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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行:古籍稿抄校本鉴定(上)

古逸英华 2021-03-06

先行,1973年进上海图书馆,长期从事古籍编目与版本鉴定工作。现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兼任教授。有《中国古籍稿抄校本图录》等著述。


内容简介:古籍版本鉴定,以稿本、抄本、批校本为最难。因为历代刻本的风格尚有规律可寻,相对而言,较为容易鉴别;而稿本、抄本与批校本,因其极具个性化,鉴别颇为困难。由于这方面鉴别知识的缺乏,许多人对稿、抄、校本的文献价值与文物价值不能把握与认识。本讲演试图从鉴赏的角度,分别揭示稿、抄、校本的名目、价值与鉴定方法,让外行能有所了解,内行能思考与探讨相关问题,以期对公家及私人在重视保护与收藏古籍稿、抄、校本方面产生一定的影响。(编者按,原文转自“古籍”微信公众号,特此鸣谢。为方便读者阅读,拟分上下两期刊发)


版本学是一门应用科学,或者说是一门实学,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对有关版本目录的书籍,只能作学习参考,不能盲目迷信。举叶德辉的《书林清话》为例,这部书大名鼎鼎,是学习版本知识的入门书,但他讲的有些版本自己并未经眼,而是根据清季各家藏书目录的材料分析归纳,结果就存在问题。譬如他在讲“宋本不如元本”条中举唐许浑《丁卯集》的例子,认为宋本收录许氏诗歌要比元本少很多。然而他不知道宋代至少有浙刻与蜀刻两个不同版本系统,他了解的宋本是浙刻本,而元本源出蜀刻本。类似问题还有,不一一例举。我更推崇傅增湘,他不仅经验丰富,学问做得也扎实,他的《藏园群书题记》对我们如何研究版本、评估版本价值很有启发。今天我来这里讲演,亦是赶鸭子上架,大家姑妄听之,当你有了一定的实践经验,你会作出自己的判断,也会对我提出批评。所以,今天我们的交流只是开始,相信这种交流随着古籍普查工作的深入会继续。书囊无底,如果大家有机会经常交流心得,相互帮助,取长补短,那么我们的事业就有希望。


傅增湘先生


稿本简述

一、稿本的种类

稿本是诗文的原始文字记录。“稿”又作“稾”,亦作“藳”,古時候“稾”“藳”同用,而“稿”则是“稾”的异体字。《史记·屈原列传》有云:“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稾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则“稿”的含义之一即指文字作品的草稾,即未经修改厘定或正式发布(传抄或印行)之前的文本。但对稿本的认定,又非那么简单,因为一部著作发布后,仍有作者或他人再事修改的情况,这就要从实际出发,作出客观准确的鉴定。


稿本的名目繁多,就其形成过程而言,大致可分为初稿、修改稿与定稿三种。


初稿本是作者首次撰写的书稿,除极少有一气呵成不事修改者外,大都成草稿状态,信手写来,不拘法度,涂抺钩乙,随意为之,作者但求构思成文而已,至于文本之视觉效果则无暇顾及。因而阅览初稿本,即便作者是书法家,读者亦每有辨文识字不易之困难。如现藏澳门中央图书馆的《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旧为吴兴刘氏嘉业堂插架之物,主人刘承幹曾请人整理誊录一过,今视其录本,与原稿文字颇有出入,经友人吴格教授费数年之功悉心校核,方始完善(2005年由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出版)


修改稿本是指经作者或其亲属、门生、友朋修订改写过的稿本。俗话说“三易其稿”,即一书(文)的成立,需经多次修改,因此修改稿本往往并非一种,只不过有的修改稿在发布之前有意毁弃,或在流传过程中亡佚,后人不得而见罢了。清代著名学者全祖望为了整理辨析《水经注》各传本淆乱的数百条经文与注文,曾先后进行了七次校勘,也就是说有七种不同的稿本,相对首次校稿,其后六次皆可视为修改稿本,今上海图书馆所藏之稿题为“重校本”。


