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是女排爆手,保险员把我拉黑
“怎么这儿还是有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呀?”
当我抱着一枚刚刚处置完毕的旧炮弹送进仓库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异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管仓库的老王急忙跑过来看我手中抱着的旧炮弹,皱皱眉对我说:“是的啊,上回听你说起这气味,我就想办法通风处理过了,想不到没几天又恢复原样了,你知道,都是那枚‘细菌弹’惹的祸。”
老王的话音未落,我不由得开始警惕地在仓库四周的墙壁上搜寻可能形成的霉变斑迹,生怕那枚古怪的炮弹中真的有什么细菌泄漏出来,在这仓库里扎下根来。
1
遇上那枚形状特别的炮弹,我哭了
说起那枚疑似细菌弹,我记得是在江边重修海塘的时候,一位挖掘机师傅从一片滩涂中里挖出来的,起初我接到报警时,想当然以为那只是一枚普通的旧炮弹。
那天正好遇上我值班,当我驾着特警支队技术中队出警专用的警车来到江边时,它静静地躺在污水泥浆里,铁壳斑驳得像是得了久治不愈的重症皮肤病,一副满不在乎的死样子,对我十分冷漠。
虽然炮弹不说话,可我总是在心里面跟它对话,我在心里对那炮弹说:“死东西,躺在这儿等我七八十年了吧,这次你得乖乖地跟我回去,我带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既然你天生就是一副暴脾气,喜欢粉身碎骨,那我就送你一朵蘑菇云吧。”
每次在现场处置旧炮弹都是生死考验
我趴在泥地里,拿起矿泉水瓶朝那枚炮弹身上浇了一点清水,黏附在弹体上本来就湿乎乎的泥浆齐刷刷朝下退去,长满疙瘩的炮弹体表浮现出几个残缺的字母。
我努力地在脑子里拼凑补齐,好不容易,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让我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单词:细菌。
“这不会是一枚细菌弹吧?”我脑袋“嗡”的一下,仿佛被眼前的那铁疙瘩敲了一记。
做排爆手好多年,那是我第一次遇上疑似细菌炮弹,我记得特警队教官曾经提起过细菌弹,他反复告诫我,遇上细菌弹最要紧的是:不要惊慌。
“这简直就是废话,遇上其它炮弹难道就可以惊慌了吗?”当时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面对炮弹,我想最要紧的是身上不要出太多汗,浑身湿漉漉的感觉让人非常不爽,不仅会严重影响排爆手在现场的机动判断,而且现场也不可能找到地方让你洗澡、更换衣服。
在现场将炮弹运送到特制的安全运送箱中
要是一般的炮弹,除了能够发生爆炸形成巨大破坏力,就没有其它能力了,而眼前这枚形状有些特别的炮弹如果真的是一枚细菌弹,那它除了一般炮弹所具备的破坏力之外,还有……
我想起了教官曾经说起过,细菌弹里常常装载了众多的霍乱弧菌或者鼠疫杆菌之类的细菌,而且经过长久保存都可能存有活力。
想到这儿,我有点走了神,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我想,要是这炮弹真是一枚细菌弹,里面装载的细菌又真的从弹体中泄漏出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自己,附近的居民小区,整座城市……
想着想着,我感觉我的手抖动了一下,排爆服的头盔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仿佛是跨越维度的俯视,抑或是一场梦境的游历,好像自己正在被另外一个自己注视着。
“必须挺住!”另外一个自己对自己说。
虽然另外一个自己不断地在说服自己,可我最终还是没有信心处置那枚疑似细菌弹,我拿出对讲机向队长求援。
沈晋侃为队友穿上排爆服
队长来了之后,我帮他穿好了主排爆服,然后撤到了外围,负责监听中心现场的状况。
焦急漫长的等待之后,我看到了队长背对着我,伸手做出了“OK”的手势,我才缓过气来。
2
其实在拆弹的时候
根本来不及害怕
我叫沈晋侃,八零后,在杭州市公安局特警支队技术中队从事安检排爆工作。一切都在转眼间,我的从警生涯已然度过了十余年。现在回头去看,不免有些感慨。回到当年,我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喜欢在闺蜜圈里卖萌的女孩,如今却成了职业排爆手。
许多时候,当不熟悉的人们看到我从黑乎乎的大块头特警车里钻出,手拎着勘查箱,撩开警戒带,缓步走向那些在战争年代遗落下来的炮弹,都会向我投来惊诧、不解甚至怀疑的目光。
说实话,我懂他们的心情,估计他们会觉得像我这样一个看起来柔弱、瘦削的女子,怎能对付得了那些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的炮弹呢?
