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共和国往事，一个被商业“包裹”的国家

说到十字军东征，大多数人脑海中可能会浮现：一群手持长剑、外罩十字长袍的欧洲重甲骑士，在与手持弯刀、身披黑袍的穆斯林战士对砍的场景。但实际上，十字军东征并不都是在捍卫宗教。

在意大利与巴尔干半岛之间，有一条逐渐变窄的水道，这便是亚得里亚海，这里是地中海的一个大海湾。亚得里亚海最北端巨大而弯曲的海湾是威尼斯湾，那里的海水呈现出不同寻常的蓝绿色。波河从遥远的阿尔卑斯山裹挟而来的沉积物在此堆积，形成了一大片壮观的潟湖和沼泽，威尼斯那些低洼的泥泞小岛便分布在瘴气弥漫的潟湖里，被几英里的浅水与外围的亚得里亚海分割开来。

威尼斯之所以能够在这之后繁荣起来，是因为它处于敌人难以到达的位置。隐秘的水道和艰险的滩涂，这些于生存不利的条件，却也成了天然的屏障，在浅浅的潟湖中，入侵者不能轻易够进入。是大海保护威尼斯人，为他们提供机遇，给他们难以计量的财富，也决定他们的命运。航海是他们周而复始的生活。

威尼斯建在深陷烂泥的橡木桩构成的地基之上。没有土地，也就没有封建制度，没有骑士和农奴间的严格区分，独立而民主。没有农业，金钱就成了交换手段。没有淡水、小麦、木材，肉类也很少，生活的一切都要靠商业才能获得，船只、航海、货物运输便成了这个国家的刚需。

任何东西在这里都可以成为商品，连从帝王谷出土的磨成粉的木乃伊，也可以作为药材销售。谁都可以成为发展贸易的对象，即便明文禁止基督教与伊斯兰世界的贸易来往，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将武器贩卖给埃及，将圣马可的遗骸藏在一桶猪肉里，从亚历山大港的穆斯林海关眼皮底下偷渡了出来。“因为没有了商业，我们不知道将如何生存”，需求是威尼斯人标准的借口。

在许多世纪里，经过亚得里亚海的航船将波罗的海的琥珀运到了图坦卡蒙的墓室；将蓝色的釉陶珠从迈锡尼运送到了巨石阵；将康沃尔的锡送到了黎凡特的熔炉；把马六甲的香料送到了法兰西的宫廷；把科茨沃尔德的羊毛运送到了开罗的商人手中。

威尼斯物产贫瘠，但这里却财富横流；哥特式的拱门、伊斯兰式的圆顶、拜占庭式的镶嵌画，让人仿若同时造访了布鲁日、开罗和君士坦丁堡，威尼斯自成一派。

威尼斯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商人，评估风险、计算收入和利润，比任何人都更早了解到基本的商业规则：供应和需求的原则，对消费者选择、稳定货币、准时交货、理性的法律和税收的需求；长期有效、控制得力的政策。

公元6-7世纪，日耳曼人反客为主，肢解西罗马、威胁东罗马。重生的拜占庭帝国允许从中欧迁移过来的斯拉夫人越过多瑙河，穿越潘诺尼亚平原，进入巴尔干半岛北部的这片山地，替帝国拱卫边疆。在时间的作用下，当斯拉夫人与巴尔干半岛在地缘上融为一体之后，君士坦丁堡再想控制这片土地，就不那么轻松了。

公元10世纪，克罗地亚人进入达尔马提亚地区，为了对抗拜占庭帝国的影响，他们选择跟随罗马教廷的脚步，成为了天主教徒。为控制达尔马提亚群岛，克罗地亚人发展了自己的海上力量。然而在严谨的威尼斯商人，以及旧宗主拜占庭帝国眼中，达尔马提亚的这些斯拉夫航海者，更像是一群海上秩序的破坏者，或者说“海盗”。亚得里亚海必须是威尼斯人的海，在威尼斯方言里，将亚得里亚海称为“我们的房子”，对于外人堵在自己家门口“收费”，威尼斯人是很反感的。

