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丨黄宗英:与巴金王元化一起种“菜园”
作者:黄宗英
1958年4月,黄宗英在农村
下干校的具体时间记不清,也是天冷下来了的时候。我回作家协会——叫四连,几排忘了。来干校的第一印象就是在阴湿的泥土地上为女舍铺稻草,因作协已分成对立的两派,我才调进才回来,身份也不明,哪一派也不是,只能把茅棚地上两边的稻草公公平平不分薄厚铺摊开。铺得我浑身汗透,膝盖压草压肿了,手也裂口子了。这没什么。文革中,我还有一条大罪状:“下生活是假的”,真的假的干起来看嘛。
文化干校在奉贤县塘外。塘外,这地名,就说明是在围海以防海潮侵袭的堤塘外边,一片荒芜。我们才去时,什么也不长,光秃秃白花花一片盐碱土,只寥寥几片芦苇。群众私下流传一个笑话:“工宣队老师傅讲卫生,来选校址,选中了这片最干净的地方。”当时大家动手扩搭茅棚,房架是粗毛竹,用芦席围一围,房上铺油毛毡,然后再铺扎好的稻草把。大家又悄悄说:“咱们连工宣队还知道稻草根冲上,有一个连队的工宣队让稻草根冲下,把雨水全存在房顶上了,漏个没完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工人,城里生城里长的可不少。
起初,我们睡地铺,铺下铺旁全钻出芦苇芽,掐了还长。后来打了双层木床,我睡上铺,戴厚英也睡上铺,没几个女的能睡上铺。我的下铺是二十年代的女作家罗洪,瘦弱文雅娴静的老太太永远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她写的作品被收入杂志还是文集《第一流》,是当年著名作家。为了批判罗洪,就让看罗洪的作品。我一看进去就忘了批判,人家写得挺好的。写南方工人呀,有萧红写东北工人之风。
要命!以前我种过稻、麦、棉、玉米……却没种过一棵菜。俗话说“十亩田,一亩园”。对菜,是讲“伺弄”。蔬菜劳改队里有吴强、孔罗荪、王西彦、王元化、杜宣、姚奔……巴金是后来到干校的。起初是在市里个别隔离的。每天都由我给他们派活儿。派工时我严词厉句,以示划清界限区别于牛鬼蛇神。可革命群众派工不归我,说明我还是区别于革命群众。
干校宿舍是一排又一排,我们排男女宿舍隔着薄薄的芦席墙,当然不隔音。我在上铺,从屋檐下围墙遮不到的空白处看过去,见巴金睡下铺,闻捷上铺。巴金的枕头边有西班牙文的小红书,是工宣队突击搜查他的床铺搜出来的。有人揭发他半夜用手电看黑书,这才真相毕露。这使我记起一九六五年以前,曾组织专家谈规划。记得当时我讲的是三年规划,黄佐临是三十年规划,当时他有六十岁了吧,他的题目就引起笑声和掌声。巴金也是做的余年的大规划,要写好几本书,要翻译赫尔岑,要……已经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的巴金,还在千方百计夺回无端流逝的光阴。
这些“反动权威”本性难移,认真读“洋、名、古”,认真写“大毒草”。认真种菜。给他们示意可以马虎点,慢着点,都“不接领子”。我再也想象不出从来文质彬彬的杜宣、王元化……居然能赤膊抡镐,挑粪桶。书生王元化晒得又黑又壮,像奥赛罗,只不知他可怜的好妻子,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张可病得怎样了。张可是当年我们剧团里最美丽、最有才学的女演员。这对夫妇历尽煎熬。张可是满涛的妹妹。从反胡风起就受株连了。
我们的菜一畦一畦认认真真种,一茬一茬认认真真收上来,卖给干校食堂,称斤计价上账。原本卖一分半一斤的鸡毛菜,有回只给记一分钱一斤(记账也不见给四连半分钱)。吴强、孔罗荪跟买的人讲理,认真得像探讨什么重大的文艺理论问题。巴金在旁发呆,难过。其实卖贵卖贱和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和半专政的人有什么关系?不过毕竟是血汗、时间和生命的代价啊!