复礼堂遗书


对书稿的修改,通常是在对初稿重新誊录后的本子上进行的,但亦有直接在初稿本上进行修改者。现藏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的五种翁方纲手稿,即《易附记》《书附记》《诗附记》《礼记附记》《春秋附记》,皆在初稿本上数事修改。如《易附记》历经嘉庆五年庚申、嘉庆八年癸亥、嘉庆十七年壬申、嘉庆二十年乙亥四次覆核修改,都有题署。《书附记》虽未注明修改年月,但观其目录,初稿仅以墨笔书其篇名叶数,修改时则以朱笔分其卷次,并增小序云:“读《尚书》旧积诸条,通加次第排订之,成一十四卷。愚以古文之真否,概不置辨。于前儒所谓错简脱乱者,则不敢以为然,是以宁多缺焉。嘉庆二年夏闰六月二十八日。”后又以朱笔旁注:“此小序写于首卷三行‘虞书’一行之前。抄写之式照《诗附记》。”则该稿至少两度修改后方始定稿。《诗附记》除有翁氏嘉庆元年与八年覆核题署外,卷首又有其题识云:“《诗附记》始自癸丑秋,至今嘉庆癸亥夏。温肄《十四经》,凡得《附记》粗具草稿七十二卷。更当日日虚衷研核,无怠无怠。夏六月,方纲又识。”此题识告诉人们两点,一是《诗附记》草创于乾隆五十八年,历经修改后于嘉庆八年基本定稿;二是翁氏共撰诸经《附记》十四种凡七十二卷,总体上说,至嘉庆八年仍未修改完成。《礼记附记》有“癸亥五月七日覆核”、“丙寅七月五日覆核”题署,卷内凡于誊清时需作版式提示者,均以朱笔记注。《春秋附记》据其题署,于嘉庆六年辛酉、八年癸亥、十一年丙寅、十四年己巳及二十年乙亥先后覆核,並经两度厘订。此为在初稿本上进行修改的典型例子。


此外,作者对其著作之修改不仅在誊录本或初稿本上进行,也有该书印行之后在印本上继续作批校修改者,皆应视为修改稿本。复举翁方纲《春秋附记》为例,翁氏曾先将此稿中的卷六《春秋分年系传表》刻印单行,但印行之后又在刻本上修改,并在目录中注云:“独此一卷有刻板,然内有添入处。如再刷印一本,仍照添入。已有刷样一本,已添入矣。”其添入之文,在“僖公二十四年”条末(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此刻本之底稿,即翁氏定稿所录刻本,恐无此添入文字),详见《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古籍善本书志》,兹不赘录。再举章太炎《訄书》为例,该书光绪二十五年在苏州刻印后,章氏在刻本上曾数次修改,上图即藏有其修改并重订目录之本。光绪三十年重新出版铅印本,而在宣统二年,他于日本又在铅印本上作大量增删,最后连书名亦予更改,题为《检论》(此本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定稿本,是指最终修改完成的稿本,通常经过重新写定,书面整洁,而不是草稿面目。但有的修改稿本因已修改完成,实际上亦是定稿本,或者说是最初的定稿本,而重新写定之本只是其副本。这种情况就比较复杂,需通过与初稿本、其他修改稿本或者写定副本甚至印本的校勘比对之后才能确定。经重新写定的副本称为清稿本,又称誊清稿本。誊清稿本一般请门人录写,也有作者自己书写。有的定稿本为了付刻,直接用宋体或楷体写在雕版格式的纸上(多为红格纸),以便给刻工粘在木板上雕刻付印,这也属于誊清稿本的一种形式,但因其功用,专称为写样本或写样待刻稿本。按理,如经雕刻,写样本当不存在,现之所以有写样本流传于世,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该写样不符要求而弃用,二是该书因故未刻或未及刊刻。不过,翻刻本亦须写样,如果有这种写样本流传,须作考订分析予以辨别,因为这种写样本不属稿本之列。