奇葩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

十字军东征素以捍卫宗教、解放圣地为口号，大部分民众都出于宗教热情参加的战争，但威尼斯人例外。对威尼斯商人来说，十字军东征是场实打实的大生意。

威尼斯参加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在1123年再次参加，从两次战争中，他们都收益颇丰。1122年，他们得到了推罗城的三分之一战利品，这也是威尼斯海外帝国的起点。

1198年8月，离十字军成功攻克耶路撒冷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教皇英诺森三世向基督教世界的军事力量呼吁发起第四次十字军东征。至于军费，教皇想通过征税筹集资金，但失败了。十字军首领们交出了自己的贵重财物，在威尼斯里亚尔托借了钱，也督促士兵们支付自己的旅费，七凑八凑还有34000马克的缺口。

红衣主教索弗雷多被派往威尼斯，去寻求船只支援。因为其他航海共和国——比萨和热那亚正在打仗，只有威尼斯拥有将整支军队送往东方的技术和资源。

威尼斯也不敢怠慢，即刻派出使节回访罗马。别的先不提，只请求教皇解除业已颁布的禁止与伊斯兰世界进行贸易的命令。教皇并不以为然，他知道这座城明里暗里，与拜占庭世界和伊斯兰世界都有贸易往来。最终，教皇措辞严谨地许可了威尼斯人与穆斯林进行贸易，但明令禁止任何军事物资的交易。

1201年，90多岁的威尼斯执政官恩里科·丹多洛，听取了十字军代表们的行动规划后，带着威尼斯人花了一周的时间对这项任务进行评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们将建造运送马匹的船只，来承载4500匹马和9000名侍从；4500名骑士和2万名步兵将乘船行进；我们还将为人员和马匹提供九个月的给养。这是我们能提供的最低限度的服务，运费是每匹马4马克，每个人2马克。我们提出的所有条件的有效日期是，从十字军从威尼斯港口出发为上帝和基督教世界效力——不管去往何方——的那一刻开始，为期一年。上述费用总计94000马克。我们将另外免费提供50艘武装桨帆船，前提是只要我们的联盟还在，以及我们将得到所有战利品——无论是领土还是金钱，陆地还是海洋——的一半。”

威尼斯人相信契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把关键参数数量、价格和交付日期写得明明白白。十字军代表们甚是满意，一句“不管去往何方”似乎意味深长。代表们只思考了一晚，便爽快地同意了。

这次十字军东征本打算取道开罗去攻占圣地耶路撒冷的，但丹多洛和十字军首领们商议，如果十字军帮威尼斯先攻占匈牙利的扎拉（一座威尼斯觊觎已久的沿途港口城市，也是一座基督教城市），那尚未偿还的欠款拖延些时间也无妨。

为避免东征一无所获，十字军的首领们竟然同意了这个大胆的提议。远在罗马的教皇得到战报后，差点没惊掉下巴。教皇气得要绝罚威尼斯和十字军时，可十字军已开始进攻拜占庭的都城君士坦丁堡了。十字军攻占君士坦丁堡后，威尼斯商人开开心心地把君士坦丁堡的大理石和圣物都搬回家，去妆点美化他们的城市。威尼斯不断用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或者是赤裸裸的武力，来扩张着帝国的版图。

15世纪初，威尼斯及其市辖区的财政收入约为75万杜卡特，与西班牙、英格兰不相上下，远远超过米兰、佛罗伦萨等其他意大利城市。如果加上海外领地的收入，威尼斯财政总收入可达到161.5万杜卡特。当时的法国财政收入也不过100万杜卡特光景，而法国人口是威尼斯的10倍。

威尼斯商人的生意经

威尼斯商人一手凭借武力，一手凭借巧妙的贸易策略，很快便垄断了整个地中海地区的贸易。但威尼斯人的经商方式，与英法等欧洲国家并不同。威尼斯人更多的是扮演货物中转站的角色，他们从北非和亚洲进口商品，再转卖给欧洲大陆上的人。又或者是将欧洲大陆上的商品，转卖给北非和亚洲人。

威尼斯人发明了一种叫做“货栈”的商业制度，来方便他们控制中转贸易。这种制度的具体内容就是，划出一块特定的地方，供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商人居住和经商。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各国商人不能擅自离开威尼斯人给他们划定的行动范围。威尼斯人通过这种“货栈”制度赚得盆满钵溢。