至今我保存着一个巴掌大的种菜的本子,是每天放在围裙小袋里下地记事的。我这人一生不经意保存什么,尤其居然成为江青在全国毁灭性大抄家的五家人家之一以后,连张带字的纸条和任何照片都没给留下,就更懒得保存什么了,但这小记事本竟然留了下来,以证明中国作家曾这样活过。
当我不太想活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沉默的巴金,他已经晒得黝黑,但双目依然睿智、慈祥。我十五岁起演戏就演过、读过他的《家》《春》《秋》;读过《灭亡》《雾》《雨》《电》《春天里的秋天》……我才到上海那年秋冬之际,大哥宗江带我去霞飞坊看望他的中学英文老师李尧林(巴金的二哥)以及巴金。我至今记得李老师的潇洒、巴金的热情、萧珊的温柔。我饰演过梅淑华、鸣凤,我在台上为巴金笔下的女子的命运哭过笑过、爱过、抗争过。每回演到梅表妹长别高家时,当我微笑说过:“大表哥大表嫂,我去了,你们保重了。”转身出门(下台)憋一口气奔一段路,想象自己是上了小轿,起轿了,我才哭出声来,已经到了后台出口处。人说:“早下台了,天天演、天天这么哭不要累死。”我哽咽:“不哭出来我要吐血的。”有一次演鸣凤跪求大太太不要把她嫁给冯乐山,我哭得脸上妆全没了。我如此认真演巴金的反封建的进步的戏,如今巴金和我又演的是哪一出?!
夏天放暑假时,我把最小的儿子小黑带到干校,他已不便住女宿舍,先是放在大堤上看水房里,交给以前在杂技团驯养野兽的易果大叔。有一晚,四更时分,我被喊妈妈声惊醒,忙从上铺溜下来往大堤上水房跑。大堤左右前后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影,我轻轻掀开帐子看见小黑一个人瞪着大黑眼珠滴里骨碌。易果到大田放水去了。我倚在小黑身旁搂着他,轻轻拍着他,他又睡去了。后来,我就和闻捷商量请求他带着小黑睡猪圈,闻捷友善地答应了。小黑成了闻捷的小尾巴,也成了闻捷和戴厚英的恋爱见证人。此是后话。
外行种菜闹了不少笑话。有一回我们到塘外的一道围堤外边去收割掩埋盐碱地先锋作物田青。那田青一人多高,砍下铡短,挖坑埋下,浇足水,沤肥。这活儿特累,秋风乍起,奇冷。我就和几个老头说:“你们在家收花生吧。”等我回来,不见挖好的花生晒在那儿,就问:“花生呢?”有人答:“我们没见地里有花生。”我赶快抿嘴不问了,怕这事情传到工宣队耳里又开批判会——“高贵者最愚蠢”。第二天悄悄去到地里收了来。为种菜,我们全连真闹不少笑话:好一阵子卷心菜不卷,黄芽菜不包,西红柿像珊瑚珠。真有点像马克·吐温短篇小说《农业报》,什么西瓜树、萝卜藤的。附近农民说:“你们种的菜比金子贵。”
闹不清为了什么闻捷也成了重点批判对象。有一次闻捷摇橹驾船去镇上送东西,在镇上买了副大饼油条吃,回到干校竟然就“买大饼油条”开大会批判闻捷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总也扔不掉”。并宣布纪律:任何人不能在干校之外买东西吃。最后一次开大会批判闻捷是批他“资产阶级向革命队伍猖狂进攻”。原因是和戴厚英相爱了。
次日,在上海,市里开宣传部门的大会做什么大报告,闻捷坐在我后边,我还回头问他笔记上的一个字,我只不过找个茬儿跟他说句话而已。闻捷一切都很正常,晚上他就自杀了。据说,他自杀前很冷静,用碎布条把厨房门缝全堵严实,使煤气不致熏着小女儿,也不致泄漏家门外。死后,又开闻捷批判大会,批他死有余辜。一个人如此冷静死去,实在是心死了,死前没半点迹象,真是很惨的。
当时,在干校把一个个老作家的作品都批了,且不说斗:一般斗争会我只能听,有的讨论会我不能参加,可作品批判要我发言。我这辈子看书不多,大半是在后台候场、车站码头候车船时零零碎碎看的。我以前不知道王西彦半辈子写了几十本书,批他之前,交给我他写的“毒草”一大堆。我有机会夜夜看到熄灯时刻,真大饱眼福。许多写浙南农村的,大有沈从文写湘西之风。轮到我发言,我大批王西彦在作品中写“买了一张毛主席像,而不写请了毛主席像。是可忍孰不可忍”。谁都知道,文革前没有这个“请”字。店里、集上不都一角八、二角四一张张卖吗?两三天的全劳力工分哩!唉,演的是哪一出?我为自己在苟且偷安而羞惭。
当时,生活是很清苦的,巴金从来没拿过任何单位的工资,可他一生的稿费收入还是全部被冻结了。王西彦、孔罗荪、吴强无一例外都被扣了工资,仅发最低生活费。我家的最低生活费是十五元一人。可赵丹在狱中需交二十五元一月,不足的十元,从家里我和四个孩子身上各扣二元。虽然保姆没工资也需生活,平均5×13÷6≈10.8元,再除去学杂费、水电费、针头线脑,用在果腹上的钱每人绝不能超过九元。房租只好硬欠着。拉到房管所去斗,也只好欠着。
