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影像笔记之71 | 独立→自由→行动
(2021.6,北京民间X放映,吴六部片子联展)
吴文光影像笔记71独立→自由→行动
风华来邮件说她正在编辑“华语独立电影观察”第三期,焦点是“30年中国独立电影关键词”,风华邮件附上的编辑说明列举一连串关键词,其中有:“地下”、“独立”、“民间”、“DV”、“个人”、“直接电影”、“现场”、“伦理”、“作者”、“行动主义”、“电影节”、“档案”、“边缘”、“底层”、“审查”、“档案”、“酷儿影像”等。我数了下,有26个。
这26个词我对其中大部分都非常熟悉,每一个词我都可以写一篇与之相关的故事,而且很长,比如“电影节”(之一是“国际电影节”,这是整个九十年代独立电影的唯一出口;之二是“国内独立影展”,这是2000后直接刺激“独立影像”创作之熊熊炉火),比如“直接电影”(因为喜欢怀斯曼电影,“直接电影”成为我九十年代追随之纪录片方式),比如“酷儿影像”(我理解这是“同性恋电影”的另一种说法,我也拍过同性恋,2000年前后,男同女同都拍过,后来没有拿出片子,源于我对自己“小偷一样捕猎题材”心态与行为反思至自我厌恶)。还有个别词我听着很熟悉但和我不是直接发生关系,比如“审查”,因为我拍的片子从不“送审”。当然,“不直接发生关系”也避免不了“间接关系”,不“送审”不等于片子躲过审查,更不等于你逃得脱无处不在的人生审查监视器。
风华发来的这些关键词,我觉得涵盖了整个30年中国独立电影之路,每个词都可以说是这条路上一个醒目标识,背后写着各种各样的故事。风华约稿说,可以选择一个关键词写文一篇,我的第一直接反应想选择的词是“行动主义”(事实也是我回复风华说我选择该词),我最近15年(2005以后)与影像之事,让我对这个词情有独钟,有一肚子话想说。
当我开始写时,本能回头想我1988年懵懵懂懂中开始拍《流浪北京》,30余年过来,走至如今成为拥抱“行动”者,是一连串关键词贯穿其间。我改主意了,打算挑选三个关键词来写,它们是:独立,自由,行动。
第一个词“独立”,这是我在九十年代的一个重要“关键词”。拍摄《流浪北京》之初,始于“拍自己想拍但不知道怎么拍”的朦胧冲动,那时不知道“纪录片”一词及概念,更无从知道“独立影像作者”这一身份或标识存在。1991去了山形影展后,我学到的常用英文单词有一个是“independent”,英文常用语中有“I’m an independent filmmaker”。
1991年底,张元在准备他的第一次出国电影节之行,他拍的第一部片子《妈妈》收到法国南特电影节邀请。那时我刚和张元认识不久,张元去南特前约我在他当时西单二条胡同家附近一个小饭馆吃饭。张元说他出国英语不行,我说讲最关键的英语就行,比如自我介绍:I’m an independent filmmaker from China。这个故事我写在《1990》书中,我讲述它是觉得,当初我如何拥抱independent这个词,并以它自我界定——“我是什么样的人”及“我不是什么样的人”。
“独立影像作者”这个词对我重要到,可以说是支撑我在九十年代持续“拍自己想拍片子”的信心与信念来源之一。我现在回头想当时的认知是,从体制媒体“逃窜”出来,需要一种新的、富有意味并响亮好听的身份标识,我是这种心态,我理解周围那帮哥们也如此,比如张元、蒋樾、段锦川等。也因为这个词让我和这帮人当时成为同路人。
“独立”仅仅只是一种身份标识吗?或者逐渐地演变成一种口号一面旗帜一件披在外面的皮夹克?“独立”如何成为一个落实下来的创作持续而不只是身份标识?我在1993年拍了第二部片子《我的1966》和1995年第三部片子《四海为家》后,创作陷入沼泽:纪录片如此拍下去的势头是,找更多的钱做更大的制作去更多电影节更多曝光并获奖……顺着滑下去我是不是被捆绑在“另一辆战车”?内心在问:当初离开体制媒体是为“拍自己想拍”,如何把这种愿望变成一个持续动作呢?
