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本谦 |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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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理士多德
倘若在进化过程中,我们中的某些变种率先获得了“第六感”,世界在他们眼里因呈现出第六种性质而焕然一新,当我们和他们交流时,他们是否会被我们看成幻想症患者?
如果拥有N种感官的外星人到访地球,他们如何看待我们的认知能力、知识体系和物理教科书,它们是否会被我们视为幻想症患者?
或者在遥远的未来,我们的智力突飞猛进,以致大脑可以不借助感官而直接开放性地体验外部世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视”,那么,我们的世界是从虚幻变成了真实还是从真实变成了虚幻?或者,是从真实变得更加真实还是从虚幻变得更加虚幻?
我承认这些设想和提问其实很无聊,远不如电影《盗梦空间》里男主角妻子的提问直截了当,她问男主角:“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吗?”
作者 | 桑本谦,中国海洋大学法学院院长
从《美丽心灵》到《盗梦空间》
我们怎样分辨真实与虚幻?
文 | 桑本谦
01
女:我想问你,你有没有真正见到过我?
男:我不想再纠结于见过你还是没见过这种事情了。
女: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有什么可纠结的?
男:大概没见过吧。可本来一个人对外界的感知又不是完全靠眼睛……
女:可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男:哈哈,别装了。
这几句对话抄自朋友发给我的微信截图。女的就是这位朋友,她在一所高校任教,男的是她曾经教过的学生,硕士毕业后就留在这个城市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
对话记录了一场争执。男生认定女老师一直生活在他的身边,每天都能听到她的谆谆教诲和窃窃私语,还偶尔伴有恶作剧式的朗读。女老师却断然否认,理由很充分——他们从没见过面,确切地说,是他们从没单独见过面,更谈不上有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
男生承认这个事实,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听觉,完全不理会女老师所说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男生不否认视觉的真实性,他只是觉得视觉不能垄断一个人对外部世界的全部感知——眼见固然为实,耳听亦不为虚。
男生说一个人对外界的感知不完全靠眼睛,这是言之成理的;盲人不就是这样嘛,或者我们蒙上双眼,也不至于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更何况世界上还有许多没有眼睛的动物,它们不靠视觉也依然生活得很好。
蝙蝠能在丛林或隧道里灵巧地飞行,无论是躲开猫头鹰,还是捕获飞蛾,它们靠的都不是眼睛而是耳朵。当然蝙蝠的听觉和我们的听觉完全不是一回事儿。飞行时蝙蝠的喉咙里会持续发出超声波,听觉神经捕获超声波遇障碍后的回声信号再传输给大脑,大脑读取这些信号并按某种算法加工成图像,于是蝙蝠就用耳朵“看到”了一个回声成像的世界。
我们当然可以说蝙蝠的听觉世界是虚构的,真实世界里没有图像。图像是在蝙蝠大脑中生成的数据表达,就像雷达反射屏抑或B超显示器,或用更简单的比喻,就像由统计数据转换生成的柱状图。但问题是,我们的视觉世界又何尝不是虚构?视觉神经向大脑传输物体反射的光波信号,再经过一套算法转换成图像,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颜色是我们用来区分光波长度的感知标记。虽然搞不清楚蝙蝠用什么感知标记来分辨回声的频率(或者其他什么物理属性),但可以肯定蝙蝠的听觉世界是极度精确而详细的,并且可能和我们的视觉世界一样“色彩斑斓”。
蝙蝠显然接受不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逻辑,它们宁愿坚持“耳听为实,眼见为虚”。蝙蝠的眼睛很小,视力很弱,最多能感光;它们没法想象,世界上还有很多动物,居然可以睁眼看世界。
02
根据生活经验,我们很容易裁断女老师和男学生之间的争执。只要认定男生在他的私人世界里从没看见过女老师,那么他听到的女老师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一定是虚假的。
但男生却没有撒谎,至少没有撒谎的动机。他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些声音,并据以判断女老师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也恰恰因为他没撒谎,所以情况更加不妙,他病了,那些声音是幻听。
