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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 2022年1月15日 被检测为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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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陶正,1948年出生,清华附中读高中、陕西延川当农民、北京大学学中文、北京歌舞剧院做编剧,著有长篇小说《旋转的舞台》等、中篇小说《女子们》等、短篇小说《逍遥之乐》等、散文《少年初识愁滋味》等、剧本《圆明园》等、歌词《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组歌》等。
原题
我有个外公,就是姥爷。
南方人把姥爷叫外公。北方人把外公叫姥爷。我父亲是南方人,母亲是北方人。我遵从了南方习惯,把北方的姥爷叫外公,说明父亲在家里的地位。那么,母亲的母亲也就不叫姥姥,而叫外婆了。
不过,这是我十来岁以前的情形。后来,外婆就说“外”字显外道,让我改口,叫她姥姥了。那是因为家里发生了变故:父母离婚了。父亲独自在天津工作。我、哥哥、妹妹和弟弟都跟着母亲,住在姥姥家,为的是在北京上学。于是,姥姥就成了真正的户主。再后来,姥姥又得寸进尺,变成了“奶奶”,理由是“姥”也不好听,把人叫老了。但我怀疑,姥姥其实还是传统意识:她宁愿冒充父系人物,觉得父系总高于母系。
无论如何,我们又改口了。反正叫奶奶也没亏吃,只要没人硬逼着我们叫爷爷就是了——外公并没有改成爷爷,也没有还原成姥爷,因为无论叫什么,他总不会答应的。
我根本就没见过外公。外公比我早死了几年。我是说,在我出生前几年,外公就去世了。所以,对我来说,外公只是一种平面的形象:镶在镜框里,挂在北墙上。 外公遗照 照片上的外公是美男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架一副圆圆的玳瑁眼镜;头发谢得很稀疏,胡子却很繁茂,长长的覆盖了马褂儿,直抵照片下沿。我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那胡子还在生长,很快就要伸出像框,在北墙上蔓延了。
“你外公是蓄须明志”,妈妈说,“不打败小日本,他绝不刮胡子。”
可惜,外公的死,比小日本在中国的灭亡也早了几年。 外公并不是抗日英雄。不是“国军”,也不是八路军。他要是多活几年,很有可能成为后来的革命对象——他是律师,民国年间的律师,中国的第一代律师;他当过县长,民国政府北疆的县长,申斥过已经改头换面了的“老毛子”;他还是画家——属于经常惹是生非的文艺界。而且,无论扮演哪种角色,外公都干得极有个性。
当律师,外公独树一帜:“不问花案”。这四个字就刻在院门口的牌匾上。“花案”是指男男女女的案子,离异、苟合、私通、狎妓……凡属这种官司。外公一概“不问”。为什么?我至今莫名其妙,心里倒是很希望外公开明,早早就主张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乃至性解放了。
当然,姥姥可不是这么理解的:“跟你们说不清楚……这么说吧:那种事儿牙碜!腻歪!恶心!你外公不愿沾边儿——要不人人都管他叫‘杨大善人’呢!”
外公姓杨。杨溥,杨泊庐,或杨泊如。究竟哪个名字是官称,连姥姥也颠三倒四了。反正在有关齐白石的史料里,外公是以“杨溥先生”或“泊庐仁弟”登记的——外公是齐白石的大弟子,在当时的书画界很有一号,四十多岁就出了画册,几乎幅幅都有齐白石的点赞。可惜,外公统共也就活了四十多岁,比齐老先生少活了多一半儿。 齐白石题赞外公画作
外公是病死的,肺病,当时叫痨病。不过,深究来龙去脉,这应与他在黑龙江边当县长有关:边塞之地,苦寒之地,外公未见得适应;律师讲法,画家清高,文人执着,外公更难适应的,应是中国官场。他洋洋万言,在《察哈尔口北六县调查记》中痛陈时弊,仗义谏言——直面觊觎之敌,呼吁强兵守塞;直面吏治弊端,呼吁谋制新政;直面农商困苦,呼吁消减税赋;直面民族矛盾,呼吁蒙汉共荣,直面教育失缺,呼吁社会关注;直面京津风沙,呼吁停垦退耕……凸显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真知灼见和凛凛风骨,却从此泥牛入海……“好人不长命呀!”外婆经常感叹,“就挣了个‘杨大清天’的名声……打东北回来,人们哭着拦哭着送,还给他写了不少对子……”
“身唯傲骨腰难折,胸有丹心项亦强”
——这是“不少对子”中的一副。上下两行题款标注了的背景:
壬申秋因时势变迁泊如兄浩然挂冠临行命笔以示景仰并以志别
“时势变迁”——小日本在东北建立了“满洲国”。
“浩然挂冠”——老子不干了!我外公不干了!