我根本来不及害怕
作为一名排爆手,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那些大大小小的炮弹在泥地里休眠了几十年,现在被人挖掘出来,表面上看起来锈迹斑斑,有的甚至腐蚀得变了形,可是厚实铁壳里填埋的弹药可能仍然没有变质,一旦被引爆发起脾气来,它形成的冲击波掀翻一幢楼或者炸毁整座车站、码头,都不在话下,别说像我这样的血肉之躯。
当然了,现在我早已习惯人们叫我“女排爆手”。因为“排爆手”这三个字充满了力量感,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坚毅、勇气和智慧的味道,还有一丝儿牺牲精神。在普世看来,这些字眼似乎和女性没多大关系,他们非得在“排爆手”前加个“女”字,我也只能认了。
也不奇怪,我们特警支队十来位排爆队员当中,就我这么个另类的女子,人们的好奇心自然就占了上风,于是“女排爆手”这三个字就这样成了我的专利。
平日里执勤的沈晋侃
可糟糕的是,新闻媒体来特警支队采访的时候,记者们老是喜欢把兴趣焦点投放在我身上。
我总是开玩笑跟他们说,我是最弱的,我的那些师傅和战友们那才是真英雄。不管我怎么推脱,可他们还是紧盯着我不放,我想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我是个女子。他们会觉得,一位细高个又长着瓜子脸的女子,竟然还是排爆手,这反差太大了,上了新闻肯定是个亮点。
记者们总是喜欢围着我,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诸如排爆的时候“危不危险”、“害不害怕”之类。
其实这些问题不必回答便知道答案,他们问我问题的时候,我一般不会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他们是否看过第8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拆弹部队》。
《拆弹部队》电影海报
看过电影的,我会告诉他们,除去电影里头的剧情不同,拆弹部队那些队员们干的活,和我的工作像极了。
这种时候,记者们就更来劲了,但问题还是原先的问题。
“那危险吗?”
可想而知,如果炮弹出了什么意外,我就是距离最近的那个。
炮弹从来不跟你开玩笑,也没有任何情感,一旦爆炸起来,生命在它面前如同草芥,瞬间就会遭到摧毁,绝不是电影中慢镜头的那种慢慢撕碎。
处置炮弹的现场
刚入行的时候,我还对自己身上那件看起来酷酷的、科幻感十足的排爆服产生一些安全幻想,可后来有一次执行任务时,师傅告诉了我真相。
我当场就震惊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排爆手的生命竟是那般脆弱。师傅总是说,真相,知道了就行,不要说出来。可我还是忍不住,我想说。
“那害怕吗?”
不瞒你说,曾经有过,可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因为这是我的日常工作,天天如此。我已经来不及害怕,如果现在还害怕着,就干不了这活了。
恰恰相反,每次近距离接触炮弹的时候,我便会沉浸其中,干活的时候,没有围观者那种满脑子爆炸场景的想象,也没有顾虑,更没有恐惧。那时候我心中其实只有一个念头:搞定它,把它转运到安全的地方。
3
他们都知道的秘密,只有我不知道
杭州总是有下不完的雨水,似乎一年到头都是雨季,有时候淅淅沥沥,有时候阴雨蒙蒙。
记得那天是极其普通的一个阴雨天,可就是在那天,我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惊天秘密,那个秘密其实他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默哥也应该知道,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默哥自己以前也是特警支队的突击队员,拼拼杀杀许多年后去做了宣传教育工作,竟然会在那天因为那个秘密和我较上劲。
那天我们还算是吵了一架,留下了一些心理上的裂痕,虽然后来我们重归于好,裂痕也成了一道伤疤,但那些记忆永远都在。
那天早上,我值班,队里接到一个警情,说是某工地上发现一枚旧炮弹,需要排爆手出警,帮助解除危机。
工地上挖出旧炮弹,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可那天我到了现场,才知道炮弹可以和其它的一样,但场景却可以更换成你想象不到的样子。
排爆现场
那时候我做排爆手已经有两三年时间了,接到那样的警情早就习以为常,因为拆解旧炮弹在我们排爆队里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一年时间下来,多则一两百,少则几十枚。这个数字可能会让平时没有接触过我们排爆专业的平民百姓大吃一惊,但这是事实。