但幻想症并不意味着丧失理智,而像约翰·纳什这样绝顶聪明的幻想症患者,仍能以其超强的理智赢得诺奖。男生只是对某个特定事件是否真正发生没能做出正确判断而已,但不能因此推测他的理智出了问题。事实上,男生在工作单位的表现不仅正常,而且出色。
1994年,纳什成为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之一
但若男生足够理智,他就必须面对“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难题——如果女老师一直生活在他的身边,怎可能从未谋面?女老师利用这个bug发问可算切中要害,但男生却表示他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了。不想纠结肯定是因为曾经纠结过,但却没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答案不是很简单吗?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即便偶尔发生,也不可持续;而若一直持续,就说明声音是假的,是幻听。但这是我们的答案,却不是男生的答案。
这里的关键是,换位思考不等于换位体验,我们可以想象但却无法体验男生听到的那些声音究竟逼真到什么程度。更何况时间是个很重要的变量,我们可以想象但却无法体验持续听到那些声音会怎样影响一个人的思考和判断。男生并非不曾怀疑自己是幻听,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最终排除了这个可能。
男生似乎也曾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也许曾经见过她吧,只是自己不记得了。他没有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所以才说“大概没见过吧”;这话也说明男生其实很清楚,即使不排除记忆出错的可能,概率也几乎是零。
也许男生还曾怀疑女老师掌握了某种隐身技术,她能骗过自己的眼睛却躲不开自己的耳朵。如此怀疑也并非毫无道理。魔术师借助道具和技法就能轻而易举地骗过我们的眼睛,那些道具经常使用隐形材料。当我们看到魔术师踩在水面上行走如飞时,应该意识到他脚下踩着的不是水面,而是一条很长的亚克力板,这种透明材料被水淹没之后就可以完全隐形。
“眼不见不为虚”,对于我们来说这是生活中的常识,而对于盲人和蝙蝠来说这就是生活本身。
德国艺术家奥古斯特·纳特尔(August Natterer)所绘的“我处于幻觉时的眼睛”(Meine Augen zur Zeit der Erscheinungen)
在蝙蝠的听觉世界里,同样会有隐形的东西。为了避免成为蝙蝠的食物,很多飞蛾进化出了隐身能力,它们能把蝙蝠发出的超声波转向反射,以便让自己逃离蝙蝠听觉神经的探测范围,如此就能像隐形飞机一样飞来飞去。
如果我们有机会和蝙蝠交流,那么最善意的告诫应该是“耳不闻不为虚”。但要让蝙蝠要接受这个告诫是很困难的,它们必须经历痛苦的思考。
男生肯定经历了无数次痛苦的思考,他评估了所有的可能,但最终还是接受了“眼不见不为虚”的逻辑——她确实生活在我的身边,只是我一直看不见她,尽管我搞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虽然这算不上答案,但男生决定不再纠结,他放弃了继续探索真相的努力,并且,他很可能只用听觉就建构了一种另类的真相。
另类到不可理解吗?还真不至于。盲人的真相不就是如此嘛,即使对于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伴侣,也是只闻其声。更不用说,蝙蝠的真相就是主要依靠听觉来建构的。
当然,没眼睛可看是一回事,有眼睛看不到是另一回事。男生肯定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煎熬才最终将两者画上等号的,这是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找到的一种艰难妥协。
我们感知的世界要么真实,要么虚幻;但由于持续的幻听,男生却可能在虚实之间开拓了一个亦幻亦真的灰色地带,女老师就位于这个灰色地带,既没那么真实,也没那么虚幻。
03
是不是幻听很容易判断。虽然听觉一模一样,但幻听的声音是内源的,来自身体内部的虚假刺激;而真实的声音是外源的,来自外部世界的真实刺激。男生可以真真切切地听到女老师发出的各种声音,但这些声音都是内源的,与女老师无关,因此只是幻听。
比之电影《美丽心灵》中的约翰·纳什,男生的幻想症还停留在初级阶段。纳什在他的私人世界里虚构了几个重要的角色,包括一个国防部特工威廉·帕彻,一个同宿舍的好友查尔斯,还有一个叫玛茜的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这几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既可闻其声,又能见其人,还伴随着各种各样的交流与互动。但这种远比幻听更为完整、也更为逼真的知觉体验,同样来自人体内部对知觉层的虚假刺激,因而只是幻觉。
电影 |《美丽心灵》玛茜(左)、查尔斯(中)、威廉·帕彻(右)
纳什一直坚信这些虚构的人物是真实存在的,直到有一天,和妻子大吵一架,妻子生气地开车离开,纳什冲出去,冒雨拦住妻子的车并大声喊道:“玛茜不是真的,因为她从没长大!”
