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悬案丨曹操东临的“碣石”到底在哪里？
碣石是个谜。也许曹操东临碣石时，只顾了自己诗兴飞扬，没想分一盅给后人身处其地其景感受“水何澹澹，山岛竦立”沧海如胸的心情。一千多年来，文人、学者的眼睛几乎象筛沙子一样，把东海岸翻了个遍，这个说在汉北平郡郦城县，那个说在汉辽西郡累县，还有的说在北魏以后的营州柳城，林林总总不下十多种说法，还不算那些“沉海说”、“没陆说”、“观海说”、“石说”、“山说”等等，但最终没有定论。碣石成了凝结在数代中国文人心中的一个文化悬案。
几年前，我工作调动来到葫芦岛，身处辽西走廊，又住在海边，寻访碣石就成了闲暇时的一个题目。
去年，我驱车沿辽西海岸到山海关，路过绥中万家镇止锚湾，见到近海岸有几块特异的石头，听当地人说，那就是哭倒了八百里长城的孟姜女死后变的。传说故事很美，很遥远，无从查考。倒是岸边高地上发现的秦汉宫殿遗址，吸引了我的注意。远远望去，遗址的发掘地被铁丝栅栏围着，没有皇家的宫殿红墙，只是几块死气沉沉的土堆。一边是历史遗迹，一边是传说故事，我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碣石。回葫芦岛，我找到几份秦汉宫殿遗址发掘报告。果然，碣石似乎也耐不住千年寂寞，以遗址的发掘为佐证，它的影子已渐渐清晰起来。人们倾向于把姜女石定论为碣石。我很为匆匆走过那里后悔了好一阵子。
不久前，一位朋友携家人来葫芦岛，自然谈起当地的人文，说起了碣石和那个秦汉宫殿遗址，竟引起他们很大的兴趣，相约即日去看个究竟。不料第二天车却出了点问题，没有了我这个向导，朋友一家只好很遗憾地走了。我却为鼓起的兴趣放不下，赶上一个周末，独自驱车来到碣石。
这个碣石，在辽西数百里海岸中是绝无仅有的景观。它由一大、四小五块巨石组成，最大的呈不规则长方形，隐约中有人工雕凿的轮廓，经千年海水的冲刷，已形成下细上粗的海蚀柱，远远望去，宛如一位少妇携一双儿女，惆怅满面，翘首远望。难怪老百姓把它附会到那个千里寻夫的孟姜女身上，称之为姜女石或姜女坟。民间传说和历史是记载史实的姊妹，既然说到了孟姜女，当然就有秦始皇的事儿。民间命名的姜女石，祭奠她的姜女庙就在离此不远的山海关。根据老百姓“造神”的逻辑推断，历史上必定有孟姜女的事件原型，与之联系密切的秦始皇也一定在这一带留下了什么痕迹。历史的尘埃掩埋了各种辉煌和丑恶，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迷团。孟姜女成了不可一世的秦始皇来到这里的唯一线索。千百年来，这里的百姓传诵着列女寻夫的故事，甚至烧些冥币虔诚地拜祭，却并不知道这里竟然埋藏着更大的秘密。
十多年前，考古学者在这里发现了这个秦汉宫殿建筑遗址群。遗址群由六部分组成，占地二十五平方公里。面海的三处遗址以石碑地遗址为中心，黑山头、止锚湾为两翼，恰似一宫两阙。其中以正面对姜女石的石碑地遗址最有特色，它以南部夯土台为中心，呈“三步阶梯”宫殿建筑台面，有高台主体宫殿遗址和多组大型附属宫殿、宫墙、通道遗址，亭、台、廊、阁林立，疏密有致，布局合理，结构严谨，规模宏大。主体建筑的两翼有角楼，后面有大面积的建筑群，其建筑风格与咸阳秦汉宫殿建筑风格十分接近。发掘出土的巨型夔凤纹瓦当、“千秋万岁”檐瓦等罕见文物，目前在我国仅见于陕西临潼秦始皇陵，整个遗址规模足可以与阿房宫相媲美。最让人意外的是发现了一个设施完备的豪华洗澡间。它由地面砖铺砌成，中低边高象一个“漏斗”，
排水系统很注意环保，由制作精巧的排水管道与临屋的渗水井相连。黑山头遗址有明显的大火焚烧过的痕迹，建筑内有陶井、窑穴，与古书记载储存物品的“冰室”很相似。
苏秉琦教授把这个遗址肯定为文献记载的碣石和碣石宫。
这一发现，对历史以来很少发掘秦汉皇家级宫城遗址的考古界来说，犹如注射了兴奋剂，轰动一时，曾被列入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考古学家喜悦的是发现了秦汉宫殿遗址，文人们则为碣石得到进一步证实而兴奋。
