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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 郝田鹢:同学王朔,他动不动就脸红

作家联盟 新三届 2021-05-1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郝田鹢,一级美术师。1976年太原五中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退伍后进入山西省戏剧研究所工作,多年任舞台艺术部主任。曾就读太原二轻工大、上海戏剧学院。

原题

和王朔在太原五中

共读的日子




作者:郝田鹢
 
 
王朔曾经是太原五中的一名在校学生。
 
班里转来一位留寸头的新生
 
时间回到1975年初夏。

一天,我们正准备上课,班主任刘老师领进一位留着寸头的新生,穿一身军装,高高的个子,白皙的面孔,长得很文气,娃娃脸上透出几分沉稳。不用深交,一眼看上去便知是部队干部子弟——这个新生就是刚从北京转学而来的王朔。

说来也巧,我后面的座位刚刚转走一位同学,正好空着,王朔被安排在我后面坐下,成为前后桌的同学,并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同寻常的学生时代。

在当时,不能理解的是,北京多好啊,全国人民都向往的首都,又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在的地方,王朔干吗转而求其次来到太原上学?

王朔公开简历,是1976年夏,于北京某中学高中毕业。可以肯定,1976年初他还在我们班。记得每迎来新的一年,按学校惯例,都要搞元旦联欢会,由各班组织活动。班里一位女同学也是从部队大院转学而来,曾经跟我追忆说,当时班里的同学正在教室里一起围着圈儿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节目,王朔正瞥她时,被她扭头看见,目光相撞,王朔躲闪不及,面红颜羞的神态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朔离开太原回北京走的那天,记得是个晚上,天气很冷,我们好几个男同学一起到火车站专门为他送行。

两周岁时的王朔
 
1975年
 
有必要说明的是,王朔来的这年,我们满脑子被充塞的名词是“大辩论带来大变化”、“反击右倾翻案风”、“翻案不得人心”、“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胜利”、“用革命的舆论粉碎反革命的舆论”、“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等等。顶礼膜拜的是“交白卷”英雄张铁生,“反潮流”英雄黄帅。尤其是黄帅,和我们年龄相近,模仿成风,稍微正规的教学计划因此陷入极度的混乱中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反对“五分加绵羊”、“白专道路”成了最时髦的口号。尽管如此,当时的第五中学校不愧是太原市的名牌中学,虽屡遭干扰在劫难逃,但有些课总还是能够坚持上的。

王朔究竟何原因从北京转学至太原五中,恐怕和“名牌中学”的声望不无关系。“五中教学还比较正规。”王朔跟我这样评价说。由此推理,可想而知,他所在的北京中学境况更糟。

后来由姜文导演的改编自王朔小说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其中的许多情节,能看出他当年为啥要离开北京异地求学的原因。白天不上课,晚上打群架,没事联系女孩子,做父母的都忙于革命工作无暇顾及,唯恐孩子有个闪失,故托亲戚介绍至太原上学,大有被流放改造的意思。
 
 挺有意思
 
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在我们的中学时代体现的非常古板,几乎每个班里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男女生必须搭配开挨着坐。正值风华正茂的我们,身上大都散发着一股单纯可笑的假正经,阴阳界线划分非常自觉,泾渭分明。同桌男女生在课堂上一般都不讲话,除偶尔哪个男生调皮作怪诸如此类的现象引起哄堂笑声不分性别外,平常极少看到男女生在一起共聊的场面,课间休息也多是性别同类自然组合,仨一群五一伙叽叽咕咕,上课后视同桌以漠然,不管美丑,表面上一概排斥异性。社会的面目是正经的,男女生过分亲近的接触,自然会被看成是一件污秽的事。

王朔命里该有桃花运。被我们班的男生私下里公认为发育最“圆满”的女同学,好像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一样,虚位以待。王朔第一天报到就顺理成章坐在她的旁边。在普遍发育营养不良的年代里,这个“圆满”的女同学应该说是个例外,不仅个高漂亮,关键是“挺”美。能和这样的女同学同桌,是许多男生求之不得的,就是不说话也是一种满足。

