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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 陶正:碍着谁了?我的五六十年代

陶正 新三届 2021-11-3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陶正,1948年出生,清华附中读高中、陕西延川当农民、北京大学学中文、北京歌舞剧院做编剧,著有长篇小说《旋转的舞台》等、中篇小说《女子们》等、短篇小说《逍遥之乐》等、散文《少年初识愁滋味》等、剧本《圆明园》等、歌词《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组歌》等。


原题

碍着谁了

少年初识愁滋味

我的五六十年代

(之一)





作者:陶正



这碍着谁了?这是姥姥的口头禅。还有一个版本:这招谁惹谁了?

我家院门前有个高台阶,四层,用大青条石垒的。1958年,一辆“大解放”把下面的一层撞裂了。姥姥就感叹:唉……这碍着谁了?

撞裂的台阶露出了一些金属块儿,黄色,立方体,有大有小,闪闪发光。我以为是金子,大人说是黄铁矿。不久,学校里“放卫星”,教我们做“矿石收音机”,我就用这种矿石安装了一台。

还真调出声音来了。刺刺剌剌的杂音里,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豪情万丈:“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十五年赶上英吉利,二十年超过美利坚”……我听得血热中肠,却又有点儿遗憾:不等我长大、接班,共产主义就实现了。

当然,“人小志气大”,我也能为共产主义大厦添砖加瓦。很快,学校操场上砌起了“小高炉”。我们一有空儿就去找废铜烂铁。

“大跃进”“以钢为纲”宣传画

 
开始找到的,确实算废铜烂铁,漏了的锅,锈了的锁,脱落的鞋掌儿,砸弯了的铁钉子……大人们也都支持,还扔个破通条、旧炉篦子之类的,赞助我们。可后来,这类东西搜刮完了,大人们的态度就起了变化。

院子的两扇大门上,有一对儿熟铁环儿,叫门用的。不是安电铃了吗?撬下来炼钢铁吧。

南屋的孙姥姥出来了:“别!你当那铁环儿光是拍门的呀?,那也是为了排场、神气!卸下来,不就是把人的两眼剜了吗?”

家里有两把菜刀。嗨,留一把算了,交上去炼钢铁吧。

起先,妈妈有些犹豫,说两把菜刀都有用,一把切肉丝儿,一把切馒头片儿。姥姥也添油加醋,说用切生肉的刀切馒头,我们都得闹肚子。可是,妈妈后来改了主意,因为工厂也有人交了菜刀。姥姥孤立了,只好又念她的口头禅:唉……它们招谁惹谁了?

东屋有个胖老头儿:刘爷爷,慈眉善目的,当过傅作义的师长。文化革命中,女六中的红卫兵来抄家,把他绑在葡萄架上,叫他交变天帐。他交不出来,却不敢争辩,一劲儿求爷爷告奶奶,结果还是让女孩儿们打死了。这是后话。以后我还会写这段儿。此前,刘爷爷也越来越谦谨了。院子里有个影壁。影壁上箍了铁三角儿。我们要拆那铁三角儿,他悄悄捱过来,陪着小心告诉我:那是加固用的,别把影壁拆塌了,再把我们砸了。

我们没听他的话。我们谁的话都不听,只响应大跃进的号召。街头的宣传画上,一个工人叔叔握着铁钳,夹着红色钢条,一下儿就从1070万吨夹到了1800万吨。下面的美国佬和英国佬吓得直哆嗦。

这钢条里就有我家的菜刀。
 

“大跃进”“超英赶美”宣传画


菜刀扔进土高炉,家里就再找不到烂铁了。没有烂铁,废铜也成。我又盯上了姥姥的大衣柜:上下两层;左右三件,正好排满一面墙,每组柜门都有铜饰,连锁和钥匙都是铜的,锁眼儿很特别,“吉”字的、“王”字的,还有“万”字的,跟希特勒的标志差不多。

这回,姥姥是死活不干了。口头禅从唠叨变成了屈原的天问:“这碍着谁了?啊?我这柜子招谁惹谁了?啊?那是我娘家的陪送!只我不咽气,谁都别想捅它一指头!”

