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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 | 与木心隔世对话

李劼 塔中之塔 2023-07-26


与木心隔世对话《生活月刊》杂志对李劼的专访   采访 / 于丹



不久前,在纽约多年的文学评论家李劼的《木心论》出版。他有言《木心论》首先是写给木心本人看的,就像两个在纽约街头邂逅的流浪汉,坐在马路边互相欣赏一番。然虽曾同时生活于纽约,李劼与木心实际上却从未谋过面。


《木心论》是李劼与木心的一番隔世对话。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在论说古今东西的文学家作品的同时,谈的是作家们本人,更是他由此表陈的私人观点、观念,《木心论》亦如是。


李劼以为,木心的文学讲学因颇富洞见而极其瑰丽,但他于哲学混沌未开,于史学依稀朦胧;木心曾自喻宝玉,而李劼则以妙玉喻他;李劼称赞,木心最出色的散文“遥应李耳”,而其文字的审美创造性堪称中国的但丁。


李劼认为自己与木心不谋而合,比如,两人都认为文艺复兴体现在个人身上,而文化只有不断返回,才可获得充沛的生命力。


李劼引木心为知己、兄弟,如同木心引相隔逾千年的嵇康为兄弟。李劼认为,读懂老子的没有几人,他相信读懂木心的也为数不多。





《生活》:选择木心书中那句“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放在《木心论》的前面,代表了你对木心的较为整体性理解吗?还是你在《木心论》的最后一句话“木心走过,木心完成。木心已逝,木心已在”,更准确?


【李劼】:芸芸众生的人生都只是行过,但生命的质地却有行过的,完成的。再伟大的生命,也都是从芸芸众生开始的,佛陀、基督,全都不例外,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木心既是芸芸众生,但又以自己的写作使自己的生命抵达完成。相对于木心的感叹,我在《木心论》结尾处以他的完成告慰之。




《生活》:想必你读过了木心的所有作品,为什么选择《文学回忆录》作为《木心论》的论说原点?


【李劼】:《文学回忆录》其实是文学演讲录。倘若除此之外,木心没有留下任何文学作品,那么它就成了他的“论语”。


就走进木心的文学写作世界的角度而言,他的“论语”是最好的导游。




《生活》:论其文学,却也实是在论人,比如你把南怀瑾、胡兰成、潘雨廷和木心并论,并且有南怀瑾最俗、胡兰成最浮、潘雨廷最精深,木心最清高之说。可否细述一、二?


【李劼】:这四个人都是学府外人,或者学府边缘人如潘雨廷者,他们都不在学界主流之中,但又各自有点影响,所以会并提。


南怀瑾于学问全然野狐禅,且功名心极强,热衷于钻营政治,好交权贵,故而说佛论道,隔雾看花;胡兰成聪明过人,但根底不厚实,其史论时有见地,却不在点子上,好比画了一个个漂亮的剑花。


同样起自一介布衣、蜚声民国年间的上海滩,杜月笙享有“海上春申君”之誉,为各方人物所崇敬,然胡兰成却是一片过眼烟云而已。其人生修为如斯,其学识也可想而知;潘雨廷于易学极为精深,并且能以现代物理学参悟之,堪称自宋人邵康节以降的易学大家。具体评说可参阅我好几年前写的拙文《潘子雨廷,姬昌周易的终结》。


倘若说南怀瑾是在地上游走的人物,那么木心则是在天上飞翔的,而木心的清高,也就在于其凌空飞翔的睥睨浊世。




《生活》:你说他非浊世俗物,但他过于自恋,看透人世看透世人,却始终看不透自己。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曾自喻宝玉,你在《木心论》里是以妙玉喻他。何故?


【李劼】:一个在空中睥睨浊世之人,要他反观自己,恐怕有些困难,除非掠过一片镜湖,以湖为镜,返照自身。但问题在于,哪来的镜湖呀?这块土地都污染成什么模样了。


木心不是宝玉,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是情种,是神瑛待者,木心不是。木心娶了诗歌又嫁了绘画,与文学艺术厮守终生,故而以妙玉比喻之。




《生活》:以木心的文学创作来讲,你似乎最推崇他的诗歌,比如“木心的诗歌语言,可以说,自五四现代白话诗以来,首屈一指”;其次是散文,最后是小说。你怎么看待作家木心的创作在中国文学中的位置及特殊性?


