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路上的你 中文项目十年之回顾
自从2020年大流行病开始以来，中美关系跌落到四十年来的最低点。盖洛普(Gallup) 2021年3月公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美国人近80%，这是这项调查自1979年开始以来美国人对中国好感度最差的一次。
在这样的国际大环境之下，有的中文项目被喊停，有的被无端缩减，有的学生报名人数锐减，似乎并不是意外的事情。
小张老师的学区明年中文项目报名学生增多，在各方努力之下，学区启动新的中文教师的招聘。
老师们让小张老师分享一下经验。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一言难尽，满纸辛酸，写下去很不容易；不过，已经答应了一些老师，同时，也算作为在这个学区工作十周年的一个回顾吧。
如果您在东西岸，不愁学生生源的，您应该偷着乐；如果您的学校，中文课程是必修，不必担心生源，还有某些私校，哪怕只有一个学生想学中文都会开中文课的那种，那么，可以看看此文增加点幸福感～
每位老师所服务的学校不尽相同。我们的情况是：美国中西部，中文是选修，学校还有其他的语种（西班牙语、法语、拉丁语和美国哑语）可选。
每一个项目的发展壮大都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
先来聊一聊历史吧，这是2010年的一则卡通。
自 2000 年以来，由于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对外贸易、技术、教育和文化的交流不断增多，美国的汉语项目迅速增加。
从历史上看，汉语学习仅限于大学或以非主流学校（比如，中文学校、政府机构开设的语言学校及课程、 商业语言学校等等）形式进行。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卡内基基金会 (Carnegie Foundation) 和美国政府推动了第一波美国中学的汉语教学；1982年道奇基金会 (Dodge Foundation) 又推动了第二波美国中学的汉语教学。美国学生终于有机会从幼儿园到高中(K-12)学习汉语, 尽管多数课程只在中学设置。
2007年，AP 中文开考。这是美国汉语教学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里程碑，AP 中文测试的难度相当于美国大学四个学期的汉语课程的水平，成绩合格者可以获取大学外语学分；它不但提高了美国中学的汉语教学的难度和水平，还直接或间接地促使更多中小学开设汉语课程。
最近的北美人口普查数据显示，现在汉语（包括所有方言）是美国继英语和西班牙语之后使用最广泛的母语。
美国政府政策、不断增加的亚裔学生人数以及其他需求为开发中文项目带来了机会。
请看下表：
AP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Student Score (2007–2020)
(Source: College Board)
根据美国大学理事会 2007 年至 2020 年的统计数据，自 2007 年以来，参加 AP 中国语言文化考试的学生人数一直在增加。
表中，总组由所有参加考试的学生组成，包括标准组和非标准组。标准组学生通常在美国学校接受大部分外语培训，他们平时在家不经常说或听到考试的外语，或者他们没有在使用该语言的国家居住一个月或更长时间。
如表所示，2007 年至 2020年间，总组学生人数增长了近300% 以上，而同期标准组学生人数增长了 600% 以上。
2009年，我们学区开始在初中、高中开设中文课程。2011年，当我开始接手我们学区的中文项目时，只有中文一级和二级。重新规划整个学区的中文课程后，十年时间，共有六个级别的中文课程，选修中文的学生近百人。2020至2021学年，学区要招一名兼职老师。
此为天时。
俄州南部的迈阿密大学、中部的阿克伦大学以及北部的克利夫兰州立大学均设有孔子学院，他们常常组织中文教师培训、中学生歌咏比赛、中小学生作文比赛、中小学生夏令营，以及给课堂赠送中文书和一年一度的“孔子日”活动，为中小学的中文教育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学习氛围。