虽然稿本有初稿、修改稿与定稿之分,但曩昔各家公私书目却每以“手稿本”“稿本”“清稿本”等名称著录之(即全文皆为作者亲笔书写者称“手稿本”,由他人誊录复经作者亲笔修改者称“稿本”,全文为他人誊录者则称“清稿本”或“誊清稿本”。如果由作者亲自誊录,当然亦称“手稿本”)。这主要因为编目者囿于客观条件,难以对各稿本进行深入的校核辨识,只能就其形态予以客观著录。再者,一般传统目录的著录要求较简略,只需著录对版本鉴定的结果便可,如果欲对稿本的形成过程与相互间的内在联系作进一步揭示,唯有通过考辨,以撰写书志的方式才能做到,而这又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因为客观上往往不具备条件。


二、稿本的价值

评判稿本的价值,如同评判其他版本一样,不出文物价值与文献价值两个方面,当然也要结合稿本固有的特点。假如从广义上说各类写本都是孤本的话,稿本就更显可贵,因为它是一书不同版本的祖本。至于名人手稿,其书迹往往便是艺术珍品,其文物价值是不言而喻的。那么稿本是否历来一直受到人们珍惜呵护呢?我们先检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该书目著录各种版本约五万七千馀部,而收录的稿本不足四千部。在这批为数寥寥的稿本中,明代中期以前的稿本更极稀见,大都为明代后期及清代的稿本。于是人们意识到保存稿本要比保存其他版本困难,因其流传稀少,所以更可珍贵。结果是客观存在的,但原因何在呢?似乎没人认真思考过。我认为,除了天灾人祸等相同原因造成古籍损毁之外,当古籍版本学尚未形成与成熟,尤其当人们对古籍版本的文物价值尚未充分认识之前,稿本其实并未受到特别重视,似乎一旦该书刻印流布,稿本的作用也就随之消亡,不必刻意保存。这是明中期以前流传稀见极为重要的原因,并非妄加揣测,其他古籍版本的保存与流传也有类似情况。在明初,宋元刻本并不珍贵,等到流传稀少,藏书家才奉若至宝,由于印本总比稿本量多,故客观上稿本流传更少。即使国图藏有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残稿,很可能是作为书法作品而得以保存的。因为在清代以前的藏书目录中几乎没有稿本的著录,而在书画目录中,却有早至元代以前的手稿,说明当时人们注重的是名家的书法。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尚能收录近四千部明末及清代的稿本,即这批稿本尚能流传至今,主要原因也是在它们显现出文物价值,或者说是后人认识到其文物价值(当然也包括文献价值,尤其是未经刊刻的稿本)之后才得以保存下来的。从这一现象也可说明版本学的形成在明中期以后,清代则进入较为成熟的时期,而版本学的重要功用之一就是评估版本的文物价值。明乎此,一个具有前瞻意识的古籍版本爱好者,是不会对稿本(包括近当代有价值的稿本或名人手稿)轻忽而放弃任何收藏机会的。


赵万里过录之王国维批校《水经注笺》

稿本尽管形态、名目不一,但具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无传抄、刊刻可能带来的讹误,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在评判稿本的文献价值时,人们习惯将稿本分为未刻稿与已刻稿(确切地说当为未印稿与已印稿)两部分来讨论,重点则放在已刻稿本上,因为未刻稿本无论形成与内容,是真正意义上的孤本,其版本价值是人所共知的。而对于已刻稿本的文献价值,则有被忽略的情况,似乎一经刻印或抄写流传,该稿本仅存文物价值而已。其实不然。因为第一,稿本的钩乙增删面貌,刻印本或传抄本往往不得而见,只有通过原稿,方可识得作者著书为学之历程。前文所言章太炎从《訄书》到《检论》的数种修改稿至为典型,无疑是研究其思想的重要资料。又如上图藏有清代学者沈大成(1700—1771)的《学福斋诗文集》稿本,与沈氏去世后刻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的五十七卷本《学福斋诗文集》相比较,此稿本篇帙不全,卷次亦不相连属,计存诗卷十二至十六前半(以上题名《百一诗钞》),卷十九至二十一前半、二十五后半至二十六、三十一至三十五(以上题名《竹西诗钞》);存文卷五、十至十四,当非最终定稿,但皆经作者亲笔修改校订,或选或删,或选而未刻,或删而复收,字勘句酌,极为慎重,从中可以获知他对自己诗文的评判,并可了解他在生前对该书的出版倾注了大量心血。在删去的文字中,有《项贡甫画梅短歌》七古一首,中有句云:“我闻冬心老狂客,一幅一缣索画直。岂知皆出兄手中,可怜赝鼎无人识。”沈氏自注道:“金寿门在日,常倩兄画梅而自署其上。”金寿门即“扬州八怪”之一金农,号冬心,画梅冠绝一时。其所著《画梅题记》一书中有关于弟子项均追随他学诗作画的记载,并赞誉项均画梅“小心作瘦枝,尽萧闲之能”,为师得意之情跃然。则项贡甫应当就是项均。学生为师代笔,似乎寻常,但每流于传闻,捕风捉影,真如沈氏凿凿言诸诗文者却也少见。然而虑及朋友情谊,沈大成终究不愿此事显于世而一笔予以删削。金农画梅之作世人奉若珍宝,可以想象,曾经上当受骗而花了冤枉钱之人有不知几何,若不是此部稿本得以幸存,那么这段有趣的艺林掌故或许至今不为人所知。则稿本之珍贵,于此可见一斑。