壬申——,1932年,外公弃官回京,归隐画室。
1941年,外公英年早逝,葬于福田公墓。 外公画作《雪山图》及友人赠外公对联
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知道拿外公说事儿了——老北京叫“显摆”。“我外公誓死不当亡国奴!到死都没刮胡子!”
于是,同学们就都肃穆起来,瞻仰外公的大胡子,又瞻仰大胡子的遗墨——一幅一丈多高的《雪山图》。
刘雍正在学国画,有资格摇头晃脑:“唔……意境不错……笔触也挺流畅的……”
“那是,”我进而介绍:“我外公跟齐白石的关系是‘亦师亦友’!看,他们俩的合影!”
刘雍扫一眼合影,又乜斜着我:“那……你外公画过《螃蟹图》吗?”
我语塞了。
《螃蟹图》是齐白石的名作,图画老师讲过。“看你横行到几时”——以螃蟹隐喻日寇,充满爱国情怀。可我外公……
外公不画螃蟹,起码我没见过,也没见过虾,或者蚂蚱。要不然,题一句“看你蹦达到哪天”,倒也不错……可外公画的都是山水:高山流水,云山雾水,雪岭冰河……山水间又经常隐约着一个小人儿。 为摆脱尴尬,我转而“显摆”外公的其它遗物:砚台,彩墨,毛笔,印石……
外公喜欢收藏,藏品以印石为多,大概有一百多方。他的画室就叫“百石斋”,他的笔名就是“百石老人”。
于是,刘雍者流恢复了敬重,我也挽回了面子。
我兴致再起,让在场的同学每人挑一块印石,拿回去刻图章:“喜欢哪块拿哪块”! 画家收藏印石,成色总不会太差。外公的印石大多是昌化、寿山,也不乏鸡血,甚至还有田黄。可惜,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印石已荡然无存了。它们只是物质变精神,给我留下了不少黄粱梦:如果,那对鸡血石还在,我就买一辆“捷达王”……说不定,我糟蹋的随形石里……有“田黄”?那肯定能换栋别墅!
这里说的“糟蹋”,还不是指随便送人。送人,我当冤大头,别人当幸运儿,东西还在,易主罢了……我真正的“糟蹋”,是让印石化作齑粉,那才叫暴殄天物呢!
老师下发了石板和石笔,让我们练字。一次,石笔丢了,断了,用完了,一时又买不来,我就抄了块印石顶替——到底是好石头,透、腻、润,比石笔好使多了。于是,几寸高的一方印石,就渐渐变成了石板上的横七竖八。
我跟邻居的孩子疯玩儿,玩“跳房子”。做个沙包,还得在洋灰地或柏油马路上画格子。拿什么画?粉笔,石笔,母亲裁衣服的画粉……再就是印石了。随着地面上排出的方方圆圆,印石一寸寸矮了下去……
当然,我还是有所选择的——那些刻着小动物的,小狮子、小耗子、小蜘蛛……我就舍不得用。我只挑光光秃秃的,或歪歪扭扭的。殊不知……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越珍贵的石材,主人越不会轻易雕刻,比如田黄,大都保留了原始形态——随型。 “败家子儿”!姥姥经常数落我,倒不只是嫌我糟蹋印石。只要“祸害东西”,她一律这样说,而且恶声恶气。我穿着鞋趟水洼儿,“败家子儿”!我爱跪椅子跪破了裤子,“败家子儿”!我掰碎了窝头喂蚂蚁,“败家子儿”……我拿了外公的一个笔洗,印着“乾隆年制”的,当调色盘儿,不小心摔碎了,“败家子儿”……也是一句“败家子儿”。没轻没重似的。
按说,姥姥虽说没念过书,跟外公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乾隆爷和棒子面都分不出轻重……
错!还就是分不出来!那可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五十年代初,人们激情燃烧,新的就是好的,旧的都不值钱……五十年代末,人们又都饿疯了,拿乾隆玉玺换窝头也不新鲜。 除我之外,家里还有一个“败家子儿”:我母亲。母亲经常去荣宝斋,或者把“打鼓的”喊进门来。“打鼓的”往往是老头儿,敲着小鼓,在胡同转悠。谁家有破烂儿,或者有破烂儿似的古董,他就变着法儿淘换过去,转卖到琉璃厂。
母亲卖衣服,卖首饰,但主要是卖字画。她一次次掀开大漆皮箱子,猫腰翻腾,给荣宝斋或“打鼓的”出示外公的收藏:中堂、条幅、对联、扇面……裱了的,没裱的,水洇的,虫咬的……其中就有齐白石的不少作品,大幅小张,起码十几件儿。
卖了多少钱呢?