所以我很少跟我的亲朋好友谈论工作,因为一旦他们得知这个数据,便会死缠着不放,大呼小叫地问这问那,好像我随时都可能挂掉。
但谁说不是呢?如果真炸了,那当然得挂掉,炮弹从来没长眼睛。
可我不能这么想,前方一个硕大的炮弹摆在那儿,容不得你想那么多。
队长说,可怕的不是炮弹,可怕的是你自己的内心。
如果你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内心,那也不能控制住炮弹。
“没有如果,没有可能,只有必须。”
“扣一分就是零分。”
“要么有,要么一无所有。”
……
默哥喜欢写东西,在给我们写新闻稿宣传我们工作的时候,喜欢用这样的语句来形容我们的每一次行动。
我总觉得默哥这样写看起来有些别扭,我们的每次行动固然充满危机,可也没有他说得那么抽象,好像我们都是视死如归的勇士。
我从来没觉得我是勇士,但我觉得师傅们都是勇士,胆大心细,心理素质极佳,而我是排爆小组的一员,勇士的左膀右臂而自我感动。我们的每一次的行动都是未知数,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否则便会一失万无。
穿上排爆服意味着马上就要去接触炮弹
那次跟我一起出警的是我的师傅廖军,廖军开着我们的皮卡车,跟着GPS导航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发现炮弹的现场。
汽车停在那儿,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慢悠悠地将刚刚落下的稀疏雨珠刷开,我看到雨中站着一位大叔在那儿等我们。
大叔没有撑伞,稀稀拉拉的雨线早已将他的头发和肩膀打湿。
见到我们来了,大叔先是愣了一下,我再熟悉不过这种表情了,他一定觉得怎么来了个女的。
我朝他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当大叔看到从驾驶座上爬出的廖军时,他的脸上才开始堆满了笑容,他说:“辛苦辛苦,特警同志。”
我朝工地的四周望去,连建筑的雏形都没有,四周还只是一片荒芜的乱草地。
工作中的沈晋侃
“炮弹在哪儿?”我细声细气地朝大叔问道。
大叔朝远处凹下去的一个土坑指了指说:“就在那洞里,我们挖土方的时候发现的,好大一个炮弹,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埋进去的。”
“炮弹还在原地吧?”我边走边问道。
“是,是,是,我们的土方师傅挖到之后,跑开了,哆嗦得不行。”
“有那么可怕么?”我自言自语了一句,也算是给自己打气。
“当然可怕,那炮弹要是炸了,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你说以后他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大叔撇撇嘴,也许是感觉自己把话说漏了,便又补充说道:“当然,这种事情非得你们特警这样的专业人员来处置,我们才放心。”
我也没怪他,人之常情,生命之可贵,生命之重量,一切都可以理解。
我和廖军来到土坑旁,我伸长脖子朝坑底下望了望,这一望可真吓到我了。
可能是由于光线的缘故,那土坑看起来深不见底,虽不是垂直往下的,但斜坡的角度很陡峭,也不知道那位土方师傅每天是怎么下到土坑底部的。
“这,这,他们是怎么下去的?”我支支吾吾地问道。
“还能怎么下去,土方师傅应该是贴壁下去的,我们当然也要下去。”廖军朝我挤了挤眼。
取出炮弹的过程异常艰辛
我噘了噘嘴说:“我佩服那位土方师傅的身手不凡,可我们,我们还得穿着70多斤的排爆服,要从这陡坡上爬下去,这太难了。”
廖军拿着手电往坑底照了照说:“你看,炮弹还不小,我们两个人穿着排爆服就算下得去,要把炮弹抬上来,也不容易。”
我也朝坑底瞅了瞅,那炮弹像个黑色的散打不倒翁,露出硕大的半个身段斜插在泥地里,我说:“是的呀,这可怎么办?我感觉穿着排爆服行动不便呀。”
廖军皱着眉头盯着那炮弹好一会儿说:“要不,咱们今天就不穿排爆服了吧。”
我扭头看了看廖军如同阴沉雨天的脸说:“什么?你说什么?不穿排爆服,那怎么行?”
廖军一脸刚毅,好像已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他说:“就这样吧,我想好了,如果我们穿了排爆服,就算下得去,那炮弹也抬不上来,还不如不要穿。”
我大声嚷道:“你疯了,不穿排爆服,我们的身体不是直接暴露在炸弹的眼皮底下了?要是……”
还没等我说完,廖军就抢过了话头,他说:“晋侃,你以为呢?你以为那排爆服就能保住你我的性命了?”