第二,一书虽已抄写或刻印流传,但作者再事修改整理而未及重新刊刻,这种稿本则可补通行本的不足。如清臧庸《韩诗遗说》一书,传世抄本及刻本皆源出未校正前之旧稿,而上图所藏的稿本,正是其后来重校厘定之本。这部稿本是应阮元高足朱为弼求赐此书抄本而重加修订的。其题跋云:“此庸旧辑本。嘉庆己巳三月,晤嘉善朱椒堂驾部于杭州抚署,索钞此册寄都中。余假归里门,为校正数事,命奴子潘寿写以诒之,余为覆勘。时四月十九日,用中记于常州岳园。”将该稿与通行本作比勘,知臧氏此次对旧辑本的校正包括三个方面:首先在体例上(包括格式行文等)作了调整;其次是纠正了原本的衍夺讹误;最重要的是在内容上进行了补充,如《权舆》“於我乎,夏屋渠渠”句,《韩传》“殷商屋而夏门也”,刻本则无此条,而是将“殷商屋而夏门也”列入《诸书引韩诗未详所属者十七条》内。今检此稿,未详所出者仅十六条,因知此条属臧氏后来考出者。可见这部稿本比现存的抄本与刻本来得精确完备。


第三,稿本可纠正刻本之舛误。如清沈钦韩《两汉书疏证》,虽然已有光绪间浙江书局刻本通行,且浙局刻书于校勘一事素有较好口碑,孰料该书错得离奇,竟然将《后汉书》中的缺卷,谬以《艺文志》羼入。而沈氏《两汉书疏证》的稿本今仍存于世,如果将它们汇集整理出版,则浙江书局本可以废置。


第四,某些内容印本未收,稿本可作补充。所谓印本未收,既非指作者自己删削,也不是如臧庸《韩诗遗说》稿本那样后来又作校正,而是指其内容原本固有,但事出有因,刻印时未予收入。如清焦循《忆书》手稿,凡一百三十馀条,赵之谦刻入《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时删去了十条专门揭露社会阴暗面的文字。赵氏十分钦佩焦循,本人也是愤世嫉俗之士,他删去这些内容肯定有难言苦衷。但对读者而言,一旦知道稿本还藏在上海图书馆,那么对刻本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又如清林则徐《粵海即事诗》,稿本录诗十八首,撰于鸦片战争时期琦善所主和局失败广州被围时,编刻林氏《云左山房诗钞》者恐触时忌,未予收录,则后来重辑林氏诗集者,可据此稿本补入。如此种种,都说明已刻稿本同样值得珍视。


第五,稿本经他人任意删改,导致文意失实。惟赖原稿,才能了解作者真实思想。如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自述,刻印本即出于曾国藩的删定,以资料可靠程度而言,无疑以原稿为佳。又如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二十八卷手稿本,记事自咸丰四年春至同治二年三月,生前曾被其表弟山阴陈寿祺(字珊士)借读,业经涂改,李氏气愤之极,于壬集封面题曰:“是书为珊士借去,中被墨涴甚多”,“文之佳恶吾自荷之,何劳他人饶舌”;并言“剜补以后,日记更不假人”。然其去世后,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此稿时,又经蔡元培删改,或许蔡氏出于善意,但终非李氏原来思想。今该稿藏上海图书馆,蔡氏删改之粘签亦保留在上,其文献价值自然要高于影印本。