中国的文化犹如生命体的DNA，充满着无比神奇的承继性，无论她走得多远，在文化史的最初都可以找到发端。碣石在中国上古史书《尚书》中就小有名气，当然是显示大禹治水的功绩记录下来的。大禹所凿的碣石与他的那个时代的许多东西一样成了无头案。到了战国，碣石被演变成燕国的一个地名，位置缩小到了辽西、河北一带的沿海，并且开始与神仙发生了联系。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不远千里东巡到海岸，怀着崇敬的心情观望浩瀚大海，寄希望大海能馈赠给他长生不死之药，他指使燕人刻碣石门，一下子把碣石浓缩到具体的石头，并且肯定是辽西、河北一带海边的石头。文颖注释《汉书》时则说：碣石在辽西累县，是一块立在海中的石头。我从葫芦岛地方志也读过，辽西在秦汉时都属燕国领地，累县是辽西郡所属的十四县之一，从累县后来划给河北临渝的记载分析，正是今辽宁、河北交界之地，正如现在的绥中县。而我面前的碣石，距离河北山海关仅十五公里之遥。
秦始皇到碣石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建造这样大规模的皇家建筑，历史上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是就如同记载他的其他事件一样，寥寥几字也一定是重大事件，否则，秦二世、汉武帝以及曹操不可能紧随其后纷纷到碣石观海。从秦始皇、秦二世到汉武帝不足百年，而从汉武帝到曹操也不过三百多年，这块碣石十足风光之至。但是，无论是秦始皇还是汉武帝，尽管他们以帝王之躯，万驾之尊，车马万乘，前呼后拥，但他们临碣石观海的影响都没有超过只是人臣的曹操，只有曹操把临碣石观海推上了最高潮。
曹操不愧是一世枭雄，不仅让后人记住了他唯才是举的气魄，领略到他谋定中原、整合海内的大手笔，一块石头，竟然也会因他文采异呈。建安十二年，意图一统天下的曹操北伐乌桓，他以张辽为先锋，纵军出击，大败乌桓军，斩乌桓王蹋顿，收降军民二十余万，完成了统一中国北方的大业。这场战斗对身经百战的曹操来说，并不是最辉煌的一幕，甚至抵不上五年前以少胜多打败袁绍10万大军的官渡之战。但是也正是这个算不上最辉煌的战斗，却使他的文化生命放射出夺目的亮光。他率领大军绕过燕山，沿着辽西走廊的大道班师返京，很自然地路过碣石。对这个秦汉两朝帝王光临的地方，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曹操，做了一件文人常做的事。我们不知道此前曹操是否见过大海，对于生长在中原的曹操，观海的兴致绝不低，尤其是得胜归来，寻古人踪迹观望大海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放松办法。于是，历史也给予碣石的存在最为重要的一次机会。
此时的曹操，正处在创立基业的鼎盛期。多年南征北战，一统中国的宏伟蓝图正一步步实现。而创业的艰难，特别是作为生于腐败没落的东汉，与皇亲国戚不挂边，时常受权贵排挤的曹操，对创业的理解、对胜利的喜悦绝非寻常人所能品味。只要我们想一想昏庸无能的东汉皇帝，宦官当政的政坛，一帮任人唯亲、争权夺利、奢侈荒淫上各显其能的权贵，一个四分五裂、军阀连年混战、老百姓被人祸天灾弄得灭门绝户的王朝，我们就应当理解曹操。他没有董卓身处高位的优势，更没有袁绍重权在握的势力，不能不疑心重重，不能不奸诈行事。他在各种势力的夹缝中图发展，倚仗广募人才，经历多次失败，才创下这样的基业，其中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对沧海，他的确要有很多的话要说，有很多情绪要发泄。于是，碣石借这个机会，在曹操眼里出尽了风头。沧海虽博，却是以碣石为标记装进曹操心里。碣石有幸，却是以曹操著名，留下千古绝唱，从此声名赫赫延续一千多年。
碣石应该感谢曹操，它以曹操的诗走进文人的祭坛，此后又以这首诗追寻它的位置。