我愣在了那儿,雨线凉冰冰地从我脸上滑落,我不解地问道:“怎么就保不住了?”
廖军叹了口气说:“实话告诉你吧,像这般大小的炮弹,我们穿不穿排爆服,结果是一样的,要是真炸了,不穿,我们粉身碎骨,穿了,最多保个全尸,你以为呢?”
我哑然,顿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似乎那雨忽然间变成了冰雨,将我所有的热情浇灭。
我对廖军的话非常反感,因为他竟然用“全尸”这两个字来定格我俩眼前遇到的险境。但我又无言以对,看廖军的表情,那绝不是像平时那样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我俩默默地站在雨中,似乎可以听见那些细细的雨丝落地的声音。
我知道,偌大的城市中,这炮弹的事儿除了我们能干,就没有可以替代的人能干。我们要是拒绝了,那这活就没人干了,这处工地从此就得停止施工了。
“下去吧。”廖军下了最后的指令。
我没有拒绝,但心里不是滋味,也只能跟在廖军身后开始往坑底爬去。
就算没有穿排爆服,从地面一步一滑潜到坑底,至少花了我们十几分钟的时间。
到了坑底,我们用小铲子将炮弹旁边的泥土一铲一铲抠掉,暴露出整个炮弹,经过初步处置之后,然后开始将炮弹往地面抬去。
那是一个迫击炮弹,个头还真不算小,我和廖军俩抬,也感觉有些吃力。
廖军说得没错,要是我们穿了排爆服,怎么也使不上劲将这个大家伙抬上地面的。但没有穿排爆服的我,心里始终充满了不适感,总觉得一下子自己的心里丧失了安全感,随时都想找个地方庇护身体。
我喘着气问廖军:“既然排爆服保护不了自己,那平时我们为什么还要穿?”
廖军淡然地说:“当然要穿,这排爆服可以帮助我们防止一公斤TNT当量的炸药冲击。”
沈晋侃替战友整理装备
我想起以前处置过的那些炮弹,似乎都是大个头,估计小个头的早就在泥地里烂透了,我叫道:“我们什么时候遇到过小炮弹呀?”
“那也得穿,这是工作要求。”廖军没有了言辞,只能用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
“一件保不了命的排爆服,索性我以后都不要穿了。”我有些抱怨地说。
可廖军坚持他的意见,他说:“不行,这得听我的。”
穿也听他的,不穿也听他的,反正廖军就是那么霸道。
忽然地面传来一个声音:“晋侃,要不要我下来帮忙呀?”
我抬头看去,原来是我们自己排爆队赶来增援的队友,我喊道:“不用了,引信和炮弹已经分离,危险解除了,你就呆在上面吧,三个人没法抬。”
“那好吧,这场景相当不错,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到时候你请我喝奶茶就可以了。”声音从地面传来,到了坑底竟然有些回音。
“一张照片就想换奶茶,你做梦吧。”我调侃了他一句。
当我们将炮弹抬出地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我们又将炮弹安全地在放置在车上的细沙箱中。
高压训练
回去的时候,我在微信上收到了那张照片,场景感还真的不错,深不可测的土坑底,我和廖军正抬着炮弹准备往上爬。
正巧那时默哥给我发来了信息,他得知我们在工地上排爆的事情之后,问我有没有留下什么照片。
我随手就将刚才那张照片转发给了他,没想到他旋即就打来了电话,他嚷道:“晋侃,你们在照片中怎么没有穿排爆服?”
那会儿我正要去浴室洗去一身泥巴,不耐烦地说:“我也想穿的,可是廖军说不必了。”
“为什么呀?廖军说不穿就不穿了?你不知道不穿排爆服,这样是不符合排爆手专业要求的,照片虽然震撼,但……”
我忽然感到非常委屈,打断了默哥的话,带着哭腔道:“我不管那么多了,能成功处置一个炮弹才是最要紧的吧。那排爆服,你在突击队干过那么多年,你肯定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那排爆服保不了命,干嘛还穿?”