无奈的是，2018年，美国国会颁布了《2019财政年度国防授权法》，该法案让各大学二选一：维持孔子学院，或从美国国防部获得汉语课程经费。随着政治压力的增加，五角大楼的资金面临风险，许多大学在权衡之后，选择关闭孔子学院。
我曾参加过美国College Board大学理事会举办的一次会议，期间一位主任推心置腹地谈到，她曾与很多国家合作过，中国汉办对其语言和文化的宣传力度是其他国家无法超越的。正因为汉办的资助与推动，美国中小学汉语教学如雨后春笋茁壮成长。
2020年COVID疫情爆发后，6月当地孔院关闭了，据说，其他的孔院也会相继关闭，随之而来的是中小学孔子课堂的关闭。不过，他们所播下的种子正在开花结果。请参看我去年的一篇文章《从孔子学院关闭说起》。
虽然孔院关闭对中小学汉语教学产生一些负面影响，但是去年的种族冲突导致许多学校重新审视其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 (DEI) 政策和优先事项。在这样的环境下，中文项目的存在可以帮助改善族群关系、消除民族偏见与歧视。
此为地利。
中文项目发展的关键在于其师资。教师的专业成长能带动了汉语课程的招生、学生的保留和进步，还有同行们的呵护能让教师的动力持久。此为人和。
刚开始从数学教学转为中文教学的时候，我整个人是懵懵懂懂的，周围在主流学校教中文的教师极少，于是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当我向俄亥俄州教育厅申请执照时，申请中文教师执照的几乎没有，厅里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工作人员来协助我办理。我可能是俄亥俄州首批获得中文教师执照的。
记得，当时还需要大学的成绩单，我只好求助于大学同窗刘同学。毕业后就没有联系的刘同学冒着高温跑回交大，火速帮我办出成绩单，然后越洋寄到我的手中。有这样的老同学，真的是三生有幸啊！
在接过学区中文项目的重担后，副校长就找我谈话，她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你得马上去参加一个AP的师资培训工作坊（workshop)，尽快将AP中文课程设立起来。”
那时候，家中孩子还小，工作坊都在外地，恋家的我选了一个最短的会议去参加。2012年11月，孩子刚刚断奶，我报名参加了在费城的全美外语教师年会 ACTFL会议。
在那里，见到了肯扬学院（Kenyon College)的白建华教授，他的工作坊对在中文教学上的“小白”们在学区创立AP课程非常有帮助。后来，2018年在AP中文阅卷工作中，再见到人称“老白”或“白老”的白老师时，他担任AP中文阅卷组的首席阅卷官（Chief Reader)，阅卷之余继续与贾宝才、何宝璋等老师举办工作坊，受益匪浅，这是后话。
右一为白建华教授，右二为贾宝才老师，右四为何宝璋教授
2013年夏天，我回中国一趟，返美后，时差还未倒过来，就参加了位于俄亥俄州北部University of Toledo 托莱多大学的星谈（Startalk) 项目。
在美丽的校园中，郑安中教授以及她领导的团队为我和其他老师提供了一次极好的学习机会。白天上课，晚上与其他老师交流教学心得。
期间我正在设计学区的AP课程，来自伊利诺伊州的邱碧玲老师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了她的AP中文班，与我分享了她的课件，还包括教学大纲、教材、进度等等。郑教授则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每天早早地为我们准备好咖啡和早点。
在这样的环境中，你不好好学习，真的说不过去啊～ 在这难忘的一个星期里，大家都学到了新的教学法，收获颇丰，不少老师还成了好友。
之后，郑安中教授又举办了一次工作坊，邀请了全美AP中文课程顾问弗吉尼亚大学的曾妙芬教授前来授课。我们俄州南部的中文老师们听闻后，都很兴奋，蔡玉环老师开着她的大车，天没亮就拉着我们从村里出发，北上去听课。有这么一群同行，你不努力怎么说得过去？
2014年圣诞节前夕，在凤凰城出席中文学校的年会时，幸会了犹他大学的齐德立教授。在讲座中，他详尽地说明了AP中文考试的评分标准，让我大开眼界，对于我的教学帮助很大。期间，齐老师还鼓励年轻的老师们申请AP中文考试的阅卷工作。
我与齐老师素昧平生，每次电邮问询都能及时得到他的回复，在他的推荐下，2016年我在盐湖城第一次参加AP中文阅卷，这却是齐老师的最后一次阅卷。他从犹他大学退休，也从阅卷首席官的位置上退下了。