附带说一下,书信亦是手稿的重要组成部分。古代书信称名或异,如帖、启 、笺、移、简、牍、书、札等。其文字长者可累数百言,短者仅单辞词组,有的述事阐幽;有的宣情吐臆,旨虽专于辞达,语则可以观文。至于其书法,信手写来,自然天成,气韵生动,姿态万状,鉴赏家、收藏家们珍之若美珠文玉。


历代学者皆注重书信的学术价值,先秦两汉之史传每有采摭,魏晋六朝的别集、总集则独辟类目。迨至两宋,或一人之手札单刻别行,或众人之尺牍荟萃发布。自是而后,书信代有专刻,其于研究文学、历史与社会、个人,起着其它史料不可替代的作用。


尽管如此,前人于传世书信手稿的研究与整理成果有限,今人在此学术领域有着广阔驰骋空间,大可作为。即从文献学角度而言,书信同其它稿本相类似,亦存在不同版本。明人叶向高自序其《后纶扉尺牍》有言:“余生平尺牍皆焚其稿,惟前次在纶扉有关系时政者间存之,以附于奏草之后。”又曰:“检诸尺牍,凡属寒暄,悉投水火。所馀无几,乃政地之艰难,疆事之得失,大较可见。他日尚论者,亦或有考焉。”可见古人写信有留存底稿的情况,以待将来刊刻别集之用。这种底稿相对对方所收之信件当属另一稿本。其面貌有的是草稿,乃所发信件之初稿;有的书写颇规正,则是所发信件之录副。而当其书信公开发表时,文字又会因人事或辞章等各种因素有所改动,人们只要检览上图所藏明末侯峒曾、岐曾兄弟尺牍手稿,即可略知古人书信之原件、留存底稿与印本的内容往往存在异同。因而书信存在着不同版本,具有不同的文献价值。对此,以往文献家们很少关注。


容庚致王国维书


当然,对传世书信欲作广泛深入的研究,编制专题目录是首要而最基础的工作。不可否认,书信因其为零简散札,较之其它稿本更不易收集保存,而许多收藏家往往又是将书信作为书法艺术作品加以收藏。因此,历来私藏之家几乎没有以书信为专题的收藏目录,而公藏之家亦未对所藏书信作过全面的整理。诚然旧物日益难得,但事实上当今各大图书馆、博物馆已拥有大量明、淸、近代藏品,若能有计划有规模地进行整理,摸淸家底,编成专目(馆藏目录乃至各馆联合目录),对书信本身及相关学术领域的深入研究,其所产生的影响与帮助将是无可估量的。


三、稿本的鉴定

鉴定稿本比鉴定印本难度大。首先,一书之稿本虽可能有初稿、修改稿、定稿数种存在。但每种面目各自不同,都为单一的版本品种,皆可视为孤本,况且很少有各种稿本都完善保存至今者,那么相较印本,客观上便缺乏鉴定参证资料。其次,稿本的书面风格虽然每含时代气息,但又极具个性化,不似印本能大致总结出规律性的现象与特征。再者,稿本与抄本之间亦存在不易区分的情况,如经誊清的稿本,若无编著者的标记(专用稿纸、钤印等)或手迹,很容易与抄本混淆;而一些较为冷门的抄本,因其书罕见流传,亦往往会被误定为稿本。鉴定稿本的要点在于确定该书出于那个时代、何人之手(简单判断是否稿本,並不太困难,尤其是初稿或修改稿,卷面每有涂改、钩乙、粘签、剪贴等特征),其真伪如何,以及该稿本的性质与价值。关于判断稿本的性质与价值,我们可以借助校勘等手段,而鉴定其真伪,则往往要依仗字迹的比对。与鉴定抄本、批校本相通,尽管鉴定稿本也可采取如同鉴定印本之法,即通过纸张、讳字、钤印等因素识别,但要断定其出自何人之手(包括正文与题跋),倘若没有字迹比对,是很难把握的。因此,鉴定稿本(包括抄本、批校本),除了需要一定的书法修养之外(鉴定印本也如是),更强调实践经验,书本知识至多是入门的参考。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理念,我们在2000年编纂出版了《中国古籍稿抄校本图录》一书。毋庸讳言,此书收入品种有限,亟待充实完善,但我们很高兴看到该书出版后,其资料已被人们广泛借鉴取用。当然,图书馆、博物馆所收藏的尺牍、题跋以及相关的影印文献皆可作为鉴定手迹的参考比对资料,应尽可能加以利用。