“全民炼钢”土高炉群


我退而求其次:“那我就拿米缸盖儿!”

米缸是个大瓷坛子,缸盖儿是个大铜盘子。掀起来敲一下,声音很响亮。姥姥也不同意炼它,可又不好老那么落后,就说:那盘子先留着,先别炼,“变个方儿”,也能建设共产主义——为共产主义敲锣打鼓呀!还能轰家雀儿呢!
 
家雀儿就是麻雀。轰家雀儿也是一种全民运动。“爱国卫生运动”。“除四害运动”。四害指的是蝇、蚊、鼠、雀。麻雀排在最后一位。

那时侯,上学下学,我的书包里都插出一个苍蝇拍儿来。苍蝇逐臭,我也逐臭:垃圾堆,泔水桶,路上新鲜的马粪,学校或街头的公共厕所。放学回家,我撂下书包就奔茅房,一蹲就是半个多钟头。

全院就这么一个茅房,不分男女,进去插插销就是了。只要我在里面,邻居们就只好在外边儿转悠,憋急了就使劲咳嗽。

我不管,就蹲在茅坑上,腿蹲麻了也还蹲着。醉翁之意不在拉屎,在等苍蝇。来一个打一个,无论绿豆蝇还是大麻蝇。

打死苍蝇,还要收尸,交学校点数,好论功行赏。我把家里的火柴全倒在窗台儿上,拿空洋火盒当苍蝇棺材。

我还挂过粘苍蝇纸,到老墙根儿下挖过苍蝇蛹,还用窗纱做过“苍蝇笼子”:留下个漏斗儿形的进出口儿,进去容易,出来难。做好了,往院子当中一架,底下放点儿鱼腮鱼肠鱼尿脬,不一会儿,笼子里就嗡嗡乱响了。

我得了“灭蝇竞赛”的小红花,上了学校的光荣榜。
 
灭蚊子主要是大人的事儿。而且是统一行动:晚饭过后,街道上的老奶奶拿着纸喇叭,满胡同溜达,挨家挨户嚷嚷。不一会儿,各家就都把“六六六”点着了。然后,关门上锁,出来遛弯儿。老街坊走到一起,闲聊天儿。孩子们疯疯癫癫地“骑马打仗”。“六六六”的白烟从各家门缝里钻出来,胡同里都挺呛的。有一家人马虎,把大花猫关在了屋子里,让它给大花蚊子做了陪葬。
 
灭鼠是最好玩的。尽管我也属鼠。撒耗子药,下老鼠夹子,有人还在水缸上架跷跷板板……我的乐趣是“扣耗子”——找个酒盅儿,压块肉皮,再拿个大碗,虚扣在酒盅半截腰儿上,就成了。只要耗子一拉肉皮,大碗就滑下来,把它扣得严严实实。听见响动,无论白天黑夜,我都会抢先赶去。按住大碗,贴地皮一蹭,碾出耗子尾巴,踏上一只脚,然后,掀开大碗,同类相残,将那正宗的老鼠就地正法。
 
再就是轰麻雀了。这在“除四害”里动静最大。连续几天,四六九城时时刻刻锣鼓喧天。不仅锣鼓,只要能弄出噪音来,干什么都行。吹喇叭,敲铁壶,放炮仗,或者干脆破着嗓子,狼一样仰天长啸。家里要有病人,就只好关紧门窗了。谁要是实在受不了,也可以把耳朵眼儿塞住。反正不能让麻雀落在你这地界儿——落下来就得是死的,吓死累死的。我还真见过麻雀从天上一头栽下来,石头子儿似的。

“除四害”轰麻雀


我们又组织了“小弹弓队”。以前做“绷弓子”,常被老师没收,这时,老师带着我们做,还发橡皮筋儿。装备完毕,就开赴西什库教堂——那里不敲锣鼓,很清净。无处落脚的麻雀们都往那里飞。