当他将“接力棒”传给下一任威廉姆斯学院张曼逊教授的时候，张教授声音哽咽，我和在座的老师们也深受感动，从这些中文项目的开拓者、资深中文教师的身上，看到了勇于奉献、积极进取、如何为师做人，对我触动很大。
盐湖城AP阅卷老师全家福，AP中文十周年。第二排左一为齐德力教授
近几年，学区用于教师培训的资金紧缩，几乎不让老师参加跨州的工作坊，所以很感谢有AP阅卷的机会，可以与来自全美乃至世界的优秀中文老师欢聚一堂，相互学习，取长补短。
2016年至2017年间，为博士论文采集数据期间，采访了Henry Ruan老师、张瑛老师，以及马里兰大学的中文教师研究生班毕业的二十多位老师。在访谈中，这些老师遭遇种种困难仍对中文教学充满了热情深深地感染了我。
走出去，请进来，在迈阿密大学孔院的支持下，2018年9月全美外语教师年会 ACTFL的年度老师金璎来我们高中做了一天的工作坊。
右二为金璎老师
遥想2017年，在纳什维尔的外语年会上，看到ACTFL第一次将最佳年度老师奖项授予一位中文老师的时候，坐在台下的我和其他中文老师都激动得热泪盈眶。通过工作坊，见识到了最佳老师在课堂上的风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四处取经学习，稍加整理后，用于自己的课堂，让学生们始终有新鲜感。
俄亥俄州的吴萍老师也是遭遇多年的挫折后，总结出经验：学校的政策决定了外语的走向；但是，如果一个外语老师教得生动有趣，口碑很好，也会影响上层的决策。吴萍老师所服务的私校明年也会再招一个新的中文老师。
大家普遍关心的问题是，如何招到优质生源。很多学校的中文老师做得很辛苦，埋头苦干，却没有学生来选课，感觉有些怨。我也深有体会。
你知道辛村凌晨3点的刺骨之寒吗？每晚都备课到深夜，有人说，你教了这么多年了，应该很熟悉教材了，还需要备那么长时间的课吗？
我说，每年的学生不同，兴趣点不一样，如果照本宣科的话，很快，学生会跑光。
你一定要明白学生的需求，常常发些调查问卷给学生，让他们对你的教学提意见，提出有效意见的学生还有嘉奖。让他们懂得这个中文项目不是属于老师一个人的，是他们自己的项目。
课堂气氛非常重要，见面第一节课，我就强调快乐学习中文，“如果你觉得苦和累，随时都可以退选。你快乐，老师才快乐。” 我会告诉学生，“这课堂是大家的课堂，你们在学习，我也在学习，大家共同进步。” 这是真话，这十多年来，学生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一年后，问他们学中文苦不苦、累不累？他们的答案是“NO!” 那么就跟着老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吧？这个难度的“度”要拿捏得非常精确，而且因人而异。
当然，你的希望是学生们最好不要退选，不过，有时候，真的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以前看到自己精心培育的学生最后选择放弃时，心有滴血的感觉；现在，该放手时就放手，祝他们前程远大！
注意培养学生们的包容心，要看到学生的闪光点。一个中文班的班风很重要，有时候老师说一千遍，不如同学说一遍，这是来自学生内部的压力（peer pressure），很好掌握它，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个班的学生来自不同的家庭，有中产阶级的孩子、有单亲家庭的孩子、有依靠政府救助家庭的孩子...有华裔学生、有非华裔学生...这些孩子要跟着你从7年级到9年级，甚至6年都在一个班上，所以，除了师生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外，学生之间的友情也非常重要。有的学生说：我的中文不好，但是我想陪着我朋友学。这样陪学陪考的学生也存在的啊～
从初中阶段就让学生了解高中的生活，告诉他们什么是中文社（Chinese Club)、什么是AP中文，什么是全美中文荣誉协会 (National Chinese Honor Society)，什么是双语能力印章(Seal of Biliteracy)...“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鼓励学生跟随你一步一步攀登到最高的顶峰。
建立学生学习档案，根据ACTFL的不同等级，每隔一个阶段，让学生们自测。到了高中阶段，学生们就懂得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个时期的学生已经被训练得高度自觉了。