在劳动中,我一直学不会偷懒。老想不必那么积极,可一上阵,就收不住弦了,拿自己没办法。我可以挑长担——江南水田长路挑运相互换肩接担,这是农村全劳力的活儿。不过农民干活儿不像城里人下乡乱搞突击胡加分量,一般挑长担是限于厩肥、稻捆、麦捆,重量轻于水粪肥。我也可以耘稻连续四天不腰疼。
有一年,战备。卫生员集中练包扎练抬担架。我这个演员学动作特慢,也找不到合适的脑袋、手、脚来练习包扎。心想,伤员落在我手里就倒霉了。正紧张进行夜里紧急集合及各种战备演习,发生了“黄泥螺事件”。夜里,急救车奔来驰去送走了越剧团十八名服黄泥螺中毒呕泻不止的病号。黄泥螺是从浙江嵊县来的船运到奉贤,又挑担子到干校来卖。越剧团碰到家乡美味就买来吃了,顾不得违章不违章了。
当时,牛鬼蛇神是最苦的,精神上不说,生活上也不敢买好点的菜(有胆子也没钱买)也不敢从家里带食物。至多带一点爆腌菜、炒辣酱、酱豆腐,能带半饭盒油质绿豆糕润润肠子已是上佳之品了。嘴里淡得咽不下饭,就把交菜剩下的米笕梗找来,一根一根剥去皮,腌起来吃,剥梗一丝一丝极费时间,干校后期的许多日子就是如此这般消磨的。
在干校,我学会了一种本领:无表情。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两边不沾,路上老远看到熟人,担心他不敢理我,我马上瞳孔散开,目光呆滞,径直而过。遇事,既不能哭,更不能笑。一个笑容就会构成罪状。这种表情,作为一个演员也是很难练的。练成后也是会留有后遗症的。
但在赤裸裸的人际关系里,也隐伏着日后择友的契机,干校是知人知面也见心的地方。
又一年,黄瓜、夜开花、刀豆、扁豆都落了架,茄子结得食堂再不肯收了,我想明年不等开春就在菜地里播些草籽(绿苜蓿),既可在嫩时吃炒草头,又可候老来肥地改善土壤,而我排老弱摘起草头来就不会被调去送冻鱼了。于是在每个月四天回城休假时,我就卖了几捆不惹眼的旧书报,换来十元钱,去到嘉定县长征公社五四大队我的房东贫农姚爱娣家,托她绐我买些草籽,还讨些许香葱种子。
有人跟我说:“宗英,你后半生就种种菜吧,也好。”我答:“怎么可能?不定哪一天又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积极因素了,到时候动员你写,不写又是对抗运动了。”……相对无言。
春夏秋冬循环不已,干校的政治气候却捉摸不定。往往空气如冰胶雪冻。又是哪个连哪个人冲着火车头去撞死自尽,哪个人跳河了,哪个人被捕时砸了热水瓶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后知受赵丹案株连,可并不认识赵丹),还有那个戴眼镜的苍白青年被禁闭在四连菜地那头独一的小屋里(各连皆有禁闭室);宣布谁也不得近前,是“防扩散”罪行的“现行反革命”。(这么一说,人们心里明白是看过江青的小报、画刊的了。)
人经过“文革”,还能相信这个世界,相信人群,相信自己,不容易,真不容易。
人与动物不同之处,在于知道计划明天,知道明天去干什么,去争取什么。可是在文革中,在干校里,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去计划明天,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未来。在干校,一睁开眼睛,就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悲哀和无奈:我干吗又醒了?我为什么不这么永远地睡下去,永远不醒,永远不再看到感到自己身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这样一种境地;我也不愿看到许许多多人是那么可怜、无望。我真是但愿长睡不愿醒。
能不愿醒就躲得了吗?无论如何,“文革”是新中国历史上一次封建主义病灶的大溃疡。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社会中坚,我们在建国以来,发挥了多少有氧细胞的作用去制止这场浩劫呢?
(本文选自《黄宗英文集》第1卷《存之天下》之“但愿长睡不愿醒”,海天出版社201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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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