“啪”!我射出了一颗石头子儿。打偏了。只射下来几片树叶。树枝儿上的麻雀竟不飞走,只抖抖羽毛,挪挪爪子。看来它已经累得半死了。死也不愿意再受噪音污染。

我忽然心软了一下儿。麻雀毕竟不象其它三害那么可恨。苍蝇太脏,蚊子腻歪人,老鼠总让人觉得格痒。可麻雀……不但不可恨,还有点儿可怜,可爱。

我以前也抓过麻雀,那是为了跟它们玩儿——

冬天,雪后,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场儿,用劈柴支个煤筛子,下面撒点儿小米儿,劈柴上绑根绳子,拉进家里,躲在门后面儿……不一会儿,就会有些麻雀飞下来,蹦蹦跳跳地吃食儿。一拉绳子,就把它们扣住了。

扣着麻雀,关在鸟笼儿里,我给它们喂食、喂水。就这,姥姥还不乐意,说大小也是个生灵,不该圈起来的。妈妈给我讲故事,唱儿歌,说一个孩子怎么搭救一只小麻雀:“……小麻雀呀,小麻雀呀,你的母亲,哪里去啦……我的母亲打食去啦,还不回家,饿得真难受……”好像是在教会学校学的。妈妈小时侯去过教堂。
 
姥姥不信天主教,却念过佛,吃过斋。当然,解放以后,她和妈妈都说什么都不信了,除了信革命。可有时一不留神,还露出狐狸尾巴——她非让我把小麻雀放了,说那叫“放生”,做“善事”,能“积德”。不然……“它们又碍着谁了?”她就老这么念叨,在我耳朵边儿念叨。

我听烦了,也就听从了。

说实话,看着小麻雀噗噜噜飞走,我也挺高兴的……

打麻雀宣传画


现在说的多,其实,打麻雀的时候,我只是心软了一下儿,就一下儿。很多事情,很久以后再回忆,往往把当时的反应复杂化了。我当时就是心软了一下儿,马上又硬了。我重新上好石子儿,拉弓、瞄准、发射!那麻雀还是一头栽了下来。

这次,我得到的是物质奖励:10个小弹丸儿,洋灰做的,又圆又硬。

以后,再去西什库,我的手和心就都不软了。活该!谁叫麻雀偷粮食呢!
 
我们不打别的鸟儿,光打麻雀。就因为它们破坏三面红旗。虽然据说粮食已经亩产几万斤了,也不能让它们瞎糟蹋呀。那毕竟是人拼命种出来的、或使劲儿吹出来的。

可是……可能吗?不打别的鸟儿?

地上的人可以塞耳朵,天上的鸟儿可不行。麻雀不行,喜鹊也不行。乌鸦、百灵……无论人喜欢不喜欢,很多鸟儿都倒霉了,一扫而光了。“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只大雁还好,飞得远。它们飞走了,带着“人”的影子。

于是,人们就欢庆胜利,强大者屠戮弱小者的全面胜利。成绩是大大的,损失是小小的。即使加上我家的米缸盖子,也是小小的——铜盘子终于被我敲烂了,终于还是扔进了土高炉。

可是,又过了不久,土高炉的红光也消失了。因为炼出来的东西不叫钢,也不叫铁,只是一块块黑疙瘩,不知叫什么好。

当然,这是我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当时的广播仍然豪情万丈,什么计划都超额完成,什么目标都提前实现。即使纠偏,也说是战略转移。即使转移到别处,也还是按原来的路数干。

浮夸报道

 
我们又支援农业了。

不是亩产几万斤粮了吗?食堂里的馒头不都随便拿了吗?