威尼斯商人不像犹太商人流浪千年，他们有自己的城市和市集。商人入住城市，和手工业者成为城市居民的主体。“在威尼斯，人们不知道农奴为何物，城市中汇集的只是航海家、手工业者和商人”。在威尼斯，贵族和平民之间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界限，平民可以依靠经商致富，成为贵族。“敲钟者和游吟诗人，制蜡烛者和杂货商，修路人和织布工，都有自己的行会”。威尼斯人相互之间的区别实际上只是富裕商人和贫困商人的区别。

时代的“弃儿”

威尼斯人的经商方式，却为后来的衰落埋下伏笔。威尼斯商人只满足于做货物的中转，却不愿意自己生产商品，这说明威尼斯商人在世界贸易中缺少核心竞争力。因为货物中转站的位置是随时可能变化的，但加工生产商品的能力却不是谁都会有的。

1499年9月，葡萄牙冒险家瓦斯科.达伽马从印度绕好望角回到了欧洲。威尼斯共和国派遣一名大使到里斯本宫廷调查，直到1501年7月，他的报告才送回威尼斯，震撼了整个潟湖。

不仅仅是威尼斯，开罗、黑海、大马士革、贝鲁特、巴格达、红海诸港口、黎凡特的各大城市，甚至连君士坦丁堡本身，整个长途贸易网络都在没落。地中海可以被绕过，亚得里亚海不再是通向任何地方的重要通道。1511年，葡萄牙人征服了马来半岛上的马六甲，即香料群岛的市场，断了威尼斯的财路。

1570年，塞浦路斯落入奥斯曼帝国之手；1669年夏天，威尼斯放弃了对克里特的统治。威尼斯在爱琴海最北端的属地蒂诺斯岛支撑到了1715年。威尼斯本土领海得以保全，直到1797年拿破仑入侵圣马可广场，烧毁了执政官的金船，用大车把青铜骏马运回了巴黎，就和威尼斯人当年做的一样。

水城威尼斯

当威尼斯失去对海洋的影响力，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这要感谢它伟大的画家们：贝里尼和乔尔乔内，然后是提香、丁托列托、维罗纳和提波洛，他们完全改变了人们对空间、光线和色彩的感知，对整个欧洲绘画和装饰艺术的发展留下了决定性的标志。

每个水乡都有自己的特色船只，绍兴有乌篷船，周庄有摇橹船，串联威尼斯各岛间的100多条运河，运河边的400多座拱桥的水上交通工具的是——贡多拉。贡多拉造型纤细，两端高跷，船头装饰着镀金的人鱼造型。坐在华丽的船凳上穿桥过宅，实在是一个浪漫惬意的方式。

无怪乎在澳门、新加坡、拉斯维加斯的商场，都会在弄一个人工运河，灌满水，水上飘着形似的贡多拉，让顾客满意。贡多拉是以威尼斯第一任总督的名字命名的，据说能拿到贡多拉牌照的，只能是威尼斯本地人，这也算威尼斯帝国留给子孙的福利吧。

威尼斯一年四季都是妩媚迷人的。比例完美到妙不可言的圣马可广场，世界最美客厅；幽深小巷中隐藏着的古老咖啡馆和手工玻璃店；街角橱窗里尖下巴的面具带着金属质感的微笑；转过街角就是千古一叹的那座桥，一声悠长的叹息，穿过千年的岁月。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威尼斯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并不算是传统上的意大利，一千多年都以城邦形式的“威尼斯共和国”独立存在。直至十九世纪，威尼斯才归属于现代意大利。所以威尼斯的文化、艺术风格与意大利别处不同。

每年有3000万游客到威尼斯旅游，四所房子中必有一个是为他们准备的，而这座城市也正因此慢慢地失去它的根。各种日常生活必需的商铺和服务机构却纷纷被比萨店和专门接待游客的餐馆所取代。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富人才能负担得起在威尼斯生活。

1957年，威尼斯的常住人口为17.4万人，而现在已经跌至5.4万以下，且本地人口还在以每年1000多人的速度流失。一些专家预测，到2030年，威尼斯就会彻底变成一座没有居民的“鬼城”，城内的文化传统和手工艺也会随之消失，威尼斯终将失去她的灵魂。

再没有与它相似或相同的城市，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威尼斯。——英国诗人布朗宁

往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