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笔记:每一道异样的火光都像电击着心脏
塘沽大爆炸采访手记,2015年8月首发于香港端传媒。
“唦,唦,唦…”
我能听到自己脚下那双耐克跑步鞋和野草摩擦的声音,以及包裹在口罩里,沉重的呼吸。
这是在8月13日深夜11时许,天津滨海新区的物流港,一天前,这里发生了危化品仓库大爆炸,死伤惨烈。
英文媒体普遍用了 China Explosions 这个词组来定义该事故,是的,这次爆炸引发的关注,远远不止一个滨海新区,或者天津市,甚至中国。 但此时此地,已死一般沉寂。
没有了灯光和霓虹牌,分不清黝黑的建筑物们,之前是哪个港口单位丶哪个住宅小区。
草丛里突然窜出了3丶4条中华滨海流浪犬,冲我大叫。
大爆炸後,不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12日当晚得知此爆炸事故,再难安睡,在网上看直播丶刷微博和推特,一直到天亮。 大约睡了1个多小时,接到了编辑部的电话。
妻子帮我收拾着行装,“你有心理准备麽?”她问。
“嗯。”我支吾了一声。
其实哪有。
汶川丶玉树和雅安,三次地震,我都在灾难发生的第一天或第二天,赶赴了现场。
真谈不上早就准备好了,在大灾难面前,什麽人都是被动的,记者有“使命感”,但更多的动力也只是职业身份罢了。
“注意安全”,妻子又叮嘱。
“一定。”
前几次地震采访的次生危险主要是馀震丶山洪或泥石流,这次是尚未被制服的巨量危化品。
我的小声嘀咕的那个词儿没让她听见,
“尽量”。
围着还在抢险的危化品堆场,已经走了快三个小时。
没有突破封锁线进入还在燃烧的堆场的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尽可能接近事发地,在警方允许或者默许的范围之内。经验告诉我,这里有缓冲区,有警方睁只眼闭只眼的空间,巨型灾难下,何事可为何事不可违?
在交叉路口,我两次被设了路障的警察拦下,他们态度都很客气,拒绝的理由也冠冕堂皇:这个区域隐患仍存,暗藏杀机。
我想对记者说,正是因为情况不明,记者才希望能实地观察记录,这和警方要控制现场一样,都是职业要求。但没说出口。不说,他们也应该知道。这次毕竟不像以往,记者没被当成捣乱分子甚至阶级敌人遣送丶控制起来。
走过几栋没有亮光的建筑,前方远远地忽然出现了一排消防车。
大约有6丶7辆,车身上有“供水车”丶“泡沫车”等字样。
疲惫不堪的消防队员或半卧在车厢侧面的挡板上,或乾脆躺在人行道上,大多赤裸着上身。
他们是天津港务局聘用的消防队员。
打开手机的地图定位,发现已经到了“跃进路”,路的对面就是瑞海国际物流公司危化品的爆炸现场。
沉郁的夜空里,能看见对面的集装箱堆积场,仍然笼罩在巨大的黑烟下。
远处突然闪出一小片红光,像是谁用铁钳子,搅动了奄奄一息的炭火。
带班的消防队领导发现了我,过来打招呼。他也赤裸着上身,满脸疲惫。“他们很累,情绪也很不好,希望能理解,”领导说。
寒暄了几句,领导说,堆场里还不稳定,危险随时存在,要不用车送我回市区。
端茶送客,理解。
不想惊搅他们短暂的休息,互道珍重後,开始步行离场。
黑暗中,冷不丁窜出一个人影,拍了下我的肩膀。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老家在东北,现在北京上班。他的双肩包上绣着一块铭牌,是五星红旗。
他是刚到塘沽的志愿者,去了港口附近的两家医院,发现志愿者太多,根本帮不上忙,於是选择来这里“看看”。
“渴死了,还有水麽?”他问。
我拿出包里的半瓶矿泉水,喝了一口,递给了他。
後来在大路边,发现到处散落着没有开瓶的矿泉水,应该是白天救灾单位来不及收拾的。
路边还有随处可见的各式被大爆炸震毁的车辆,面目狰狞。脚踏在玻璃渣子上发出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时刻,有些刺耳。
年轻人面对这反常态的街景,似乎很兴奋。
爆炸区域周边有很多碳化的木板碎片,他捡起一片,像飞盘一样掷出,嘴里嘟哝着东北青年常见的粗口,“XXX,太XX吓人了!”
远处的堆积场又闪出一道红光,随即黯淡下去。
“XXX!”小伙子惊呼着冲到我身边,“你看到了麽?我X!听新闻说还有两个罐子没引爆,这要再炸了都得完!你怕不怕?你怕不怕?”