不知道。我当时不关心这个,也不懂。
我只有一种感觉:齐白石的画还挺值钱的。卖出一幅,家里的伙食就能改善几天,有时候还能换床被子,添件衣服。
我还有一种感觉: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紧了。开始,母亲去荣宝斋还比较傲慢,善贾而沽;跟“打鼓的”谈不拢,也会把箱子盖儿一扣,让人家走人。可后来,母亲就只有叹息的份儿了:“唉……算了算了,拿走吧拿走吧……”
于是就拿走了。
先拿走收在箱子里,轻易不动的;再拿走插在帽筒里,经常观赏的;再拿走挂在墙上,长期展览的;最后,连题了款儿,专门“书赠”、“画赠”“泊庐先生”或“泊如仁弟”的,也拿走了……
连镶在镜框里,给我印象极深的一幅工笔画:马晋的,大柳树下的一匹黄骠马,也牵走了。
齐白石笔下的一切活物,鱼、虾、抢蚯蚓的小鸡儿、荷花上的蜻蜓……都逮走了。
最后,连“打鼓的”几次没看上的剩余物资,随便给几个小钱儿,也“撮堆儿”拿走了。
最后的最后,外公和齐白石的合影,两个人都题了字的,也拿走了,不知摆供到到谁家去了。 齐白石画赠外公的《神仙眷侣》 姥姥却不数落母亲“败家子儿”。她自己也小脚踮踮去过荣宝斋,也乜斜着眼睛看“打鼓儿”的出家门,然后,她往往会对着北墙上的外公,发傻,叹息,嘟囔几句:“唉……你也不瞅见没有……瞅不见倒好……俩眼儿一闭什么都瞅不见了,倒好……败家子儿呀……全都是败家子儿……”
这是说谁呢?
小时候,我做贼心虚,觉得是说我。
大点儿了,我察言观色,认为是说母亲。
再大点儿,有点儿悟性了,我发觉这其实是自己说自己——我姥姥。
再后来,渐渐地……这败家子儿就不是哪个具体的人了。 齐白石画赠外婆(启明夫人)的《松林竹马》 姥姥是外公家产的第一继承人。
外公最主要的家产,倒不是印石,也不是书画,而是房产:我们居住的,在整个胡同里台阶最高的这个四合院。
外公的四合院很规矩:前后两进,四厢合围。门口有门洞引深;后院有影壁间隔;甬路有方砖铺设;正房有银杏护佑……
外公的四合院又很现代:厨房、水房、浴室和厕所各自独立;房门和窗户都是里外双层;四厢的房屋有回廊相连,大雨天走一圈儿,水星儿都沾不着;院子里又埋着暗道,从各处通往大门口,疏导积水……
我发明了一种小游戏,百玩不厌:每逢下大雨,就找几张糖纸,叠几只小船儿,放进院里的积水中,然后,跑到院门口,站在高台阶上,看那些小船儿从暗道里冲出来,漂向胡同里的激流……
别的四合院有这么好玩儿吗? 当然,四合院不光住我们一家——我们只住北屋,四间正北房。东屋、西屋和南屋都租出去了。
房租是我们主要的生活来源。不然,光父亲一人挣钱,很难养活七口人。尤其我们四个疯长的孩子。
南屋孙姥姥是最早的租户,还见过活的外公。所以,她俨然四合院的半个主人,经常张罗公务,甚至管教我们。“门洞里的灯谁开的?啊?人走灯灭知道不知道?”“拿着!把房租给你姥姥捎回去!半大小子了,别整天疯玩疯闹的,也该干点儿正事儿了……”
东屋刘爷爷是国民党起义将领。我上小学之前,他还雄赳赳的,像个军人:“我们敢死队一人一把大刀片儿,专砍小日本儿的脑袋,嚓!切西瓜似的……”可后来,刘爷爷变了,精气神儿没了,腰渐渐弯下去,待人也点头哈腰的,越来越谦卑。这种变化,跟他身份的变化有关:“光荣起义”变成了“历史问题”,“抗日将领”变成了“残渣余孽”,然后,又成了“历史反革命”,最后,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被红卫兵打死了。
