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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就是我的珠穆朗玛峰
题图:家乡的小山村。
(摄影:作者)
绿灯亮时,我拉着父亲的手过了马路。我知道,小时候他是我的依靠,现在,我是他的依靠。
文章源自公号:一枚园地
父亲,你就是我的珠穆朗玛峰
作者/思山
父亲节要到了。我看到一枚园地在征集父亲节的稿子,想起来我的父亲。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的童年赶上了三年困难时期,少年遭遇了文革。从小饿肚子吃不饱饭,他最终的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不到一百斤。
极端贫困的生活,带给他一生的影响,拼尽全力,贫穷还是如影随形。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母亲在我四岁那年因病去世了,是父亲用他那不足一米五高的身躯撑起了我们这个家,把我们四个孩子拉扯大,还把我送进了大学的校门。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从未出过远门。在我小时候,他提起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镇上赶了两次圩。谈及此事,父亲神采飞扬,似乎这是一件引以为豪的大事。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带父亲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这个愿望,终于在我考上大学以后实现了。在大学里,我勤工俭学,给人家当家教,还写文章投稿到报纸杂志电台。我省吃俭用,终于攒到了几百块。我决心带父亲走出大山一回,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市中心逛逛,带他住一下宾馆,享受享受。
那是2016年,大三的时候,我放暑假回家。我帮家里割稻子,插秧,晒谷子。等农活都忙完后,我对父亲说:“爸,我们明天去市里玩两天吧?”父亲先是一愣,不知他是高兴还是震惊。也许市里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只听说那里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然后他说:“不行啊,我们去了,家里的猪啊牛啊就没有人管了,而且还得花钱。”
“您什么都别管了,我已经请邻居帮忙打理家里了。”
他双手不停地搓着,呵呵傻笑,最后终于点头答应了。
夜里,父亲翻箱倒柜,找出了他那件买了一年却从未舍得穿的新衣服。
第二天凌晨五点钟,我们出发了。从村里到镇上,我们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山路,又转搭半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到了镇上,然后再坐班车到市里。
一路上,父亲兴奋极了。“这里的路好平坦,好开阔啊。”“看看,那些稻田真大啊,一块都有一亩了。”“这些又是什么树啊?”“这叫什么地方?”父亲像一个好奇的小孩,不停地问我。
我明白,这是父亲第一次进城,他太开心了。
一下车,父亲忽然站在大街上不走了。刺眼的阳光令他习惯性地举起右手,停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抬头在看什么。
“爸,你看什么呢?”我问道。
“这么高的楼,没见过,我数一下它有多少层。”
原来,城市中的高楼大厦,对住了一辈子土坯房的父亲而言简直就是庞然大物,难怪他要仔细数数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接踵摩肩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形形色色的新事物,父亲可谓看得眼花缭乱。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一切。眼前过往车辆络绎不绝。忽然间,我毫无思想准备地看到父亲在向马路对面走去。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连忙一把将他拉了回来:“爸,您干嘛呢?没看见现在是红灯吗?”
父亲一脸茫然,他哪里知道在城市里连走路,也有那么多的规矩,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红绿灯是什么东西……他傻傻地看着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绿灯亮时,我拉着父亲的手过了马路。我知道,小时候他是我的依靠,现在,我是他的依靠。
走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我拉着父亲粗糙的手,不经意间,眼睛就开始有点模糊了。过往岁月里的一个个熟悉的场景,电影镜头似的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我想起,每天凌晨四五点钟,睡梦中的我就会醒在厅屋外一阵阵的声响里——那是父亲用刀子破篾(竹子)时发出的声音。不管严寒酷暑,这已经成了父亲的一种习惯,也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只要听到这声音,我迷糊中就觉得特别踏实, 翻一个身,又会睡得特别安稳。
这是我的童年的特别记忆。
破篾其实挣不到几个钱,从去山里砍竹子回来,到最后变成成品可以去卖,要经过七八道工序,消耗时间长,投入精力大。一捆篾十扎,每扎四十八双、九十六条,每条三尺六长,但一捆篾的价格,也才不过六七块钱。
但是,那是父亲唯一会的手艺。
打着煤油灯破篾,在黑夜里的微光,此刻是点亮黎明的火种。黑夜里用刀子,又加上是在“肢解”竹子,父亲的双手常常被误伤,不是被刀子割到,就是被篾划伤或刺伤。长年累月几十年,他的双手的掌心和指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此刻,在繁华的城市街头,我们一老一少牵着手,一个儿子牵着父亲的手。他的手上满是老茧,摸上去又硬又粗,甚至有些许硌手。
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就这样让我,牵着他一直走下去。
那一晚,父亲第一次住宾馆,睡意全无。我说去市政府广场散散步吧,随便逛逛夜街。父亲欣然同意了。广场里,一群群与父亲年纪相仿的大叔大妈们在唱歌跳舞,好不热闹。父亲站在一旁入迷地看着,我看到了父亲眼中的羡慕和渴望。父亲不会跳舞,也不会用普通话唱歌。但慢慢地,父亲却跟着音乐的节奏,身体不自觉地摇晃起来,嘴里还哼着城里人听不懂的方言,也许是他即兴创作的。
