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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明|李白的“床”出問題

向明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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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9年2月110期



向明,生於1928年,本名董平,臺灣現代詩詩人。任《藍星詩刊》主編、《中華日報》副刊編輯,曾獲國家文藝獎、中國文藝獎章、中山文藝獎等。




李白的“床”出問題



向明


 前天,詩人小仲突然問我:“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睡過的床嗎?”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問,問得我滿頭霧水,心想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問題。於是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你先別管,能不能記得到。”我說:“我剛到台灣時,一大夥年輕小夥子,沒地方去,是睡在板橋農會二樓的地板上,後來則是睡營房的大通舖。結婚後,窮得買不起彈簧床,兩口子睡的是一張竹床,一翻身就會吱嗝響。怎麼樣?交待夠清楚了嗎?”


 他聽了之後、哈哈大笑的說:“究竟你還年輕,過去的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年紀大了,就得勞動別人作考據了。” 我仍聽不懂他說的什麼是什麼,誰要知道自己睡過的床做啥?我都已經八十歲,還能算年輕嗎?


 他這才說了。都是李白的那首老嫗都能解的〈靜夜思〉惹出來的。這首詩的第一句“床前明月光”,現在就有那窮研的學者說,你們不是說李白的〈靜夜思〉淺白易懂嗎?那我問你,他這“床前”的“床”指的是什麼床?


 這真是窮極無聊的一問。李白的詩〈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他在一個月夜的剎那間,見月思鄉偶感而出,信口吟成的。胡應麟說:“太白的絕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於工而無不工者。”像這樣自自然然而出的詩境,硬要追究他那“床”是什麼床,即使啓青蓮居士於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地下,恐怕他也答不上來究是哪天哪個月夜站在什麼床前,尋思那首詩的吧?這樣的做學問大概也是做窮了,而想不出別的花招。我聽完小仲的發問端底,便有了這些反感,於是問他可有學者做出了考證結果,指出那月夜的床是什麼名床?


 小仲說可熱鬧哪!考證出好幾套結果,而且各自認為最正確無誤。首先一位名叫馬未都的學者在他所著《馬未都說收藏‧家俱篇》中說“床前明月光”的“床”,人都認為是寢具,即床舖,他卻宣稱那不是床,是馬紮。馬紮即古代所稱的“胡床”。他認為李白當年的住房非常小,月光照不到室內,更照不到臥床,所以他是坐在室外的胡床(小馬紮)上對月懷鄉的。據說胡床即後來所見的吊床或折疊椅,說不定李白是坐在折疊椅上看到面前地上的月光,疑是地上霜的。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一位研究員楊之水則認為“胡床”的說法完全不對。她認為唐代傢俱中最為特殊的就是床。當時床的概念很廣泛,“凡上有面板,下有足撐,不論置物、坐人、睡臥之物當時都稱作床,比如茶床、食床、禪床等,然並不包括胡床。也就是說唐人詩中的床,並非專指胡床。”她從敦煌壁畫描繪的唐代的廳堂房舍前楹開敞,或高懸半捲的簾幕觀之,房舍中設床,月光透過寬敞的窗戶照進室內,證明〈靜夜思〉可能就是這樣的場景下發生。


 廣州一位八旬老翁陳雲庵先生卻把前面兩說推翻,認為既非胡床,亦非馬紮、更不是睡床,應該解作“井欄”。他的道理是此詩第二句“疑是地上霜”,霜應呈現在開闊的地面,室內怕難以看到。又說,古人把有水井的地方都稱為故鄉,所謂“離鄉背井”,亦有“井鄉”一說。李白可能是在某個深夜的月下井旁,舉頭望月,興起思鄉之情,故此處之床,解釋成在“井欄”之前方為合理。


 另有人支持馬未都的“馬劄說”,只是認為馬未都所根據的〈靜夜思〉並非李白的原稿,而是修改過的版本。根據宋刊本《李太白文集》,以及明洪邁編《萬首唐人絕句》中李白的〈靜夜思〉應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看山月,低頭思故鄉。”由於第三句是“舉頭看山月”亦加證明李白當時並非在室內的床前,而應是在室外的胡床旁看到月亮從山上昇起以至灑滿地的月光。 


 面對這些不同的觀點,始作俑者的馬未都說,每個人都有質疑的權利,畢竟是歴史,誰都不生活在唐朝,都拿不出有力的證據。不過他認為李白是個非常聰明的詩人,詩雖然僅二十個字,他的語境卻非常清楚,如果詩中寫的是睡覺的床,那舉頭和低頭就很不雅,頂多看看床底下,他不可能低頭。他認為探究歴史真相要靠文物,真實的文物才是鐵證如山。小仲一五一十的敘說到這裡,尤其最後馬未都說是在探究歴史真相,我都差點要大笑起來,分明這些學者吃飽了沒事幹,找個牛角尖來鑽。


 李白的〈靜夜思〉千百年來公認是一首最樸素,最容易為人接受的好詩。詩中的時空背景適合任何一個朝代,即使在此E化得夠澈底的21世紀,我們有時也會選擇在一個月夜坐在房中思考一些事情。所以這是一人間歴來即有的共同經驗,那裡算是只有在唐代李白身上才發生的歴史事件。其所以認為詩中“床前”的床是“胡床”全在假定唐朝人的住房很小,小到月光照不進室內,所以李白是在室外“胡床”,甚或“井欄”旁構思出的詩。然而這又有什麼真實的文物可以佐證?且楊之水曾從敦煌璧畫看出唐代房舍前楹開敞,足夠讓月光進入室內,何以仍牽強附會的仍硬指床乃室外“井欄”之謬論。至於說如果是睡床,則舉頭和低頭就是一種不雅動作,反而看看床底下,可以不算低頭,則更是荒謬且不合情理的硬掰。就個人寫詩經驗而言,意象的取用,端看“意”與“象”是否切合恰當,或“情”與“景”是否水乳交融,那管它所運用的是什麽材質或品牌。作學問的不去研究詩的文本,而去探究千多年前李白的床是什麼樣的床,真是無聊透頂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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