刚来不久的王朔起初话很少,性格显得内向,一般看不到他和“左邻右舍”有什么不耻行为。我俩前后桌,近水楼台先得月,上课经常说悄悄话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向后扭头时,发现王朔正悄悄给同桌递条子,同桌默然接过,动作隐蔽。对此,我心照不宣。如果是考试,传纸条情有可原,而平时,就不敢保证里面写得是什么内容,但可以肯定的是,写得绝对不会是入团申请书。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异性的神秘,自然有一种本能的好奇。但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胜利前进的年代里,稍有不健康的流氓意识作怪,不用别人说,自己就会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再说啦,我们从小受得什么教育,一上小学就赶上文化大革命开始,印象中除了八个样板戏,就是毛主席语录思想。男女方面的知识似懂非懂,基本上属于无政府教育状态,即便知道一点,也多是像做贼一样偷偷自学的。

王朔胆大,不怕当流氓,可见其早熟,熟的老师睁开一只眼又闭上一只眼。因为不论是上课还是下课,你很少看见王朔和女同学说话,面目正经的一点都看不出是从事过“地下活动”的人。

王朔上小学时的全家照
 
爱听不爱
 
或许是受“交白卷”英雄张铁生“先进”事迹宣传的影响,那时的我们对未来非常迷惘,“读书无用论”的论调笼罩在几乎每一个学生的头上,课本上学非所用的知识,显然已失去了编织美好的功能。“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的口头禅自然也影响着学风,课堂教学秩序趋于涣散。上课看闲书、打盹、说笑、想别的,浑然一体见怪不怪。班里除好胜心强的女学生没听懂课还不耻下问外,多数男同学爱听不听,老师也是爱管不管,以至于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师台上讲课,学生桌下自留。王朔身陷“囹圄”,上课时,课桌下总要放几本私房书应付枯燥,这在当时已是很体面地做学生了。不过,有些责任心强的老夫子,讲完了课还管学生认真听没听,你老走神被注意,他便喊你的名字提问题。有几次,王朔回答老师提问,站起身来懵然无知——王朔脸爱红。

后来,我和王朔几个男同学到学校时干脆连书包都不背,胳肢窝夹几本书便把一天的课程应付了。至于课后做作业全凭自觉,而爱学是另外一回事——开卷考试,自信有足够的能力省去麻烦一劳永逸。因为在当时,闭卷考试被批判为修正主义教学路线,基本废除。正像王朔的小说如实道来:“我感谢我所处的那个时代,在那个年代,学生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时我只是为了不丢脸才上上课。我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前程,这前程已经决定:中学毕业后我将入伍,在军队中当一名四个兜的排级军官,这就是我的全部梦想。”

说起当兵,在当时,对我们这帮即将走出校门的少男少女们的确是个梦想。你想:“四人帮”还没有被粉碎,国家还没有恢复高考,前途无望,工农兵当之无愧是那个时代大学的主人。如果走出校门能有幸入伍当兵,管吃管喝不说,关键是能混上一身真军装穿,而且算工龄,肯定比高中毕业后插队到农村强。基于这一点,军营是最好的出路。

不过,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王朔的去向,分手后音讯全无。但我始终相信王朔是北京某部队“高干子弟”,起码也是倒了霉的“高干子弟”。不然,王朔就不会穿着一身最时髦的真军装,虎假虎威,孤零零被流放到太原打发时光。
 
人活一个字
 
王朔从言谈到举止,给我的印象,自始至终,流露出一种大家子气。这种大家子气,是他骨子里从北京这个大地方带出来的。其言谈举止,就是和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娃不同。

那天下课,班里鸟散。我们两前后靠墙坐着没动地方。我向后扭头,看见王朔正琢磨着什么,一脸沉着,桌面上的活页本大敞开,课本翻扣着,旁边放一支永生牌钢笔。见我回头便问道:你说人活一个字是什么?我一时有点仗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子迅速转悠,事业?王朔摇头,正直?德?对了,是德,王朔还摇头。钱?我有点心虚。王朔拿起笔,在我左手心上写了一个字——脸。