对有些个案,须作考证才能判定是否为稿本的情况,因其特殊性,这里无法一一例举。兹专就我在编目实践中遇到对稿本的认识与鉴定问题,因其具有共性,则不避繁琐,举例提出,求教同行,以供大家参考。


1、有该书作者批校题跋者应作稿本例

有的书虽然是抄本或刻本,但有作者亲笔批校题跋者应视作稿本,然而这样的稿本往往被编目者忽略,其版本价值未被充分揭示。如上海图书馆所藏清吴骞撰《观复堂藏书总目》一卷《分目》一卷《拜经楼分拨总记》一卷,有吴骞手书题跋,亦仅著录为“吴氏拜经楼抄本”,实际上是吴骞的稿本。再如上图所藏清钱仪吉撰《庐江钱氏艺文略》,虽然是嘉庆十三年刻本,但上有钱氏亲笔批语,亦应定为稿本。或许编目者不识钱氏笔迹,抑或不以为是稿本,遂使此本长期置于普通本书库。又如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清黄丕烈撰《求古居宋本书目》一卷,系黄氏家抄,复经黄丕烈手校并题跋,当为稿本,却著录为“清嘉庆十七年黄氏求古居抄本”。


2、誊清稿本误作抄本例


有的同行将誊清稿本归入抄本之列,似有其道理。但我认为其价值与抄本不能同日而语,拟以区分为妥。如中国国图书馆所藏清祁寯藻辑《甘肃查办全集》不分卷,有祁氏手书题款,著录为“清抄本”,颇疑此本实为誊清稿本。


而更多情况是,编目者不知为誊清稿本,误以为是抄本。如上海图书馆所藏清凌廷堪撰《礼经释例》十三卷(缺卷十一至十三),原以抄本著录,检览其本,虽无凌氏手迹,亦无其印章,但用版心下镌“校礼堂”兰格稿纸抄写,校礼堂即凌氏室名,因而该本当定为誊清稿本。又如上图所藏清阮芝生撰《春秋传说从长》十二卷,原著录为清抄本。是书乃芝生读《春秋》心得,前存翁方纲序,谓“传说从长”者,盖芝生谦不敢自任也。该本卷内有墨笔删正批校,多出翁氏之手,则此当为誊清稿本复呈翁方纲阅正者。或因翁氏之序文系请人誊录,所钤印章之印色又欠佳,编目者失察,故《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亦未收录。再如《上海图书馆地方志目录》著录清抄本焦循《邗记》六卷,间有勾乙改正之处,并钤有“焦循学”“里堂草稿”印章,实为誊清稿本,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失收。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二卷与六卷稿本各一部,疑皆为早于上图藏本之初稿或修改稿本,可互校异同。


3、批校本实为稿本例


有的批校本作为刻本之底本,应作稿本观。如上海图书馆所藏清抄本《三朝北盟会编》,曾经吴城、江声、朱文藻、彭元瑞等先后校勘,称善于该书诸传本;又尝作《四库》底本,馆臣窜易删削面目宛然。光绪三十一年,许涵度藩蜀时即据以刻印流传,则此本应视为稿本而非寻常抄本或批校本。二十多年前,上图曾拟印馆藏稿本丛书,顾廷龙先生即将此本列为首选。又如上图所藏明冯梦祯校本《三国志》(存《魏志》卷一至二、六至八),虽然校于元刻明嘉靖南监修本之上,但恰是冯氏于万历二十四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时校刻《三国志》的底本,相对万历新刻本(此本甚有影响),该冯氏校本当然应视作稿本。