这一幕很感人。让幻想症患者承认自己有病症非常艰难的,因为道理根本讲不通,患者总能根据自己的感知觉编织另外一套道理。在需要分辨真假虚实的时候,我们的大脑天生更信赖感知觉,而不是更信赖理智。感知觉比理智更加真实。纳什之所以接受这个现实,是因为他用理智发现了他幻想世界中的一个bug,他发现自己的自己道理讲不通了。
为了避免智力受损,纳什后来拒绝药物治疗,直到老年获得诺奖,他几十年的生活都是靠理智来粗暴地解决认知不协的。他把生活中那几个虚幻的角色仔细挑选出来,并告知自己:“走自己的路,不要理睬他们,他们并不真实存在。”
电影 |《美丽心灵》
这对纳什来说是相当残忍的。精神病医生罗森告诫纳什:“你无法用一个数学公式来改变你对世界的知觉体验。”那个幻想世界中的bug只停留在理智的层面,纳什无力用理智改变自己的感知觉,却必须用理智来控制自己的行为。纳什的悲剧就在于他的后半生一直生活在理智与感知觉尖锐冲突所导致的真假虚实的错乱状态之中,这是我们能够想象但却无法体验的痛苦。
反过来想,倘若纳什没有足够的理智,对幻想世界中的那个bug视而不见,他就意识不到自己患上了幻想症,反而可能因此生活得很快乐,当然前提是只保留那些令人愉悦的幻想,同时删除那些令人恐惧的受迫害幻想。就此而论,男生似乎比纳什更幸运一些,他的幻想单纯而美好,并且,面对bug他较早地选择了不再纠结。
纳什幻想自己被迫害,伤害自己的手腕试图找出真空管
幻想原本就是我们用以对抗或逃避残酷现实的一种生活策略。倘若一个穷极无聊的人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上帝使者并承担了某种神圣的使命,他会立刻变得精神抖擞。在这个意义上,幻想症未尝不是有机体摆脱痛苦和烦恼的保护性反应。
男生也许是爱上了女老师,这种爱情原本令人绝望,但持续的幻听却让男生部分地满足了自己的爱情渴望;虽然只是部分满足,也聊胜于无。而如果男生的幻想症严重到像纳什的程度,那么,他的爱情在更加逼真的幻想世界中就能获得更高程度的实现值。
当外部环境不能满足一个人强烈渴望的时候,内源性刺激可以提供一种替代性满足。内源和外源只是观察者的区分,只要知觉足够真实,体验者就无法分辨针对知觉层的刺激究竟来自内源还是外源。
正是由于大脑只能体验知觉的强度,而无力查找刺激的源头,所以才出现了一些实现自我满足的机会主义策略:嗑药、催眠和冥想。借助药物和催眠师,大脑可以暂时获得虚构现实的能力,而冥想则类似于一种自我催眠。
请注意,在这个语境中,虚构现实是一种能力,一种自我欺骗的能力,演员正是借助这种能力才成功入戏的。据说一位嘴巴很小但相貌英俊的男影星就曾因为入戏太深而一度无法自拔,我们可以认为,在那段时间里他患上了一种“假性妄想症”。
我们当然会怜悯那些幻想症患者,但有谁能保证自己在怜悯的同时并不伴随着些微的羡慕嫉妒恨?
04
怎样理解感知觉比理智更加真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设想一下:是你身边那把椅子的存在更真实,还是你对于那把椅子的感觉更真实?正确答案是后者。
椅子是否真实存在是需要推测的(需要理智的介入),而感觉是否真实却不需要推测(无需理智的介入)。即使大脑已经获得了关于椅子的完整的知觉体验,这把椅子也不一定真实存在,因为知觉层的刺激可能是内源的,大脑却浑然不知。耳听可以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缸中之脑”的哲学隐喻就是从这个结论推演出来的。假定你的大脑被某个邪恶的科学家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里。大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计算机按照程序向你的大脑输入信息,以使它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和每天体验的真实生活一摸一样。
缸中之脑( brain in a vat )
那么,关于“缸中之脑”的最基本的提问是:你如何证明自己不在这种困境之中?或者,你如何证明自己所有的感知体验不是一种系统性的幻觉?是的,你没法证明,至少没有可靠的办法去证明。
搞不好,我们已经(甚或一直)就生活在类似“缸中之脑”的困境之中。我们也许只是一群虚拟的灵魂,被上帝或恶魔或某种高级智慧生命或类似《黑客帝国》里的Matrix任意操控。我们的灵魂被输入了各种各样的感知觉,却浑然不知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真相只是一连串的数码信号。我们没有躯体和面目,我们的世界空空如也,没有儿女情长,没有星辰大海,也没有电脑、网络和雅理读书。
只要承认存在这种可能性,那么数学逻辑就会引导出一个貌似很可怕的结论:真实的世界哪怕只有一个,也能拷贝出无数个虚拟的版本,而我们碰巧生活在那个真实世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许多闲极无聊的科学家还找到了一些理由来支持这个猜测,虽然不过硬,但从微观到宏观已足够令人眼花缭乱。科学家们的思路就是寻找bug,用bug来证明这个世界的虚拟性,这和纳什发现自己身患幻想症的套路是一样的;只不过科学家想证明的,是一个大规模的集群妄想症。