那年,王朔刚刚十七岁。

由此可见,一个“脸”字的在乎,终于早早成就了王朔的名气。

三十年后的今天,重新想起王朔曾经写在我手心里的“脸”字,突然醒悟,其实就是“名”字。

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的许多电视广告不就是玩名人“脸”效应吗?同样是脸,甭管长得是否标准,有名就“好”看。

王朔早熟。一个“脸”字,写出了他对“名”的追求,道出了他事业成功的秘密。

王朔和哥哥王宇
 
禁书
 
如今的中学校园已经很开放了,学生在校公开谈恋爱已不是新闻。那些频频出现的男女肉体暴露并接触的镜头司空见惯。特别是各种娱乐场所的解禁,为两性交往提供了便利,一些年轻的男女在一起只要有钱,有条件,就会迫不及待不加选择地一往情深倒在一起,一套动作娴熟而麻利。这么说吧,现在有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性爱史,值得对五六十岁的人夸耀。相比之下,我们的整个中学时代是在一种完全封闭的环境下度过的。

天性如此。学生们私下里关注的有些“感性”事情是不以学校的意志为转移的。

那天,自习课上的乱哄哄的。我和王朔正交头接耳说话,教室里的有线广播喇叭正播出关于检举揭发偷看黄色书籍及收缴黄色书刊的通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云云。比如《苦菜花》《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安娜·卡列妮娜》等中外名著都被列为“黄色”名单之内。也就是从那次广播中,知道了学校正悄悄流传有手抄书。印象最深的是名为《蔓娜回忆录》和《美丽的大腿》。不用看内容,光听名字,就让人有一种发自体内的冲动。

等广播结束后,班里的学生像是灌了兴奋剂一样,好长一段时间安静不下来。尤其是男生,课上课下开始互相打听有关手抄本的情节,小道消息有鼻有眼;某某同学上课时偷看来,看完了之后又传给某某,不信某某怎么懂得那么多,肯定是从手抄本上学来的;平时还喜欢大声嚷嚷现在突然学乖了,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是不是都说了反正说不清,那么学校怎么会知道的那么详细,肯定有哪个同学被抓住了,究竟谁看过谁有手抄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王朔自然也少不了那份“热心”,向我打听此书,我摇头没看过。于是,我们一前一后挨个数人头,分析猜测哪位同学有或看过手抄本。我们慧眼识“贼”,瞄准了一位男同学,平时酸溜溜色眯眯地老爱变声跟女同学搭话,好像多成熟似的,见了漂亮一点的女生,甭管本班的还是外班的,主动上前一秒钟脸熟。接着,我们把矛头对准了另外一个男生——“德国人”。
 
“德国人”
 
下课铃声刚响,王朔从后面给我递过来一张活页纸,只见上面密密匝匝用铅笔写满了一笔一划的方块字,倒数一行的结尾正好划了句号,就像印刷厂排字工人排上去的一样,纸面干干净净没有涂改过,是一气呵成的。我接过看完,一语道出:你写的是“德国人”。

从“德国人”开始,我知道了王朔喜欢写作,而且经常是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写。那时候,我们认为好看的书,市面上一般见不到。书店里卖的不是《艳阳天》《金光大道》,就是反映工农兵火热生活方面的书,谁爱看啊!在没有找到好看的书打发时间的时候,课堂写作,成了王朔随手而来的填补。