我没有心思回答他。
但哪能不怕。每一道异样的火光都像电击着心脏。
年轻人回到市区後,投奔一家医院外志愿者搭建的帐篷区了。
8月13日我刚到塘沽时,发现市区里出租车比平时少了很多。 “出租基本都跑那边(爆炸事故现场周边)帮忙去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白师傅告诉我。
据白师傅介绍,他们车队自发参与了救援,“那边有交通管制,我们这些司机商量好了,每辆车只能去帮半天忙,我上午在那边拉人,下午就就不过去了,那边的交通压力也很大。”
白师傅说,在他知道的出租车司机里,只要是伤员丶家属或者家住爆炸点附近的,不论出入他们都不收费。
“出这麽大事儿,人家要给你钱,我也不好意思收啊,不能发这国难财。”白师傅说。
离事故现场几公里的泰达医院外,到处都是志愿者的物资发放点,矿泉水丶饼乾丶方便面等堆成一座座小山。
离开封锁区後,走了近一小时,被一辆车截住了,司机姓冯,塘沽本地人,这两天一直在当志愿者,他执意要免费送我回宾馆。
路过泰达医院时,已晚上12点过,医院外的志愿者的车依旧停得密密麻麻,有些车的後备箱开着,装满了免费发放的矿泉水和快餐食品。
“昨天(事故当晚)夜里其实是最需要志愿者的,太多的伤员和家属需要运送,但很多人都不知道。第二天大家都知道啦,这下不得了,想献爱心的市民太多,但事态已经相对稳定,想做好事?排队都不一定能够赶上。”
在滨海新区的商业街上,不时能看到免费发放口罩的爱心人士,虽然有些是企业行为,但大多没有附加条件,到了就领,在第三街的一个商业区的口罩发放点,每个人可以领十个,“回去可以带给家人用。”
8月14日凌晨两点,我和摄影师打上车,又去往港口。
出租车司机姓郝,听说我们是去拍摄救灾现场,执意不收费,作为本地人,还主动要求帮我们跟警察交涉。
在第一个路口,执行封锁任务的警察不愿放行。
“里面情况很复杂,危化品还在燃烧,你们最好离开。”一位年轻警察说。他透露检测显示该区域“苯超标”。
“还有阿姨带着孩子来看,都什麽事儿啊,还看热闹,我让他们赶紧回去。”
和绝大多数执勤的民警一样,他也没有戴口罩。
我们转去了另外一个检查点,说明了来意,就是拍几张照片就离开,我们指了指封锁线不远处的消防车,现役武警编制。
警察拉开了警戒线,“你们快点。”
摄影师快步冲向远处的消防车,进入了工作状态。
没有打搅那些躺在路边休息的战士,他重点拍摄了仍在工作状态的一辆消防车组。 这辆车的“头儿”姓赵,入伍9年的上士,职责是司机。
赵班长让穿着作战服的战友们配合拍照,还打开了车外侧的应急灯。
“我们的队长昨天进到了火场的最前线,”一位小战士告诉我。
“能跟队长说两句麽?”
队长在驾驶室里休息,战士请示过後告诉我,“他不想说什麽。”
一位高大英俊的消防员走过来,“抱歉,部队有纪律。”
我希望警队能留个电话,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後再做采访。
赵班长说,你就把电话给记者吧。
“27330119,我们总队的电话,”这个身材像游泳运动员的小伙子说。
“您是不错的宣传干事,” 我笑了。
小伙子也笑了,满脸稚气。
与赵班长以及他的战友们告别,再三作揖求他们保护好自己後,我们在离开现场时碰到点小麻烦。
在路口执勤的另外一名年龄稍大的警察拦住了Billy, 要检查他的相机。
警察一边翻看相机拍摄的内容,一边说,“按规定我们不能允许你们进去,我们没有接到放行的通知。”
“特殊时期,互相理解,您就通融一下吧,毕竟我们的拍摄经过了消防队的允许,还有你们本地司机陪同作保,我们不可能越界进作业区域的。”
警察不置可否。虽然还是黑着脸,他把相机还给了摄影师。
直到8月15日凌晨,人们依然不能确定天津港那片废墟里还有多少引而不发的“暗物质”,空气中丶水管中,有多少能危及市民健康生命的毒素。
8月13日中午奔赴天津前,我能想起的保护措施就两条。
一是翻出了一个3M的口罩随身携带,那不是为灾难采访准备的,是为抵抗北京雾霾的存货。还有就是把常穿的CROCS凉鞋换成了跑步鞋。
当独自一人戴着这个口罩走在天津港那片废墟上时,当看到不远处危化品仓库还在闪着红光时,当看到那位说“苯超标”但自己也没戴口罩的年轻警察时,我想起了电视剧里的那句话:“中国人,死於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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