那也不行。帝国主义还在虎视耽耽,随时准备发动战争。我们还得支持世界革命。中东、苏伊士、巴拿马……

很快,北京城到处都开发了“十边地”。“十边地”里种的最多的,是蓖麻。蓖麻油能开飞机。一颗蓖麻就是一粒射向帝国主义的子弹。
 
院子里也种了蓖麻。原先种的“美人蕉”、“鸡冠花”和“死不了儿”都不见了,就是一水儿的蓖麻,又高又壮。南墙根儿的花池子里,以前种着“玉簪”,花很白,很好闻。特别是晚上,乘凉的时候,更白得好看,闻着舒服。“玉簪”用不着年年栽,冬天用炉灰盖上,春天把炉灰扒开,就行了……不行!“玉簪”不能榨油。于是,姥姥的口头禅又密起来了。“我的玉簪又碍着谁了?啊?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话虽这么说,一旦洗了鱼,淘了米,刷了锅,姥姥还是小脚颠颠地端盆过来,浇我的蓖麻:“这水有肥力,‘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唉……”
 
姥姥的话总算跟广播对上了。广播里也在大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所以,城里人也应该积肥。

路上见不到马粪了——赶车的都在马屁股下挂了粪兜儿。一些老墙拆了,据说老墙土有肥力。掏茅房的更勤快,院子里常能闻见他们搅和起来的屎尿味儿,连光屁股小孩儿也不随地大小便了……

造假照片

 
初秋,学校突然组织我们去打树叶。临行前,自然老师还讲了一节课:树叶能沤肥,绿肥。绿肥能让庄稼长得更结实。

我们的战场是后海。

后海岸边,有两行大杨树。树叶开始发黄,可多数还绿着,密着。树下连成了长长的阴凉儿。我们登着平板车,推着手推车,扛着大竹竿子,排着队,雄赳赳走来了。风一吹,杨树叶哗哗哗响,不知死活似的,还鼓掌欢迎我们。

老师一声哨响,我们就一人抱住一棵树,手脚并用往上爬。学校以前不许上房上树。说那是野孩子。而这时,我们都成了野孩子。老师们在树下伸脖子扬脸儿,指挥着、鼓励着,跳着脚儿给我们递竹竿儿。

我骑在树叉上,轮起竹竿,拼命抽打。杨树叶子纷纷飘落。一些细嫩的树枝也抽断了。更快地落下去。

下面,老师和女同学们捡树叶,装麻包。女同学有时欢笑,有时惊叫,有时抬起头来,看我们的勇敢。同桌的女同学还叫着我的名字,指指点点:“那儿!那儿!那儿还有好多呢……”“往这边儿打,这边儿!要不树叶都掉河里了……”。

我就打得更起劲儿了。打光了这一棵,出溜下来,又去爬另一棵。手酸了,眼迷了,衣服挂撕了,竹竿儿抽劈了,腿上蹭吐露(脱落)了皮……还是打!

终于,老师又吹哨儿了。我们下了树,靠着“绿肥”麻包,喘息。

太阳快落山了。天气还很热。一休息,汗反倒冒出来了,腌得胳膊上的血印儿又疼又痒。可是,眼前的景色却象冬天:两行杨树全打秃了,只剩了土黄的枝杈儿。再看太阳拉长的树影儿,也成了一把把大破扫帚。
 
回到家里,见我衣服破了,胳膊伤了,姥姥和妈妈都很紧张,以为我跟什么人打架了。讲起打树叶的事儿,她们才松了口气。可是,她们没表扬我,也没心疼我。妈妈没紧着给我搽红药水儿,姥姥也没赶着给我补衣服。相反,她们倒皱眉、叹气、不怎么言语了。我问什么,她们都带答不理的。

吃了晚饭,上床睡觉,姥姥又嘟囔起来:“让孩子干这个,唉……这树叶儿又碍着谁了?”

妈妈也又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的,好久,才烦烦地说:“睡吧……唉……睡吧……”

她可能是说给我的。她知道我没睡着。天仍然热,家里的气氛也闷,我唿嗒唿嗒扇扇子,心里有点儿委屈。这是怎么了?她们干吗这样呢?

我又碍着谁了?

我又招谁惹谁了?
 

“高举三面红旗”群众游行

 
2001年3月15日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部分插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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