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某些人少放“狗屁”,属于一种奢望
这两天发现个事,说出来供各位参考,有时间的可以围观一下。我发现公众号“西西弗”最近隔三差五就锤另一个公众号“西塞罗”(《《满江红》真伪的学术争论与夹带私货的人》、《黑《三体》的人,能不能至少先读过书之后再黑?》)。都是老西家的人,锤起来那叫一个虎虎生风,不留情面。
要说明的是,这种锤并没有进入观点之争的层次,纯粹是知识层面的按在地上摩擦。比如西塞罗评论岳飞《满江红》,嘴里跑火车搞出来个新理论,说宋朝人提“靖康”不许说“耻”字,故此《满江红》是伪作。
这种观点你甚至不用去想它的逻辑和结论是否正确,因为他用作论据的事实认识就是错的。西西弗也是有意思,检索出来一堆宋代笔记和宋朝大臣写给皇帝的奏折,提到北狩满篇的“耻”字,摁着西塞罗的头狂锤。
被锤的这位,其实我们之前也提过两次,一次是因为这位对李稻葵断章取义,假装工人之友,被我的工人朋友骂。更早的一次是这位不知道怎么想的,英语不好还着急出来卖弄,看不出来自己贴出来的美国宪法第二条被自己翻译错了,然后悍然宣布自己是中文互联网第一个发现懂王2020年合法胜选的人,不惜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来强调,还声称要帮“不太懂美国政治”的人理解“这场改变世界的事件的实质”,可爱极了(《一有人喊“良知”我就莫名紧张》)。
怎么说呢?这事我多想了一下,觉得有写的必要,因为我发现西塞罗是我们舆论场上非常稀有的一个类型,锤他的人不少,左边右边都有,但不管被谁锤,锤他的人水平是高还是低,西塞罗都坚持了“不上升到观点层面,在事实认知层面就被锤死”的优良传统。
这个作风让我想起了哲学界的一段峥嵘往事。
2005年,前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教授哈里·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重印自己二十年前在耶鲁任教时写的一篇论文《论狗屁(On Bullshit)》,小册子一不小心成了亚马逊上的畅销书。这本书引发了他和牛津大学教授科恩(G.A.Cohen)之间关于“狗屁”的笔仗。
法兰克福说:“我们的文化中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狗屁太多,谁都知道这一点,对此大家也都做出了各自的贡献。”
科恩反对法兰克福,并不是反对他的判断,而是批评法兰克福太温柔,对“狗屁”的定义太狭窄。
法兰克福怎么定义“狗屁”的呢?他主要从“谎言”与“狗屁”的区分角度来定义狗屁。他说比起谎言,狗屁更糟糕,因为谎言至少是作为“真实”的对立面存在的,撒谎的人至少默认有一个真实存在,只不过选择不讲。而放狗屁的人呢?他们根本不在乎真实是什么。法兰克福把狗屁的这种特性总结为“不关心真实原则(lack of connection to a concern with truth, indifference to how things really are)”。
科恩说法兰克福的话讲得不对,哪里不对呢?不关心真实原则说到底需要一个主语,首先要有一个人,然后这个人不关心真实。但这种定义太狭窄了,如果说存在一座狗屁的郁郁葱葱的花园,这种狗屁只是花园中的一朵花朵(one flower in the lush garden of bullshit)。谁说狗屁是因为放狗屁的人才成为狗屁的?狗屁之所以是狗屁,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狗屁,除了狗屁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是。
科恩说法兰克福的定义只揭示了一种放狗屁的人,那就是日常生活中故弄玄虚、老讲一些自己搞不懂的概念的伪知识分子。但狗屁不止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其他场合也有很多啊,有时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谁又能保证讨论的话题不是一个狗屁呢?