自看了他写的“德国人”后,说句只有我自己才能证明的心理话,当时我就认为这小子没准将来是作家。而油然升起对王朔文采的服膺,也正是始于那张码满了其笔迹的活页纸。

说起“德国人”,那是我们班一个男生的诨号。他个头中等,长相不俗,嘴唇上下顶出嫩毛,肤色白晰,凹眼窝,走起路来耸肩晃脑,永远是一副花花公子样。人特聪明,多情善感,没事爱往课本上写点抒情之类的对偶句,是不是诗我也不知道。其中一句这样写道:我不喜欢乡村的繁星点点,我只钟情城市的万家灯火……总之,“德国人”很洒脱放荡,也很会讨漂亮女学生的喜欢。至于“德国人”以后因玩世不恭栽了,那是我离校多年以后听说的。当然,还听到另一种说法,王朔的启蒙老师其实是“德国人”。没有“德国人”痞子劲的影响,就不会有王朔后来“痞子作家”的称谓。

光阴荏苒,一晃人生过半,王朔笔下有句对“德国人”眼睛的描写至今记忆犹新:“双眸在眼眶内灵活地打转,好像是专为看女人而长的……”

由此看来,王朔笔下的人物形象在中学时代就有所矛头指向了。
 
“我原来不叫王朔”
 
王朔来五中上学之前,并不叫王朔,而叫王岩,这恐怕鲜为人知。其实,这完全是王朔和我说的私房话。我问过他,王岩挺好听的,为什么改?答,在北京有个女生的名字也叫王岩,彼此有点性别不分特没劲,于是在来太原之前把名字改了,和“丫子一刀两断”。过后,我曾臆测,是否受中国著名散文家杨朔的名字影响,染目滋生出崇仰之情后,为自己改名为“朔”,或是字从姓氏笔划预测吉凶祸福得之来由不得而知,只是注意到了他上语文课时听得特别专心致志。

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夏,当我在北京见到王朔时,他由衷感慨:“咱们班主任语文功底特扎实”。

王朔现在大名鼎鼎,是“朔”字之改还是带我们的班主任语文教的好有关,不得而知。

王朔(左后)和哥哥王宇当兵时,与父母留影

 
古怪的书癖
 
王朔不止一次地自嘲自己没文化,果真如此吗?

鲁迅只有小学毕业,谁敢说鲁迅没有文化?相比之下,王朔的文凭比鲁迅高多了。

王朔何以敢斗胆评说鲁迅、金庸的不是?只不过王朔的文化,从来都不按国家正规教育大纲学。说话也是如此,不按常人规定的套路讲,把作家自以为清高的“写作”说成“码字”等等。

一九七五年的太原市,数得着的几家电影院走遍了如出一辙,到处都是演样板戏。

市中心广场《影都电影院》的前身叫“人民电影院”。一次我和王朔遛弯儿,正好路过“人民电影院”,见一群人围着圈,就好奇地凑上去,只见台阶上有一童男童女也就小学年纪,开始清唱现代京剧《红灯记》李玉和、李铁梅的唱段,声音模拟之像之优美,博得喝彩,我们也跟着一起拍巴掌。后来“样板戏周”看得多了,人人都会唱两句,再听到李玉和、杨子荣、阿庆嫂的唱段就开始烦。

那时除了没的看的电影院,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喜欢看书的王朔和喜欢画画的我,同病相怜。星期天没事,我们常常相约一起图书馆看书,看书不要钱,还有地方呆,一举两得。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王朔又相约来到省图书馆。在省图书馆的二楼,我们凭学生证领到各自要看的书。我选的是工农兵美术方面的书,而王朔选的书,我接过一瞧,发了黄的页码上全是竖排老宋繁体字,好像是小说又不是,反正不是古诗注释之类的书。好奇心促使我多看了几页,终觉无趣,其中究竟有什么乐,至今我也不知。平时看惯了横排简化汉字的课文,再睹竖排繁体字的书,感觉非常吃力,视觉上也极不习惯和不舒服,总之,那书出版年代很久了。显然,王朔读书的内容已远远超出同龄人选读的范围和兴趣。

王朔古怪的书癖,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一幕。
 
串门
 
在班里和王朔来往较多的还有几位同学,其中海校同学印象最深。他们都是部队子弟,似乎有着血缘上的近亲关系。海校同学家庭条件比较优越,三室一厅有沙发还有电话,关键是有电话!甭管老子官大官小,一进家门那感觉就让人舒适。海校同学住一个单屋,这在当时孩子普遍多的家庭里是非常奢华的。