最近几年，高年级一直并班教学，不同级别在一起上课，满腹辛酸，但是学生们还是习惯遵循老师的指示，认真去完成各项任务。
除了课堂学习，学生们还积极参与中文社的活动，以及全美中文荣誉协会NCHS的活动。俄州姜满老师也深有体会，“中文社是提升文化交流、增加学习兴趣的好途径，NCHS则是肯定学生的努力以及成就的好办法，这是中文项目很必要的两个社团，让学生们更有归属感。”
我们的中文项目每年都举行一次盛大的颁奖晚会，每一个孩子都有机会登台表演，优秀的学生得到嘉奖。
学生们也在中文项目的各种活动中得到了锻炼的机会。精彩的活动层出不穷，朋友们说，怎么感觉你们每天不是吃就是喝，不是唱就是跳，好像没有学习啊～
最近五年，我的学生AP中文统考平均分为4.1分（5分为满分），91%的学生取得3分以上的优异成绩。
我教过不少家庭的所有的孩子，哥哥姐姐喜欢学习中文，家长和老师配合得默契，下面的弟弟妹妹顺理成章也跟着学习中文了。这是自然而然的广而告之。
中文项目刚起步的时候，每年我也辛辛苦苦地去6年级招募潜在的学生。每年一月二月，趁着过中国年的时候，联系6年级的历史老师，到他们的课堂上去介绍中国新年，同时也介绍一下中文课程。
宣传中文课程的视频由高中的学生来完成，学生的切身体会更有说服力。有时在放视频的时候，往往听到低年级的学生叫起来：我认识他/她呀，我们住一个小区，他/她也学习中文啊！我说：他/她不但学习中文，而且学得很好。
俄州的王红老师分享她常常去楼道和饭厅招募学生，疫情之下，学生上网课，不来学校了，她就去给别的老师代课，以扩大中文项目的影响。
最后，再谈谈与其他语言学科老师的和平共处问题。每一科目的老师都会觉得自己所教的科目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也不奇怪，所以，要尊重其他的老师。我不喜欢用“抢生源”这个词，我觉得更像是大家分一块蛋糕，要人人有份。
当你的项目在扩大的时候，也要留意是否对你的外语系同僚造成压力，并要时刻维护他们的利益。有时候，开诚布公地在会上表白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光明磊落。
当你的项目被砍或者缩减的时候，希望你也有勇气站出来对行政人员和董事会成员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毫发无损，学生的利益却被你们伤害了！”
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希望看官们不要介意。家人说看你教中文教得这么辛苦，转回去教数学多轻松。
当我挺着大肚子来这所学区开创中文课程时，我不知道前面的道路有多么艰难。这个中文项目就如同我的孩子一样，看着它呱呱落地，落地生根，根深叶茂。
“十年树木”这份情感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取代，更何况，教中文让我时刻与母国保持着联系，河山在梦萦，唐诗宋词朗朗上口，笔墨纸砚不离手，难忘其优美语言和灿烂文化啊。
至于前方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套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走自己的路吧，致敬正在路上的每一位中文老师！
参考资料
姚道中，张光天：美国汉语教学历史回顾与现状
MOHAMED YOUNIS，“New High in Perceptions of China as U.S.'s Greatest Enemy”，https://news.gallup.com/poll/337457/new-high-perceptions-china-greatest-enemy.aspx
MOHAMED YOUNIS， “China, Russia Images in U.S. Hit Historic Lows”，https://news.gallup.com/poll/331082/china-russia-images-hit-historic-lows.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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