默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明显弱了许多,他无奈地说:“唉,我以前在突击队的时候,确实听到过你们技术中队的这个秘密,炮弹当量过大,排爆服确实保不了命,可照片……”
默哥说到那儿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我听不清楚默哥后面的话语,独自一人跑去洗漱。
闭眼的时候,炮弹和排爆服不断地在思维空间的幽暗处朝我显现晃荡,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比哪个更重要。
那件事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之后有段时间我变得沉默了许多。
廖军总是对我说,要学会遗忘,如果老是记住一些不该记住的东西,工作的时候就会害怕。
在我的观察中,廖军平时看起来沉着冷静,没有过多的喜悦和悲伤。其实他的个性一直很猛烈,就像炮弹中的那些猛炸药,不着火的时候总是保持稳态,可一旦点燃,那能量大得不行。
4
成为“女排爆手”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成为一名女排爆手,还真不是我从小的梦想,毕竟我小的时候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对未来有着彩色泡沫般的浪漫幻想,绝不是想要遇见那些冷冰冰的各色炮弹。
我喜欢迪士尼的旋转马车,喜欢樱桃小丸子,也喜欢芭蕾和小提琴。
等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虽然考进了司法警官学院,可我的专业和排爆没有丝毫搭边,直到后来大学毕业时考公务员进了特警队,也没有预料到未来会成为一名排爆手。
从没有想过会成为一名排爆手
在特警队工作,最大的感受就是未来不可测,从开始做内勤到后来我的内部转行,以及现在成了职业排爆手,都是如此。
我刚进特警队的时候,领导安排我做内勤工作,内勤工作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写写弄弄还是非常惬意的。
那时候看到突击队员们没日没夜地训练、巡逻、出警,我想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我只要在单位里做好自己的报表就OK了。
可谁也料不到,随后发生了一系列大事件,我的人生轨迹就那样被彻底改变了。
2007年,我上班还不久,就遇到了女足世界杯在杭州举行。杭州虽然只是个分会场,可那样的国际赛事对于安保工作的要求特别高,特警支队很大一部分警力都被抽调了过去。
后来因为人手不够,作为内勤的我也被抽调过去一起搞安检工作。那时候我缺乏专业训练,排爆的事儿也只能打打下手。直到后来被赶鸭子上架,当我开始和队友一起出安检任务,还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成为职业的排爆手。
女足世界杯结束之后,特警支队接二连三地参与了接下来的大事件。
2008年伊始的杭州大雪灾,我至今不忘在那场大雪中,我的那些战友们在机场、火车站、长途客车站维护秩序,滞留旅客太多了,带着过年一定要回家的焦急情绪,我发烧出失声又帮不了他们,也是无助。
雪灾完了,又来了汶川地震,杭州支援!
汶川地震收尾,北京奥运举行,杭州支援!
队里的人都抽调光了,可旧炮弹照样雷打不动地天天找上门。
总要有人出警处置吧,遇到了人不够了,队长问我:“你上吗?”
“我上。”我没有想太多,我再要不上就没人可以上了。
慢慢地,我开始从跟班到主班,从此开始了我的排爆手生涯。
沈晋侃操作机器人
没有壮志凌云,没有轰轰烈烈,没办法的时候,我就成了办法。所谓“女排爆手”,便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这样长成了。
可奇怪的是,一些傻大个炮弹却偏偏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冒出来找茬,而且特别喜欢找像我这样没什么经验的“女排爆手”见面。
5
每次一起出去
要是能一起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是的,我总是说,排爆这活儿,不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
遇到一些个头稍大的炮弹,一个人连扛都扛不动,至少得两个人吧,两个人还可以一起商量处置策略。
处置炮弹不仅仅是体力活,没有足够的智慧,只会处处险象环生。
有时候一个小组不行,倒不是因为力气不够,而是因为侥幸处置可能会炸。
在我们队里,谁都知道,谢严是杭州第一位真正的排爆手,他最早受到严格的训练,经他手上拆解的炮弹不计其数。
我对谢严特别信任,当我遇到问题时,总是想到去找他。
那天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正逢我值班,值班室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城郊一个废品收购站收到了一枚炮弹,让我前去看看。