后来赵汀阳先生在回顾科恩的评论时举过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个例子是:“教授和学者们以‘学术规范’为名进行没完没了的‘合法的’扯淡,以无聊琐碎甚至弱智的学术扯淡冒充高尚的精神事业”。
对科恩来说,他不仅要拓宽狗屁的定义,还要替狗屁的诞生寻找到原因。非常不留口德的,他拿法国哲学举例子,说装腔作势的德里达、德勒兹、拉康、克里斯蒂娃等人全在放狗屁,他要找到“狗屁在法国蓬勃繁荣的原因”。(插一句闲话,法兰克福也不是什么嘴善的主儿,比如他说自己当年写《论狗屁》,就是因为深感自己的工作单位耶鲁是“狗屁大本营”。)
一个八卦是,科恩指名道姓瞧不上德里达,而德里达曾经是法兰克福在耶鲁的同事,所以这让德里达成为这场“狗屁”之争中论辩双方同时在骂的人。
科恩找了七点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三个。第一,他说法国只有巴黎一个文化中心,巴黎的知识分子话语单一,知识群体拉帮结派,一边互相吹捧,一边剿灭异己,长此以往,形成了狗屁互相攀比的趋势。
第二,他说法国有一种文化基因,喜欢优雅漂亮,做学问也沾染了这种习气,知识分子总喜欢把理论搞得天花乱坠,追求风光的土壤更适合滋生狗屁。
第三,科恩说法国老百姓也有责任,他们总喜欢假装深刻,卖弄自己喜好哲学,但他们本身知识储备和思考能力又不太过关,所以最后完美错过那些认真的、需要花时间的严肃哲学,创造出庞大的用于装点门面的闲谈哲学市场,狗屁和狗屁的主人们,就在这个市场里如鱼得水。
日常“乳法”
什么叫闲谈哲学呢?科恩举了一个文艺女青年和维特根斯坦的例子。说一个小姑娘做了扁桃体摘除手术,维特根斯坦跟她通电话,小姑娘说:“我感觉像一只狗被车轧过。”
对小姑娘来说,这个说法很新颖、很漂亮,似乎还开辟了新的角度和新的意义,但是维特根斯坦回答道:“不,你不知道一只被车轧过的狗是什么感受。”
这里我们可以停一下,感受一下科恩的意思,我的理解是,他在说小姑娘的卖弄文采其实是一种幻象,假装自己很通透。
维特根斯坦
老实说,法兰克福和科恩关于“狗屁”的争论,至今仍是我读过的最休闲、最有趣味性的哲学争论,不满足于我的介绍的朋友可以直接读他们的三篇论文:
On Bullshit:
http://www2.csudh.edu/ccauthen/576f12/frankfurt__harry_-_on_bullshit.pdf
Complete Bullshit:
http://www.ditext.com/cohen/Cohen.pdf
Reply to Cohen:
https://books.google.com.hk/books?id=XfQCYbt_cDYC&pg=PA340&lpg=PA340&dq=Reply+to+Cohen+harry+frankfurt&source=bl&ots=EgBwNRGtBx&sig=soS-j-TLwXHkFi9ISsH66MyQo48&hl=zh-TW&sa=X&ved=0ahUKEwiE7qTwlsbRAhWErxoKHXugD0AQ6AEIGjAA#v=onepage&q=Reply%20to%20Cohen%20harry%20frankfurt&f=false,p340-343)
把地址挂出来,一来是因为争论太有趣了,强烈推荐各位有时间去读原文,二来也是表明一种态度,跟“也就知道《三朝北盟会编》一个书名”的某些朋友不同,今天咱讲的内容,咱是真读过。
我们今天没有讲别的正经事,而是从大V锤大V讲到二十年前两个哲学教授的口水仗,但其实我们今天讲的又是特别正经的一件事——世上总有许多说胡话的人,但胡话和胡话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是在撒谎,有些人是在放狗屁,从追寻真实的角度讲,后者危害更大。
装腔作势是一种刚需,这个市场永远存在,所以狗屁也会永远存在。对于真正想了解点什么、真想找到一点意义的人来说,识别狗屁就显得尤为重要。
狗屁这东西,不说百无一是吧,至少也是一无是处。如果非要替狗屁找一点优点,恐怕只能说它起码起到了智商鉴定器的作用。一个长期坚持不上升到观点层面、坚持在事实认知层面就被按在地上摩擦的智商鉴定器,纯粹而闪耀,上一个这样的还是咪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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