【李劼】:最推崇的是他的散文,遥应李耳。五四以来的文学成就,与先秦诸子有天壤之别,先秦是高山,为前者所不可及。


五四以来如何如何,并非最高评介。至于小说,不是木心所擅。五四以降的白话文,倘若全部拿掉,中国文化不知缺了些什么。


但木心是不能拿掉的,否则作为审美的现代汉语就难以成立了,因为现代汉语自从五四诞生以来,一直是战斗的,结果毁了语言,也毁了好几代人的人文心态,亦即造成了很深的集体无意识创伤。


直到木心的散文诗歌面世,才开启了审美的历程。美丽的语言,可遇而不可求,遇上了,是运气。




《生活》:“遥应李耳”,是几千年士子堆里能够读懂老子的几人之一?


【李劼】:因为与老聃相通的士子极为鲜见,木心却天然与之相通。这是木心高于五四以降的诸多人文大家之处,包括王国维、陈寅恪、或者周氏兄弟,还有胡适等等人物。他们虽然各有成就,但皆与先秦不接气。


倘若仅以见地而言,王国维、陈寅恪眼界最高,但再高也高不到与老聃相通的地步。至于先秦以降的士子,能够与李耳遥遥相应者,恐怕也屈指可数。


在中国历史上,走过的高人不在少数,但他们却不太留文字,甚至不留行踪痕迹。嵇康颇有李耳那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的风度。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有李耳的高远清淡之气。


能在生命境界上与李耳相当的人物,应该就是禅宗诸祖了。慧能恍如李耳再世。成道禅僧的命运,也与李耳一样,不太容易被人读懂让人领悟。


历代士子追求学问者多,得道成道者少。




《生活》:对于一直有写《巴比伦语言学》、《瓷国回忆录》等长篇小说的计划、但终未完成这件事,木心自己也许是俏皮地将之归结为“懒”,你如何以为?


【李劼】:木心写不了长篇小说,再勤奋也写不了。他的思绪是意象性的,其写作宛如天女撒花,而长篇小说则是构架性的。


这是木心的天赋所决定的,跟他难以进入西方拼音语言系统是一个道理,因为那是逻辑的,木心直觉惊人,但从来不逻辑。他因此看不起哲学家,因为哲学家以逻辑为著述前提。


于他看重的哲学家尼采,其实是个美学家,不是逻辑的,而是非常直觉的。




《生活》:记得你在论说木心诗性思维的时候提到他当年文学课堂上的弟子曾这样评价他的画作:“他的画,有点像昆德拉讲雅那切克:‘在他那个时代,他超前了,到了可以公开,又相对过时了,这是悲剧。’”


【李劼】:木心的画里既有中国山水画的因素,又有西方现代派绘画的因素,相对于他所身处的时代,尤其是中国六、七十年代的绘画,哪怕是九十年代以后的政治波普,木心都已然超前。


但放到西方绘画界面前,尤其是比之于达利、毕加索等等,当然谈不上有多少新意。西方绘画几乎穷尽了画家的想像,很难再创新意。




《生活》:你的书中多次提到纽约,你的纽约、木心的纽约,又或者是你想象与木心相遇的纽约。纽约于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除了语言不通,你觉得木心的纽约和你的纽约还有其他具体生存状态的不同吗?同为华东过来的纽约客,你对木心的体会中有什么是你认为本土中国人没能理解到的?


【李劼】:华东改为江南更为确切。江南是个文化概念,华东只是地理方位而已。对很多人来说,纽约当然是一个都市,并且是这个地球上的顶级都市。但对我来说,纽约像一个山洞,或者说像一座寺庙。我在《美国风景》里已经如是说过了,木心将纽约比作他的约旦河,彼此不谋而合,颇有点殊途同归的意思。


木心在纽约演讲或者笔耕之际,我在纽约图书馆和Barnes & Noble书店里如饥似渴。也许在木心写累之后,轮到我开始我的第三期写作,相比于我的八十年代、我的九十年代而言。


木心的语言不通,不妨碍他的中文写作,我没有语言障碍,因此得以在纽约东村、纽约的百老汇戏剧公司里厮混一时。这虽然比窝在学府里读学位要长见识得多,但那些地方也并没有给我多少灵感。


纽约是个文化都市,很艺术,又很商业,几乎没有不商业的艺术,那条艺术博物馆最多的第五大道,同时又是最商业的,这是纽约的特色。在纽约奋斗的艺术家,通常以商业上的成功作为自己的成功标记,大陆来的艺术家尤其如此,尽管成功者寥寥。