沈晋侃和她的战友们
说起来有点意思,那些腐蚀变形严重的旧炮弹有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铁疙瘩,发现的人会拿去当废品卖,沉甸甸的确实可以卖些钱,可见多识广的废品收购站老板一看就知道那东西便是个会闯祸的炮弹。
我驾着皮卡警车,拉着一大木箱细沙子匆匆赶去了现场。
说起这些普普通通的细沙子,作用可非同一般。现场处置完的炮弹,我们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稳稳地放在细沙子里。沙子可以起到稳定的作用,防止路途颠簸时,由于碰撞引发炮弹爆炸。
但如果觉得这样子还不太放心,那我也只能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一路驱车将炮弹送去炮弹仓库,整条路线都是需要精心设计,要找到不会太颠簸的路面,而且要尽量避开人多的地带,炮弹必须送往仓库,等待往后的集中销毁。
做排爆手越久,听到的悲伤故事也越多。
就运送炮弹这事儿,我知道国外曾经付出过惨痛的代价。由于在运送炮弹时路途过于颠簸,几枚炮弹连续发生了连环爆炸,整个车子被撕毁不说,一时牺牲了好几名排爆手。
把旧炮弹带回仓库存放
听到的悲伤故事越多,做事就会越谨慎,但心底的害怕还真不至于。和炮弹相遇,一个好心态是必须的,你急,它就会跟你急。
只要是炮弹,哪怕只是疑似炸弹,或者有着集成电路闪着红光一看就知道是假炸弹的那种,都不是一件可以马虎的事情。不能凭经验,不能想当然,一切都得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按照预先设定的处置流程去走。
我们有自己的研究中心,那些流程早已经成了我们工作的准则。
可事情总是那样,规定准则的时候很轻松,可事到临头,意外随时都会降临。
我的车子来到了城郊那处废品收购站,远远地停好车。我放眼望去,那废品收购站是一幢顶上盖着铁皮的平顶大棚,后侧不远处便是一个居民小区。
来跟我接应的是一位老民警,他没有大惊小怪的,见到我便乐呵呵地说:“小姑娘,炮弹个头儿不小,等会儿要是搬不动,我也能助你一把力。”
听到老民警想要帮我的忙,我心里很感动。可我知道,他这是要帮倒忙,他可能不了解炮弹的威力,一个非专业的人员想要靠近炮弹,那是绝对禁止的。但我真的非常感激他的一番好心,于是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小意思,再大的炮弹我们也有办法解决,谢谢你的好意,你有更重要的事情,绝不能有人越过警戒线。”
我跟着一起来的师兄来到废品收购站边上,猫腰钻进一扇小铁皮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大家伙,我脱口爆了粗:“我去!”
我没有想到那炮弹有那么大,直径差点儿比我的腰还粗,长度超过我半个人,那是我当年见过最大的炮弹。
师兄见我爆了粗口,瞪了我一眼说:“小姑娘,跟炮弹说话也要讲文明、懂礼貌,要不然它老人家生气了,可不得了。”
我瞟了他一眼,没吭声便蹲下身来,开始检查那炮弹,这是必须的程序。
当我检查到引信部件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我发现斑斑驳驳的引信旋转部位上有些锈迹存在新鲜擦痕,仔细看时,那擦痕应该是由于引信被人旋转时造成的痕迹。
我回头纳闷地问师兄道:“这引信有人动过?”
师兄已经看到了问题,他说:“应该是,我们得去确认一下。”
我走出铁皮门,又去找了老民警。
老民警将老板找来,我问了他话,老板见我一脸严肃,认真地说:“有,我一个朋友,是一个老兵,他看这炮弹有点意思,就动了动,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心里暗想,这老兵估计也不懂得炮弹的结构,炮弹的引信是万万动不得的,要是爆炸了,眼前的那平顶房就会被夷为平地,还有旁边的居民小区,可能也会受到冲击波的影响。
但我又不便将实情告诉他,只好告诫说:“这虽然是个哑弹,可还是很危险,以后遇上炮弹,我们没来,绝对不能动。”
给战友穿上排爆服
说完之后,我左想右想,还是觉得拿不定主意,于是给谢严打了电话,说了我的为难之处。
本来是想向他讨教讨教处置办法,可谢严说他正好在附近一处现场工作,他马上过来看看。
十几分钟之后,谢严就赶了过来,来到炮弹边上帮助我们一起想方设法。
谢严是个极其严谨的排爆手,他对着炮弹审视了一番之后说:“你们都撤到外面去!”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本来我只是意识到了这炮弹存在危险性,可没想到这已经是危在旦夕了,看来这炮弹真的随时都会炸开。
“还是,我们还是留下来陪你吧。”我说。
“不用了,留下我一个人就够了,多一个人就多一点危险,相信我,我能搞定。”谢严的口气很威严。
谢严的话不温不热,可我已经受到了刺激,这现场本来就该是我的事儿,可他一把就将所有的危险独揽而去。
我和师兄没有固执下去,于是撤到了铁皮房外,留下谢严一个人在里面拆解炮弹。
我才发现,在现场外围等候中心位置排爆手处置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慢……