不过,我对刘爷爷的印象一直不错。他勤快,天天扫院子,一直扫到我家台阶底下;他规矩,总是按月给姥姥送房钱,从不拖欠。
西屋的户主也姓刘,交房钱也不拖欠。但他是工程师,高知,离群索居,不搭理三教九流。刘叔叔有两个儿子,偶尔也来找我玩儿。可是,只要听见父亲咳嗽,他们就会猫一样窜回家去——刘叔叔只需咳嗽一声,只会咳嗽一声,从不多说话。
话最多的是北屋耳房里的王麻子,可他的话特别难听,不干不净——他一天到晚总骂骂咧咧的,看谁都不顺眼似的。
他趿拉着臭鞋,溜达过来,看姥姥的鸡冠花和夹竹桃,忽然就嗽出一口粘痰来,噗地淬在了花草上。
他从厕所出来,让影壁绊了一下儿,立刻就冲着影壁连蹬带踹,还专踹那个“福”字儿,嘴里同时骂着,骂的比屎还脏。
其实,最让人看不顺眼的,是王麻子自己。他满脸麻子,长的极难看;他为长不尊,干的事儿更恶心。他还爱占小便宜,见什么拿什么:抽棵葱,掰头蒜,揪把辣椒……按说,街坊邻居的,这倒也没什么,关键是他还不认帐。“哎,他王大爷,您要是喜欢,就多拿点儿……”“谁拿啦?拿谁的啦?我他妈在你们家窗台儿底下拣的!”
就这么赖皮!
所以,王麻子也赖房钱,晚交,少交,或干脆不交。他穷吗?没钱?鬼才相信!他一开口骂人,就呲出两颗大金牙来。
奇怪的是,姥姥本是急性子,倔脾气,可对“王麻子”,却从不计较。“唉,反正他那房钱也没多少,给不给的……只当没这个人,没这间房,臊着他,甭招他,唉……”
我却不服气,觉得姥姥太软了。但是,我一个小孩儿,也没法儿硬起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跟王麻子打招呼:我孙姥姥刘爷爷地一路叫过去,就不叫他!要叫就叫“王麻子”——当然是背地里叫。
可是,有一次,也是背地里叫,还是晚上,在家里,院里的王麻子却听见了。他闯进门来,麻脸涨着,金牙呲着,红红黄黄的极恐怖,死活要抽我的嘴巴子。姥姥护着我,一个劲儿陪不是,他还不干,非要听我叫他“王爷爷”,直到我委委屈屈地叫了,才算罢休……不,没罢休,王麻子临走还踹了我家大门一脚,撂下一句话:
“别以为你小子天生就是房东,你们他妈享不了几天福啦!” 这是咒语,更是预言。
果然,事过不久,我家的日子就艰难起来了。母亲就是从那时变成“败家子儿”的。在此之前,竟是姥姥,先放弃了房东身份,让外公的私宅变成了公房。 那是1956年,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公私合营”了,“社会主义改造”了。外公的四合院也在改造之列。
除了我家住的北房,南屋、东屋、西屋,包括北屋的耳房,都归了房管局。孙姥姥或王麻子都得向房管局交房钱了。
这并不是“没收”,是“赎买”。姥姥每月都能领回十七块三毛二来,而且能连领十年。
据说,这样一来,我家就没有剥削嫌疑了,干干净净,自食其力,全成了社会主义新人。
可同学们竟不这么看——相反,倒觉得我家不干净、可疑了。姥姥有点儿像地主婆了。外公……“哎,你外公哪儿来那么多钱?十来年不干活,光在家养胡子!”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外公不值得“显摆”了。再看看北墙上的像片……也倒是,穿马褂,戴眼镜,留胡子,颜色又越来越黄,是有点儿地主老财的意思。
我央告姥姥,让她把外公收起来。姥姥不干,只把外公挪到她住的厢房。正屋换上了毛主席像。
我又向姥姥追问钱的事儿。姥姥委屈了:“钱什么钱?房子就是钱,交公了!值点儿钱的物件儿也叫你们祸害了……你外公临走的时候,就嘴里含了块现大洋,要是连这也想送人,你们挖棺材去!”
