜很可能是她的個性所造成的。一來她不善於或不屑於炒作自己,二來她早就開宗明義地在她那本《有些瞬間令我生痛》①的詩集前言裏說:“……從一開始我就不那麼想當詩人,我自認平庸,喜歡懶散閒適地活著,盡可能少一些壓力。我只在心裏難受和咀嚼苦澀的時候才寫詩。”我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在我認識她的這些年頭裏,每有機會我總不忘鼓勵她多寫,卻沒看到有多少成效。當然她的少寫也可能是她這些年來生活上少了些從前的難受與苦澀的緣故(但願如此),在她為數不多的作品裏,我們很難找到無病呻吟的東西。但做為她忠實的讀者與詩友,我希望能讀到她更多的詩,包括在愉快心情下所寫的歡愉的詩。

  


1


 1996年我參加在中山、佛山兩地舉行的第三屆國際華文詩人筆會,在會上認識了胡的清。會後回到芝加哥,翻讀她贈送的詩集《有些瞬間令我生痛》,竟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文字清新簡潔,沒有陳腔爛調不說,使我驚喜的,是她使用的手法,竟同我一向的主張不謀而合。我總認為,一首好詩,應該是一首演出的詩。詩人只提供一座舞臺,一個場景,讓讀者的想像隨著詩中的人物及事件去發展,去飛翔。它可能是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一個人物剪影,一段對話或一個心靈風景的素描。不說理,不自以為是地擅作闡釋或下結論。這樣的詩是活的詩,是不斷生長的詩。讀者可根據各自不同的經驗與當時的心情,去獲得不同的感受。她的〈櫥窗〉①便是這樣的一首詩:

 

從雙層巴士的上層擠下身來夾著公事包的少女 匆匆橫過 斑馬線 走過竄出冷氣的咖啡館大減價的百貨鋪和掛滿招貼畫的 書報亭 她的側影在一家高級時裝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 佇步凝神 櫥窗裡有一個石膏模特兒 它的側面輪廓 與她極其相似 用手扣了扣厚實的玻璃窗扣了扣玻璃窗 好像扣一扇門 沒有人注意 沒有人知道她是否走進 那個假想的空間裡去了

 

寫一個上班族的少女,在人潮滾滾的鬧市看到櫥窗裡一個石膏模特兒。她佇步凝神,又用手敲敲玻璃,想要進入。是什麼吸引了她?那件高級時裝,或模特兒與世無爭的神情?或那個霓虹閃爍惹人注目的位置?或那似曾相識的側影使她想起了她在外地的姐妹?或……?而略帶超現實意味的結尾,更帶給讀者無窮的遐思。下次你在一個櫥窗前面走過,說不定會對裏邊的石膏模特兒多看上幾眼,看她會否突然活動了起來。這樣的詩將永遠活在你心底,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冒出來,讓你再次經歷到詩的驚訝與樂趣。


 〈陽臺上的眼睛〉①一詩則在深刻之外更加上了中國新詩裡少見的幽默,讓讀者有如身臨其境地觀看一場人生好戲:

 

對面的陽臺上站著一個怪模怪樣的老人一個老人怪模怪樣地站在對面的陽臺上盯住我看 我的眼睛近視辨認不出是她或者是他(這並不重要)在我看來那是一棵中性的枯朽的樹 只是樹幹上結著一對鷹隼的眼睛牢牢地盯住我看我的眼睛近視而對方(那還用說)恰恰是遠視眼 我不戰而敗踅回屋裡躲到陽光的距離後面樹上的那對鷹眼竟挑開厚厚的窗簾盯住我看

 

 她的另一首題為〈背景〉②的短詩,也同樣幽默地寫盡了在冷漠卻有偷窺慾的社會裏,一個單身女人時時刻刻所經受到的疑神疑鬼的難堪感覺:

 

有人在我背後做了個鬼臉 做得巧妙極了以為我完全不知道 其實我並不知道 驀然回首我看見一張好端端的人臉

 

 胡的清對語言的運用,也有她的獨到處,我們幾乎能從她的字裏行間聽到清晰的聲音,如下面這首詩中的單身女郎,獨自走在一個沒有人影的暗巷裏,腳下高跟鞋所發出的聲響,將在讀者心中久久回盪:

 

穿風衣的女人走進長廊高跟鞋述說著孤獨  孤獨  孤獨孤獨        ──〈晚間新聞〉③

 

 或聞到刺鼻的氣味,如下面這首詩,週末在一間空房子裏,自來水的漂白粉氣味更加深了空曠的感覺:

 

從水龍頭裏流出來的週末有很濃很濃的漂白粉的氣味        ──〈空房子〉③ 

或看到繽紛的色彩,如下面這些詩句,從時間軟管裏擠出的黎明,經由畫家的手,渲染出耀眼的白晝來:

 

最初的黎明緊挨著最後的黃昏從時間軟管裏擠出來亮晃晃的白晝任你恣情渲染潑灑        ──〈四幅畫〉②④

 


2


 大家都說湘女多情,身為湘女兼詩人的胡的清,這個情自然更是溫柔纏綿,彌漫充斥著全身的細胞毛孔,像下面這些詩句:

 

你那麼遠離世界與我隔絕  遠不止一個世紀的距離在我的生前生後五百年之前  有你五百年之後  有你我在其中被流水貫穿體溫接近水溫接近你  ──〈無標題音樂.距離感〉①

 

 或如她在〈四幅畫〉一詩的末尾所表達的:

 

我一遍遍清洗自己的骨頭直到水草般翻卷起溫柔的波浪……

 

那樣的刻骨銘心。但湘女的情,更多地流露在她那些寫友情(如〈千年之祭──悼昌耀〉②④、〈有風來過〉④)與親情(如〈兩姐妹〉②④、〈林媽〉②④)與鄉情(如〈水鄉〉④、〈洪訊〉④)等詩裏。而她那首〈大荒〉②④(不知為何它使我想起了詩人里爾克的一些作品),“賦一切無形之物以形體/一切無聲之物以聲音”,用舒緩的慢板及不很快的快板,平靜地唱出了何等強烈卻抑制的生之激情啊!



3


 童詩比成人詩更難寫,也更難得。這是因為寫的人如果是兒童,童心童眼是有了,卻沒有技巧;如果是成人,有了技巧,卻往往失去了童心童眼。而一首成功的童詩是必須兩者兼有的。我這裏所說的技巧,當然不是指那種雕琢的、外炫的、使人走入迷宮的技巧,而是自然的、純樸的、天衣無縫的、直接深入肺腑的技巧。在這方面,我認為胡的清是一位有童心童眼兼有技巧的詩人。早在她的詩集《有些瞬間令我生痛》裏,我們便已看到了不少相當出色的童詩,如〈花是怎麼開的〉、〈秘密〉、〈不會發笑的風〉、〈夏夜〉等都寫得童趣盎然。而〈夏夜〉的最後一節:

 

“我發現風是從樹上長出來的你看總是樹葉最先動起來”“那麼樹為什麼不把風留住?”“怎麼能呢──樹連它的果子也留不住哩”

 

則在童趣之外,更帶點哲思的味道了。


至於她後來出版的那本童詩集《童年巴士》③,大概是因為刻意要寫給兒童們讀的,或者是為了配合插圖,總之我覺得反而沒先前寫的童詩那麼富有稚情詩趣。即使如此,集子裏還是有不少雋永可讀的東西,如〈家常話〉、〈耍賴〉、〈背著夢〉、〈鬼故事〉等等。其中一首叫做〈童趣〉的詩,我想是比較成功的童詩:

 

那一天我們爬山,

山好高好陡,爬到山頂上,

我們變成凌空展翅的鷹啦!

那一天我們游水,

水又清又亮,遊到河中間,

我們變成活蹦亂跳的魚啦!

那一天我們趴在草地上頂牛,

頂得難解難分,

長出彎彎的犄角來啦!

 

當然如果要吹毛求疵的話,有些用詞如 “凌空展翅”,對小孩來說也許略嫌艱深了些。


4


 表面上看來,胡的清的詩不是愉悅的詩。她的詩集《有些瞬間令我生痛》的書名便標示了生之悲痛的內容。即使如此,讀她的詩仍使我感到真實的不可抑制的愉悅。我想這是因為流露在她詩裡的感情,都深刻真摯並且經過藝術處理了的緣故。正如她在〈自畫像〉①一詩裏所塑造的,這位凝神靜息的模特兒,通過她的作品,讓我們在熙熙攘攘的塵煙中,也不禁跟著凝神靜息,傾聽起我們自己內裏的聲音來了: 

選擇自己做模特兒

沒有絲毫

自我表現的意思

 

選擇最冷僻的色彩

往自己身上

一層層塗抹

堆砌

像浮雕

高高凸現出來

刻劃自己表面的孤獨

是手段也是目的

 

與世界隔絕

越遠越好

沒有人的時候

我便是

另外一個人

雙手交握

凝神靜息

傾聽

裏面的聲音

 
附注:


 ① 《有些瞬間令我生痛》,胡的清著,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 ②《夢的裝置》,胡的清著,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0年7月。 ③《童年巴士》,胡的清著,中國畫報出版社,2004年1月。 ④《與命運拉鉤》,胡的清著,珠海出版社,200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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