因为看不见屋子里面的情况,我心急如焚,担心那被动过的引信出现意外。
恍惚间,我想起了过往和谢严在一起训练的情景。
谢严曾经带过我一阵子,在训练场上教我剪线,拆解各种疑难装置,定时的,遥控的……他都有各种不同的招数。
谢严有时候让我穿着厚重的搜爆服在训练场上往返跑100米,跑完紧接着让我立刻趴下,在10秒钟内把6根线分别穿过针孔,那活我最行,女孩子嘛,穿针引线,拿手好戏。
又有时候,谢严会亲手设置一个定时炸弹,让我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减少,在倒计时即将结束的时刻,叫我找到正确的导线,一刀剪断。
有一回,谢严担任主排爆手去拆解一个疑似炸弹,我做了他的副排爆手,当我帮他穿好厚实的排爆服之后通上电源,看到了他坚定的眼神,我知道他将性命安危都托付给了我。
每一次行动,我们的配合总是那么默契,在我们之间,一个眼神就可以确认行动的开始……
操纵机器人
在我等待谢严在屋内处置的过程中,这样的画面不断在我脑海里闪现,不知不觉地,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复杂的情绪俘获。
半小时后,谢严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像刚刚经历的只是一件再平淡不过的事情似的,他乐呵呵地对我说:“搞定了,引信已经被我拆下来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朝他笑笑,心里暗想,鬼才信,要真什么事都没有,哪来的满头大汗?
我进屋去看了那已经被拆解的大个头炮弹,引信和弹体已经一分为二,危险已经完全解除。
没有了引信的炮弹,成了一枚真正的哑弹,再臭的脾气也不可能发作。
沈晋侃和她的战友们
6
知道我是排爆手之后
保险员把我拉黑
说起炮弹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这些年里,我在江里打捞起过鱼雷,在山上勘查过航空炸弹,还处置过令人胆战心惊的集束炸弹。
集束炸弹这玩意又名子母弹,一旦爆炸,一肚子的小弹头四处飞溅,可以引发无数炸点,有点像是天女散花。
但那些炮弹遇到我,结局只有一个,是它们命中注定被拆,我的终极目标就是不能让它们在被发现的现场炸起来。我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面,因为那代价实在太大。
我和我的队友们没日没夜地追寻着那些炮弹的踪迹,炮弹出现在哪儿,我们就去往哪儿,我们是逆行者。
我知道,每减少一枚炮弹,就少一份隐患,毕竟那些炮弹的数量总是有限的。总有一天,所有的炮弹都会被处置。只有我们带走了这些废旧炮弹,那里就能变成楼房、公园、体育馆、地铁站、道路……
作为一名排爆手,要做的事可多了,每天的工作不只是面对那些旧炮弹。我们还经常出没于一些需要安检、排查的地方,比如体育场馆、酒店、工地、山林、展会……只要有人活动的地方,随时都可能遇上棘手的事情,可能出现危机的场所便是我们工作的地方。
客观地说,每一个排爆手的每一天都是在危险中度过的,每一次出警都像是一锤子买卖,每一次归来都是劫后余生。
记得有一次我处置完一枚炮弹回来,刚刚在办公室里坐下不久,收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是个保险推销员,问我有没有考虑过购买商业保险。
我那天的心情还不错,便愉快地说:“好啊,如果能给我买一份保险,也许是个不错的保障。”
推销员热情地给我介绍了她公司的险种,然后问我从事的是什么职业,我说:“排爆手。”
对方沉默了,好像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那人说:“我请示过经理了,排爆手我们不做。”
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收到过有关保险的推销电话。我怀疑她将我的电话做了标记,甚至拉黑。
其实我懂的,像我们这样的职业,随时都可能陷入险境,况且还有她们不知道的,我们的一些设备对于安检排爆来说虽然很先进,可工作时会产生辐射,这些危害防不胜防。
操控机器人
还好,不是所有的高精尖设备都会对身体有害,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安保要求的提高,特警支队的硬件条件也获得了全方位的快速发展,不断引进世界顶级的安检排爆设备,也引进了机器人。
正好有段时间我对机器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在偶尔闲暇的时候,我开始尝试调教机器人。刚进队里,我就跟着师父开始学机器人操作,毕竟其他设备我能搬得动的少,机器人作为自训设备最合适了。
开车不怎么样的我,对排爆机器人操作的感觉倒是不错,那机器人我给它取了小名,一个叫做Tom,另一个叫做Jerry。
Tom和Jerry好像对我也是天生的友善,在我的远程操控下,可以灵活自如地出没于各种复杂场景,拆解炸弹,在不少大案中建功立业。那些案子中的生死时刻可谓箭在弦上,场面惊心动魄。我打算以后把它们做的事写出来,也许都是我和它们之间最美好的回忆。
7
女儿问:“妈妈,你是警察
你抓过坏人吗?”