以曹操的诗境，不登高，不足以品味临碣石观海的气势。几年前，我曾到过河北昌黎碣石山，尽管，各种辞书上都把那里称为是秦汉帝王登临的碣石，但是这个“碣石”险峻不易攀登，纵然帝王屈尊登上，然七百米的高山之巅，如果要看四十华里以外的海，不仅激不起诗人缥缈神游的诗兴，要想看得仔细点，最好的办法是借给他一幅望远镜。
兴许，中国历史上的碣石绝非一处，正如黄帝之乔山，历史上也有很多的地方，更不用说什么“凤凰山”之类，据我所知，现在中国至少就有四座山的名字叫凤凰山。更何况，郦道元撰写《水经注》时也并不都是亲临其地，这就难免会把碣石与大碣石山混为一谈。但是秦汉帝王所到的碣石必然与曹操所见的碣石是一个地方，并且肯定是辽西、河北海岸的一个具体的石头。如果秦汉帝王是在远离海岸的山上找海中的神仙，恐怕是缘木求鱼，至少心是不诚的。而曹操得胜回朝，也断不会避开平坦的辽西走廊，单单为了看碣石，率军穿过绵延的燕山。而后来的唐太宗，征伐高丽后自辽东班师回京，从一路留下的历史遗迹，走的必然还是辽西走廊，于是，也就有了唐太宗兴致勃勃写下《春日望海》“碣石想秦皇”的诗句，而高适在《别冯判官》中就更明确点明：“碣石在辽西，渔阳蓟北天。”
登高看碣石，应当有天然的高地。碣石直对的黑山头和石碑地，以黑山头地势最高。我徒步穿过驻扎在山上的海军兵营，站在临海的高地，极目远眺，碣石、沧海尽收眼下。远处，水天一线，沧海浩瀚无际，半岛草木旺盛。近处，洪波涌动，浪拍碣石，在东升的阳光下，闪烁出点点波光。虽不能感受曹操得胜还朝的喜悦和扫平群雄平天下的胸怀，却已感到了心潮激荡，遐思无限。诗情画意，正合曹操之所见。此碣石即彼碣石，应是确凿无疑了。
一个碣石引得文人们争论了近千年，如同中国的历史，往往是靠站在皇帝一边的文人写的，普通老百姓是不能参与的，结果有很多事情因为权势作怪，弄得似是而非。老百姓是不会放弃记载和评价历史的权利的，即使对碣石，他们也要把它记录在案。老百姓眼里的碣石同样有着毫不逊色的影响力，他们未必能理解曹操临碣石观沧海的抒发出来的雄心壮志，他们有自己的认识，有自己的逻辑。他们把碣石称之为姜女坟或者姜女石，把碣石联系到与皇帝抗争的弱女子，给石头一种悲壮的柔情，又赋予这悲壮的柔情以刚强的内容。于是，两个层次的理解在这里相遇了，凝聚在同一块碣石上，无论秦始皇临碣石观海的声势有多大，也只能靠民间弱女子孟姜女给他留下踪影不定的痕迹，并且是反面的配角。历史是不畏权贵的，不管你是谁，即便是一个弱女子，只要她想说话、要抗争，历史也会给她一个空间，给她机会取胜。至于沾了皇帝爸爸的光走上万人之上的秦二世，现实没有给他客气，老百姓的历史更没有迁就他，他在临碣石观海的人流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虔诚地寻访碣石，所见尽管比考古学者们更为可怜，但是遗址一个个土堆、土坑，站在高处依希间可以看到古代建筑的轮廓，偶然还可以见到几片散碎的砖瓦，让我触摸到很多历史的气息，也感受到了“万里长城今尤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悲怆！越千年，人、楼都已经荡然无存，即便辉煌一时的宫殿也已灰飞烟灭，只有那个碣石，沉侵在海里，一遍有一遍地经受着潮水的拍打，显示着它独特的生命力。我想，碣石之为碣石，离了这海、这土、这民、这心，恐怕只能寂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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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曹昱，海军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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