此外,又有看似批校本,实为批校者自成一书的情况,这种批校本即为稿本。如上图所藏清陈鳣所撰《恒言广证》六卷,写于嘉庆十年刻本钱大昕纂《恒言录》之上。陈氏于钱氏各条皆有补证,楷书于天头,又于原本引书篇第及讹误之处亦注改在行间,卷末有跋文一篇,因纸敝损蚀,其秉笔之意及从事之年均不可晓。顾廷龙先生因检羊復礼所刻陈氏《简庄文钞续编》,中有《恒言广证叙》一篇,遂校读两文,发觉构造虽异,大旨则同;《叙》云“疏记上下,积而成帙”,知当别有誊录之本,改定跋文为序,以冠诸首;而光绪十四年羊氏刻《简庄文钞》跋文中又有“《恒言广证》六卷,旧为吴氏竹初山房所藏,今亦存亡莫卜”之语,顾先生因据以考定此本正是陈氏《恒言广证》稿本。不过,要将类似本子定为稿本须慎重,如果不通过考订,缺乏依据,即使批校满卷,也不能轻率下稿本的结论。


4、编辑稿本误作抄本例


有不少编辑稿本,尤其是经后人整理,整理者实为副作者(或称第二责任者)的辑稿,往往为人们所忽略。譬如清人鲍廷博曾两度校辑元代邓文原《巴西邓先生文集》一书,其初次校辑事毕,曾誊录分赠友朋,今上海图书馆收藏,却被人认为是伪造之本。而上图又藏有鲍氏嘉庆十七年再度校辑之本,其《补遗》一卷中,《跋欧阳率更子奇帖》《跋唐临十七帖》《跋米南宫书》《与本斋书》《跋鲜于伯机遗墨》《特进上卿玄教大宗师吴公听松风像赞》《跋颜鲁公书朱巨川诰》《四书通序》等篇,为初次校辑本所无,而《四书通序》一篇为鲍氏亲笔抄写。由于此本辑稿的存在,证明了第一次辑本的不伪,然而这部辑稿同样仅被《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为“清鲍氏知不足斋抄本”。又如清江藩所撰《尔雅小笺》,草创于乾隆四十三年,原名《尔雅正字》,道光元年重订,厘为三卷,易名《尔雅小笺》。道光十一年江氏去世,由汪熹孙重新整理为二卷,未及付梓,后费念慈据汪氏整理本传抄,并于光绪十九年借予徐乃昌刊刻,那么上图收藏的这部有汪熹孙跋与费念慈等题识的“清抄本”,实为汪氏辑稿(顺便提及,徐氏刻本有初印与后印之别,上图藏有初印本,经徐氏手校,现所传印入《鄦斋丛书》之本,多为徐氏校改后印本,后印本与汪氏辑本有文字异同)。再如南京图书馆所藏清吴曾英《覆瓿丛谈》二卷,系缪朝荃的辑稿,不仅有缪氏校跋,又是缪氏辑刻《东仓书库丛刻初编》之底本,但仍被著录为“清光绪五年缪氏纫兰庵抄本”。


上述种种分明是稿本而却以抄本、校本对待的现象,在学术界较为普遍,说明迄今为止版本之学尚未被人们熟悉与掌握,因而版本尤其是稿本的价值也未被充分认识与研究利用。这里再举人所共晓的《四库全书》为例。尽管当代已有不少人将《四库》作为专门之学来研究,了解到七部《四库全书》存在着各种差异,因此在引用《四库》本时,倘若不注明引用哪一阁本,会引起岐义,被人笑话。但当今有多少人认识到这七部阁本实际上都是不同的稿本呢?而当人们热衷于影印现存的几部《四库全书》乃至编印《四库存目丛书》等,又有谁能不惟商业利益,甘愿下苦功夫搜集、鉴别现存《四库》底本,不惜代价将之汇集出版以嘉惠学林呢?须知许多《四库》底本(如上图所藏《三朝北盟会编》之类)亦都是实际意义上的稿本,其文献价值远非《四库》本所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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