木心并不醉心于商业,但又不得不以商业性的成功为人所知,诸如画展之类;还不得不以卖画来维持生计,并且是在他人的帮助之下。就此而言,木心还是有点纽约意味的。


以商业方式获得成功,与被权力御用方式名噪天下,性质完全不同。一者是自我奋斗,一者是认领奴才。然而,即便以商业成功而言,木心与诸多在纽约奋斗的大陆艺术家也很不相同,他虽然为了谋生不得不诉诸商业性的成功,但在心理上却从来不被商业所左右。


有些在纽约厮混过的艺术家,在学会使用商业手段的同时还学会了忽悠,忽悠同胞,忽悠全世界。虽然名噪一时,但早晚会出洋相。这在木心是有所不为的。木心不会因为沾了点买卖而面目全非。因此,把纽约当作寺庙的我,会认同木心。


木心虽然衣着很绅士,但骨子里是个流浪汉。在自由的土地上生活,纵然流浪也幸福。在纽约流浪过,不会再想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太浅薄。这就好比习惯了在草地上静心,没必要走进健身房。


我也罢,木心也罢,都不是有志于练肌肉的人,尽管按照木心的说法,肌肉是无辜的。要是木心依然在世,彼此可能会互相阅读,但不会比赛肌肉,攀比有无诺奖之类。文学诺奖好比文学肌肉。在文学上追求肌肉发达,在我在木心,都是有所不为的。


这可能是许多中国作家所不明白的,他们把文学当作体育比赛使劲折腾。在真正的文学家眼里,任何文学奖都是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除了忽悠一下大众,不能证明文学成就的高低。




《生活》:你们曾同时在纽约生活,却无机缘见面。读《木心论》时,那种你引木心为知己、兄弟的感觉很强烈,这样的隔世对话,是种什么样的人生体验?


【李劼】:很无奈,这就好比木心将嵇康引为兄弟一样。也很愉快,因为木心的文字尤其是美妙的文句,令人赏心悦目。但又很遗憾。写《论<红楼梦>》时,因为与曹雪芹相隔数百年,再相通也无遗憾。


可是最初读到木心文字的时候,木心还在世,同时也在纽约。怎么就没有见上一面呢?这就好比推开一个房间,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木心,而是屏幕上的木心,确切说,是徜徉在文字中的木心。


于是想起我写在《八十年代中国文学历史备忘》里的前言,在黑漆漆的山洞里,俯身捡起一个前人留下的火把。纽约果然很山洞。




《生活》:你们彼此都认为“文艺复兴体现在个人身上”。这也就不得不谈谈你在《木心论》最后写到的你个人的“中国文化冷风景”说。


【李劼】:《中国文化冷风景》写了七年,无法在这里三言两语说完道尽。想要重复的只是,文艺复兴不是一场运动,而是一个一个孤独者的默默无闻的劳作,所谓荒江野老屋,二、三素心人是也。


至于我在书中提到的两千多年的黑暗云云,指的是先秦以后,文化一直凋零。如今有了重新启程的可能性,在无数人为之付过代价、作过努力之后,启程的标记是审美回来了。人之为人,不是以吃饭穿衣为标记的。文化之为文化,也不是以食色为内涵的,更不是以权力斗争、王朝更迭为核心的。


一个民族有没有文化,首先在于有没有审美能力,有没有审美创造能力。假如一个民族不再把有没有航母、有没有核武器作为国家是否强大的标准,而是把有没有木心这样的文学家作为国家有无尊严的根据,那么这个民族也就有了诗意,有了人之为人的民族尊严。


两千多年不重民生只知争夺江山的黑暗,其实也是审美能力萎缩的黑暗。一旦审美能力恢复,那么文化也就苏醒了。木心是这种恢复、苏醒的标记,所以我会在《木心论》里说他是现代中国版的但丁。


木心的写作,无意间返回了先秦的人文气象;我的《中国文化冷风景》所致力于的,也是要让文化从先秦之后的冷寂状态中重新起步,彼此又是不谋而合。这可能是我和木心的最大相通之处,同时也是我的《论<红楼梦>》与《红楼梦》的天然相通之处。


在此顺便说一句,《论<红楼梦>》一著,即将在大陆重版,是我自己校对和修订的。


文学是无用的,审美也是无用的;同样,木心是无用的,我也是无用的。但文化有时就是从这样的无用开始的。


李劼

李劼,本名陆伟民,上海人,1955年生,当代著名思想文化学者,作家,红学专家,文学批评家。现旅居美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丽娃河》,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等,理想国最新出版《木心论》《唐诗宋词解》《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


相关链接

李劼 |《木心论》(全)

李劼 | 我为什么写《木心论》

说明

此文来自于公号“雅典稷下”,首刊于2015年12月20日《生活月刊》杂志,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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