我倒不是这么想的。没了房租。锅里的油星儿越来越少了,衣服的补丁越来越多了。尤其快小学毕业的时候,别说添件儿新衣服,我们连菜粥都喝不饱了……我是想,我就想:万一外公在哪儿还藏着点儿钱呢…… 姥姥抱来两只老母鸡,希望它们能下几个蛋。在哪儿养?正好,窗户都是双层的,里面一层糊高丽纸,雕着花儿,排着图案……嗨,留一层也凑合了!我和哥哥把里面的一层卸下来,围了个鸡窝……枣红色的窗框很快溅满了鸡屎,又很快沤烂了。
母亲想买缝纫机,拿什么买?家里还有些瓷器,也和我摔碎的笔洗似的,烧上了乾隆或雍正的标志。放首饰的,盛点心的,插掸子的……哪儿还有首饰、点心?掸子也秃得没毛儿了,除非拔那两只老母鸡的。卖!能给孩子们扎扎补丁是真的!
姥姥话少了,再也不数落“败家子儿”了。她甚至自己去荣宝斋,卖一点儿细软,换一些柴米油盐。 1961年,我上初中之后,开始接受团组织的教育。联系人要我特别注意封建官僚家庭影响的潜移默化。
初中三年,四合院也又发生了变化。甬路消失了,好象谁家给蜂窝煤盖棚子,用了那些方砖……影壁不见了,据说本来木头就糟了,不如拆了当劈柴……雨天串门儿挨淋了,因为家家都把门窗推到了雨廊边儿,扩大了居住面积……下水暗道也堵了,后来的小孩儿倒还会叠小船儿,就是不知道怎么漂出去…… 1964年,我上了高中,更加追求革命。学习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时,我突然发现:最最革命的,原来是王麻子。
高二那年搞“文化大革命”,我鱼目混珠,成了清华附中红卫兵没有红色基因的凤毛麟角。我狂热或努力狂热地投身于“推翻”“横扫”“砸烂”“粉碎”旧世界的红色风暴,接连几个月没有沾家。后来,回去一看,我家的四合院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大门口,两座石礅砸得坑坑洼洼,上面的兽头模糊了;房檐儿上的瓦当抹了水泥,封盖了万字雕花儿;银杏树死了,死得莫名其妙;还有,我家就剩两间房了——这倒明白:另两间北房打了隔断,住进了一位工宣队长……更重要的变化是:外公的照片终于不见了,被姥姥压在了褥子底下…… 外公的复出,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他重又回到北墙上,正对了房门和四合院。不过,再没有四合院了。这只是一个大杂院儿,各种临建小房挤着,连着,像葡萄怪胎。住户也大都换了,没人再认识墙上那个人。再说,姥姥也去了……
她会向外公检讨,还是告状呢? 1999年,我和哥哥来到福田公墓,为外公修整了坍塌的阴宅。我发现外公下葬时果然清贫:除了嘴里确实含了一块现大洋,只手上戴了一枚戒指;一个扳指儿。我们把外公的骨殖放进对扣的两个陶瓮中,重新安葬。然后,树一块石碑,用隶书刻上了两行大字: 身唯傲骨腰难折 胸有丹心项亦疆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请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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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左起:杨溥、杨溥长女杨秉娴、次女杨秉琳、幼子杨海伦、夫人赵启明(摄于民国十九年前后)
荣宝斋
“打鼓儿的”
2003年5月10日
(本文系作者“少年初识愁滋味——我的五六十年代”系列之五。)
陶正专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