追问下去,“独立”的实际核心意义究竟是什么?“自由”——我认定。
这就是我接着想谈的与我有关的第二关键词——“自由”。这个词没有出现在风华发给我的26个关键词中,但我认作是我的影像创作中继“独立”之后的一个关键词,理由上面已经表明。这个关键词和我发生关系是在1998年,即我第一次使用DV拍摄《江湖》。
由此,“独立”回归其实质——“自由”;由此,“独立”不再只是一面旗帜,“自由”也不仅仅是口号或愿望;“自由”落地成行,转换为一个具体的动作。
因为DV,再无投案选题谈钱尾款等等这些屌事揪扯,手持DV,一个人的影像,随心所欲拍想拍之所拍,“自由影像”不再只是梦中追求,可以成为脚下行走。我在《江湖》之后,再有:《日记:1998年11月21日,雪》、《公共空间》、《和民工一起跳舞》、《寻找哈姆雷特》、《你的名字叫外地人》、《操他妈电影》。
如此走到2004,再被新的困惑纠缠:为什么创作?什么是创作最终追求?
这个时候,我人生迈入50门槛,“老同志遭遇新问题”。或者也属于我的“创作中年枯燥疲惫期”。
困惑之源也与拍摄所谓社会弱势群体“江湖大棚”“底层民工”有关,遭遇道德指责与伦理纠缠——是否对被拍摄对象有所帮助?拍摄者与被拍摄房谁获利谁被剥削?影片作者对此有否警醒反思并到何种程度?
我没找到解药。拍片停滞。2005-2009没做出片子。
此期间较多介入“社会工作”,2005年建立“草场地工作站”,一个涉及影像与剧场学习交流空间,同年接手一个“村民自治影像计划”项目,把DV发给村民拍片,十个村民报名参与。次年,十个村民十部短片完成,为期一年项目结束。此事给我的极大刺激是,目击那些握惯锄头镰刀粗糙的手现在握住DV并拍出无法被“专业影像人”复制模仿拷贝的生动镜头,我悟到“影像生命力所在”。刺激促成的是,2006年以后村民拍片这个事没有结束,转为“村民影像计划”继续下去。
一个石头滚下坡并卷动另一块石头。被村民影像计划带动的另一块石头,就是2010年夏天,10多人返回村子,采访“三年饥饿”记忆,并在其间拍摄纪录片。参与其中多为80后纪录片作者及美院影像学生,村民影像计划作者也在其中。我也是10多个回村者之一,我“返回”的村子是我文革时当知青的村子。这就是后来定名为“民间记忆计划”的肇始,当时命名“饥饿计划”,源于对“历史记忆”以及“创作”的“双重饥饿”。
“民间记忆计划”因“村民影像计划”卷动而起,至2020持续10年,27个作者完成61部纪录片。
十年行走路上,新问题接踵而至——
采访的老人记忆不只是“创作的敲门砖”的话更应该有的价值是什么?
如何面对村子孤寂老人留守儿童现实?
回村如果不只是为了影片拍摄还可以做些什么?
“艺术”是否(如何)成为“介入现实改变行动”?
有关“艺术行动”指向,以往多体现为“反对”“抗议”。这种行动永远值得尊敬,继续想下去,如果“艺术行动”目的是朝向“未来建设”的话,除“战斗者”是不是也需要“建设者”?
“艺术介入村子现实并做可能的改变”,成为民间记忆计划回村者行动尝试——
五个年轻回村者在村里募捐共同建立“三年饥饿逝者纪念碑”(截止2013)
也是五个年轻回村者在村里建立“图书室”(截止2013)
章梦奇在爷爷村子(湖北随州钓鱼台村)建起“蓝房子”公共空间(2020)
郝永博在出生长大村子(山东菏泽郝赵庄)尝试建立“郝赵庄博物馆”(2021)
出自229人采访、来自346个村子1611个老人记忆口述被整理为“民间记忆档案”(截止2020)
记忆计划在行走中,尚无答案——可能永远没有完美答案,并可能还会不断有新问题出现——让我感觉兴奋刺激的就是,我和年轻者同行并体会着:“艺术终究还是存在着一种力量”。
(本文为“华语独立电影观察”约稿)
2021.4,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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