父亲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宛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看着他自娱自乐、逍遥自在的样子,我真的好开心。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父亲头上早已白发斑斑。他再也不是当年我那个年轻力壮的父亲了。
我在一天天长大,他在一天一天中老去。
那晚,平生第一次躺在宾馆舒服的席梦思床上,父亲告诉我,1994年母亲离世的时候,他才只有四十岁。一个男人,孤身带四个孩子,实在是太难了。曾有好心人想要收养我,父亲本来都答应了的。但是那天,父亲抱着小小的我送到别人手里的时候,心如刀割。
“我的心痛啊,就像有人在用小刀一点一点割我的肉……”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我也泪水涟涟……
“那人抱着你出了门,你像要被杀的猪一样嚎哭,哭得我用刀割自己的手流血了我都感觉不到痛啊……你们都走了好久了,可能都到村口了吧,我发疯一样地追了出去,谁也拦不住我。我决定了,我就是吃糠咽野菜也要自己把你养大,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呢?”父亲边说边哭,泣不成声。
母亲离世的时候,我才刚刚四岁。父亲思念着母亲,但是从来都是放在心底,不和我们姐弟提起母亲的事儿,我也从来不敢问过。尽管如此,多年来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离世,是父亲心底里最深的痛,也是他最柔弱的部分。
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母亲的名字和出生日期,还是在我填写高考报考信息的时候。
当时我一直不敢跟他问起母亲,但是由于高考报考时母亲的信息是必填的,我非常纠结,不知道如何开口向父亲询问。终于,我练习了多次要说的话,忐忑不安地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了父亲“喂”的一声,我也回一声“喂,爸”。接通电话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心跳急速上升。
我尝试着和他闲聊了几句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在填高考报考信息,有一项关于父母的内容,是必填的。不在了也要填。”
“哦。”电话那头没有多言语,大概是猜到了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想,我想问下阿妈叫什么名字,出生日期是什么时候?”我一口气说完了问题,声音很低,心砰砰直跳。
父亲听清楚了。他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字地,告诉了我母亲的名字和出生日期。
我想,那名字和那一串阿拉伯数字,都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父亲一说完,我便匆忙挂了电话。眼泪流了出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可以再说些什么,我更不知道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向他人完整述说过母亲的名字和生日了。
填写信息时,我在母亲名字后面加上了括号,备注:已故。
这两个字,是那么沉重。
2010年,家里房子实在破得四面漏风,下雨天外面大雨家里小雨,父亲决定要盖新房子。那时我刚开始读高中,两个姐姐已经嫁人,哥哥又在广东打工,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
要建一栋占地两房一厅的两层半混凝土楼房,谈何容易?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起房子的钱不够,父亲就到处筹集,把附近能走的村寨都走遍了,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一遍,这家三五百,那家一两千。
新房子就盖在老房子旁边,距离公路大概两百米,中间有段上坡路,路很狭窄,通不了车,沙石、砖块没有办法直接运到。买了沙石、砖块运回来倒放在公路边。请不起人搬运,父亲每天天没亮,就开始自己用肩挑,一担,一担,把它们挑到盖新房子的地方。
不是万不得已非要请人帮忙才能做的工作,父亲从来都是一个人扛下,靠他那不到一米五的身躯。
有一次我放假回家,邻居告诉我,父亲在挑砖块的时候,因为雨天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右手摔伤了。他不愿意去看村医,怕花那二三十块钱。他自己找了野草,用嘴嚼碎,敷在伤口上止血。第二天手掌心肿了,使不上劲儿,洗脸都费劲,可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坚持挑砖块。
万幸,父亲手上的伤没有发炎,一个多月后慢慢好了。
邻居还告诉我说,父亲一个人在家过节的时候,从来不杀鸡宰鸭,只买半斤猪肉,也是因为要祭拜祖宗才买的。半斤猪肉,他要分好几天吃。平时一日三餐,他就煮青菜,吃番薯、芋头。只有在不得不请人帮忙的时候,他才会舍得买肉买鸭蛋。
邻居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泪水哗啦啦地流。我每次放假回家,他都会买些肉或杀鸡给我吃。他却一直这样对待自己。
房子建起来前后,足足用了两年半时间。父亲以他的一己之力,把房子建起来了。我知道,他是家里的天,他一直在为我们遮风挡雨。
想起来父亲,我满心愧疚。父亲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可是,当他一天天老去的时候,我陪在他身边的日子却越来越少了。也许就在此刻,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他还在山里的某个角落或者某块地里,辛苦地做着农活,像一头老黄牛那样默默耕耘。而我的拙笔,却写不出多好的文字,能足以表达出我对他的爱和敬重。
这一辈子,父亲都在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他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这个家,却唯独,没有留给自己。
父亲是矮小的。然而,在我心里,他不到1米5的身躯,却是我的珠穆朗玛峰。
因为,他用尽全力,把我们几个孩子扛到了他的肩膀上,让我们可以在他如山的爱里, 俯瞰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思山:九零后,广西籍,居南方小城,企业员工。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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