工作之外便是生活,我有一个忙碌而幸福的家庭,老公以前也是我的特警队战友,跟我一样忙得不亦乐乎。生下女儿之后,老公调离去了其它警种,但我仍然坚守在排爆的岗位上,一直在排爆现场继续工作。
在岗位上积累了一些经验之后,我做起了小教官。做了小教官之后,我发现工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记得前几年杭州有个重大的国际会议要召开,需要临时抽调外省大量的人员前来从事安检工作。可以说,那次行动对杭州来讲,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挑战。
工作人员众多,标准需要统一。我当时就被派往全国六个城市,去给那些准备来杭的工作人员培训杭州的安保标准。陆陆续续出了6个月的差,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回不了家。
那时候女儿才两岁半,还不懂得数字。第一次我离开家的时候,我给了她30张尿片,然后说:“乖宝宝,这些尿片每天一张,等用完的那天,妈妈就回来了。”
女儿“咯咯咯”地朝我笑,她还没有长久分离的概念。可我那时候真的好难过呀,出去要一个月才能回来见到宝宝,这是一个妈妈很难逾越的情感鸿沟。
出差的那段时间里,我天天都在想念女儿。虽然手机上也经常能看到视频,可那种拥抱的温暖没办法可以体会。
一个月到了,又偷偷添了几张尿片,终于尿片用完了。我回到家中,女儿看到我好像昨天刚刚见过我似的,没有特别的激动。而我却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大脸贴着小脸,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短暂的相聚之后,我又离开了家,去往下一个城市,开始准备下一波外出培训。同样在繁杂的培训之余,我仍然通过手机每天看看女儿。
第二次回家的时候,我又抱起了女儿。这一次我好多了,可以镇定地面对她,逗她玩,没想到女儿稚气地对我说:“妈妈,你又回来了,你比上次勇敢多了。”
本来我还好好的,女儿这句话竟然成了击溃我的催泪弹,我一下子又扭过头去哭成了泪人。
我一直以为女儿离不开自己,没想到的是,是自己离不开女儿。
这几年,女儿快速地成长,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太少太少。
“卜大姐”,那是我给女儿的小名。
我感觉女儿就像是菜园中半野生的胡萝卜。虽然生在菜园,但受到的照料和爱护却不是很多,好在还可以同样沐浴在阳光之下,可以自由地和春风晨露一起呼吸歌唱。在很多方面,是女儿让我获得了更多的人生体验。
我的女儿“卜大姐”
有一天早上,我正要去上班,卜大姐忽然问我:“妈妈,你是警察,你抓过坏人吗?”
我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小的卜大姐是不是懂事了?
说实话,做排爆手十余年,处置过的炮弹成百上千,我还真没亲手抓过坏人,总不能违心地跟小孩子说抓过吧,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忽然,我想起了我去过的炮弹现场,想起了临时放置炮弹的仓库,想起了那些炮弹最终被运送到海滩边集中销毁时天空中出现的蘑菇云。
我终于知道该怎么说了,我在卜大姐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淡淡地对她说:“妈妈是警察,妈妈没抓过坏人,但妈妈保护过好人。”
编辑:皛白
视频:刘建会 郑晨旭
摄影:许志伟 陈亦默
编后:
作为排爆手,除了转运、处理废旧炮弹,参与涉爆案件处置,大型活动安检安保工作也是沈晋侃的重要工作之一。
这些年,G20杭州峰会、世界互联网大会、世界短池游泳锦标赛等活动现场,都有沈晋侃的身影。
由于业务能力精湛,沈晋侃获得了一系列荣誉:全国巾帼建功标兵,全国首届公安警务技能实战比武“全能教官”,浙江省服务G20杭州峰会先进个人,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公务员……
如今,她也成了杭城警务实战教学的一名教官,除了完成日常工作,还要给新警进行理论、实战等方面的培训。
她说:“这是新的挑战,也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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