不过想想看,即使有一天,科学家找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我们的世界确实是虚拟的,结果会怎样?答案是不会怎样,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我们并不真正需要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只需要(误以为)真实的感知觉体验。更何况这个世界不论真假我们都已习以为常,真要把我们置换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说不定还水土不服呢。
所以毫不奇怪,当媒体报道说许多科学家、哲学家和商业领袖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的概率是20%~50%的时候,或当科技企业家伊隆·马克斯信誓旦旦地宣称我们生活在真实世界的概率只有十亿分之一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恐慌。让我们恐慌的依然是那些天灾人祸,即使这些灾祸的真相不过是数字游戏中层级不同、规模不等的无数个关卡。
我们对待真相的态度其实是策略性的。追求真相只是因为这么做能获得预期的利益,如果无利可图,或虽有利可图但却得不偿失,回避或拒绝真相就是理智的选择。面对自己幻想世界中的一个明显的bug,那个男生决定不再纠结,属于正常且合理的反应。我们不也经常告诫自己或别人不要太较真嘛!
“朝闻道夕死可矣”不是一种务实的人生态度,绝大多数人(首先包括我自己)宁愿选择的还是醉生梦死。
05
尽管没有幻想症,但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过不同程度的幻觉,做梦就是一种典型的幻觉体验。
在梦中,我们因兴奋而尖叫,因恐惧而颤抖,虽然梦中的耳闻目睹都不过是虚假的内源性刺激,但大脑和身体却不辨真假,做出的反应和接受真实的外源刺激时在性质上没什么两样。直到从梦中醒来,我们才发现原来只是空喜一场或虚惊一场。
我们之所以能够分辨梦境和现实,不是因为我们终究会醒来,而是因为梦境不像现实那样逼真。梦境通常是模糊混乱的,其中的因果关系是碎片化的。如果梦境和现实一样逼真,我们就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个最早寓于“庄周梦蝶”的道理,在几年前被电影《盗梦空间》做了细致的演绎。服用高强度的安眠药可以让剧中人进入深度睡眠,梦境和现实一样逼真,以致剧中人非得借助一个陀螺才能分辨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电影 |《盗梦空间》
电影只是假设了梦境和现实一样逼真,若是更进一步,当梦境比现实更加逼真的时候,情形又会怎样?此时的难题就不再是真假难辨了,而是虚实颠倒。剧中人不再需要那个陀螺,因为他们很容易区分梦境与现实,只不过结论是反着的,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倘若《盗梦空间》再拍续集,这倒是个不错的创意。
内源和外源只是观察者对真实和虚幻的区分标准,而对于体验者,由于没法甄别刺激来源,所以他们分辨真实与虚幻的标准只能是刺激强度,更确切地说是反应强度;因为强弱的尺度不是用来衡量刺激本身,而是用以衡量全部知觉体验构成的整个场景的统一性、逼真性以及因果关系的稳定性。
我们所定义的“真实”,不过是知觉体验在强度上暂时胜出的那个场景而已。之所以说“暂时胜出”,是因为我们没法保证未来不会出现更高强度的知觉体验。
相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冥想七天之后彻底觉悟,不仅获得了对整个世界的全新认知,而且发现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这简直就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我们当然可以说释迦牟尼在那段时间里患上了幻想症,但他也可以说我们终生都生活在幻觉里而不自知。分歧的背后是定义权的争夺,关键是应该由谁来定义真实和虚幻?
假定释迦牟尼既没撒谎又没丧失理智,那么根据上述逻辑可以推测,他一定在那段时间的冥想状态中获得了更加逼真、更加清晰的知觉体验,并且见证了更加稳定的因果关系。果真如此,定义权的归属就要重新讨论了。
其实电影《盗梦空间》已经涉及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主题。电影里那个安眠药商人经营了一个副业,他提供场所让一些在现实生活中失意受挫的人们来这里吃药、沉睡并体验梦境。
电影 |《盗梦空间》
男主角问负责照料这些梦境消费者的一个老人:“这些人每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做梦吗?”
老人严肃地回答说:“不,他们来这里是为了醒过来的。”
这句对白发人深省。对于这些梦境消费者来说,梦境已然成了他们生活中最有意义的部分,清醒的时间短暂而无聊,以致现实反倒成了梦境。
在这里,时间的变量再次凸显,虽然梦境并不比现实更加逼真,但时间的分配比例却会影响一个人对其知觉体验的真实性评估。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做梦,梦境中的知觉体验就会因重复刺激而被强化,从而形成相对于现实中知觉体验的竞争优势。此外,意义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大脑有个过滤功能,无意义的体验更容易被大脑过滤出去,而有意义的体验则更容易留存下来,于是一个人的知觉体验就会因为被赋予意义而显得更加真实。
明白以上两点,我们不仅会对那个男生有更多的理解和同情,而且还会反躬自问:我们之所以确信自己没患幻想症,究竟是因为我们的知觉体验绝对真实,还是因为这些知觉体验被赋予了虚假的意义,抑或是我们从没经历过更高强度的知觉体验?
06
对于蝙蝠来说,隐形的飞蛾就像精灵一样神秘,但它们却躲不开我们的眼睛,就像隐形飞机可以躲避雷达探测却躲不开我们的眼睛一样。
和蝙蝠讨论真实与虚幻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光波成像和回声成像都各有其盲点,但我们之间的交流却很方便。我说树叶是绿色的,你也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我们就有了共识,共识强化了确信,于是我们不再怀疑。也许你眼里的绿色和我眼里的绿色还有细微的差异,但语言的笼统性却把差异给抹掉了。
而如果我说树叶是绿色的,但大家都说树叶是红色的,大家就会说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最终我也只能承认自己眼睛确实出了问题。
“真实”的概念描述了一种交流上的共识,而建立共识的基础,则显然是大多数人们拥有大致相同的生理结构,无非“人同此身、身同此感”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已。
感官是人体伸向外部世界的探测器。但我们仅有的五种感官只能收集关于外部世界的五种类型的信息,不同信息经神经系统传输给大脑,就分别形成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物理教科书上用以描述客观存在的所有概念,归根到底都是对感觉的描述。
一位精神分裂者的自画像,展现了个人对现实的扭曲感知
(图片来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Schizophrenia)
然而感觉是靠不住的。感觉的形成是个神经系统编码的过程,外界输入的物理能量和化学能量只有被转换成神经系统可以接受和传导的神经脉冲,才能被输送进大脑里。
尽管这个过程的诸多细节还不为人所知,但只要存在这个神经编码的过程,就意味着所有感觉都只是被神经系统改造、加工、扭曲、筛选、过滤乃至格式化了的一些数码信号而已。感觉的复合并不构成世界的真相。耳听固然为虚,眼见也不为实。
也许世界上还存在许多我们所有感官都捕获不到的东西,它们一直都在,我们却浑然不觉;也许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有我们所有感官都捕获不到的性质,它们一直都有,我们却浑然不觉。
我们所说的真实,只是我们的感官遴选并塑造的真实,正如蝙蝠所说的真实,只是它们的感官遴选并塑造的真实一样。
自然选择并没有把我们塑造成追逐真相的动物,而只是让我们掌握了一些恰当的生存技术;就像计算机设计师并不试图让消费者理解计算机的工作原理一样,消费者只需掌握一些简单的应用技能就足够了。
倘若在进化过程中,我们中的某些变种率先获得了“第六感”,世界在他们眼里因呈现出第六种性质而焕然一新,当我们和他们交流时,他们是否会被我们看成幻想症患者?
如果拥有N种感官的外星人到访地球,他们如何看待我们的认知能力、知识体系和物理教科书,它们是否会被我们视为幻想症患者?
或者在遥远的未来,我们的智力突飞猛进,以致大脑可以不借助感官而直接开放性地体验外部世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视”,那么,我们的世界是从虚幻变成了真实还是从真实变成了虚幻?或者,是从真实变得更加真实还是从虚幻变得更加虚幻?
我承认这些设想和提问其实很无聊,远不如电影《盗梦空间》里男主角妻子的提问直截了当,她问男主角:“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吗?”
这个提问很严肃。
也许,我们曾经犯过许多根本性错误之一,就是太把这个世界当真了,也太把自己当真了。而一旦内心有了这点警惕,我们反而能在生活中收获更多的欣喜和惊奇。
就在昨天,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我对着手里的一捧海水凝视良久,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这TM简直跟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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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理士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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