我和王朔有一个相似的背景,就是父母被下放到农村也不在太原,共同的境遇使我俩有了更多相处的时间。经常是下午放学没地儿去,无聊而聊,就结伴去海校同学家串门。王朔大多沉默寡言,或许远在他乡的缘故,更多地表现是仰躺在床上将四肢铺开,尽情地做舒展状。来往走动的多了,彼此说话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都是青春似火,难免私情外泄,客主当仁不让。海校同学家成了抖露地下情的活动场所,也因此知道了海校同学正谈恋爱的秘密,优越感暴露无遗。王朔反应则很淡然,像没有听到一样。

串门的次数多了,就渐渐让人产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海校同学的父母对我们的每次到来,都特别热情款待,这让我们更紧密地厮混在一起。

我当时住在姥姥家,是那种建国后统一盖的老式平房,其简陋“不堪入目”,自惭形秽,自然没有邀约同学来家玩的条件和兴趣。但王朔来家里找过我。后来我和海校的同学也相伴去过王朔的“寒舍”几次,原来他住一亲戚家二层上铺,房间面积顶多比现代婚床大不了多少,光线昏暗是阴面,其住址就在新建路一带。那时的太原市并不大,新建路就相当于现在的河西一带,距离市中心很远的感觉。

到同学家串门,作为一种娱乐方式,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在学校放不开的快乐。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王朔

 
赶上学农
 
现在的中学生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时我们读中学,每学年每个班,都有半月20天的时间不是学农就是学工,已成学校定律,唯恐我们成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修正主义苗子,寄希望于我们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教室墙上,随处可以看见张贴着“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诸如有毛主席语录的宣传画,其中的好些句子铭心刻骨成为我们追求进步,积极向上的座右铭。

王朔在的那学期赶上学农。临行之前,班里照例要掀起一个写“决心书”的热潮,内容不外乎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拜贫下中农为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到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等等之类豪言壮语。

学农地点是太原市南郊的大马村一带。

都是花季年少,不知愁为何。当大家乘着解放牌大卡车,兴奋异常地舞动着飘扬的红旗:“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大水缸……”一路上唱着改了词的歌曲,笑语不断地来到目的地时,都傻眼了,战天斗地的革命斗志顿时偃旗息鼓化作一片怨天尤人。

现实与想象总是有距离的。当踏进一人多高的用土坯盖起的院墙,里外都是草荐泥皮做裱糊的居室,贫瘠和荒凉触目可见。同学们一时都很难接受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

有耐无耐,这期间有几个小插曲。

一天早上,下地劳动集合的哨子响过不久,很多同学都抢先站到院外,整装待发。这时候,王朔躺在被窝里没动身,托我请病假。我正犹豫着出门,只见王朔随手从挂在墙上的军用小书包里取出体温计,动作迅速地插入从暖壶里倒进开水的水壶里,只眨眼的功夫抽出一看,红线顶头,又赶紧往下甩了几下,再看38.7度,不高不低正好。院子外又催上了。我心领神会,把体温计从纸糊的破损小方格窗户递出,一名女学生接过,信以为真。我也因陪护王朔生“病”,而免去了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的一天。当时那个乐,就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过后,老师和同学前来关心王朔的病情,问寒问暖,王朔“病”得真像。

再拿一日三餐来说吧,吃的是集体灶,几天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其余多是粗粮窝头,好在这已经是农民兄弟给我们最好的待遇了。田间地头累了一天,饥肠辘辘回来,一看又是窝头咸菜,心里那滋味就甭提了,食之无味,老这么下去谁受得了!

那天午饭吃的是馒头。王朔我们几个哥们彼此感应,每人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饱了,又混进打饭的人堆里多拿了一份馒头。由于人多,盛饭的师傅一时记不住谁吃过谁没吃过。有好几个男生发现也竞相仿效,都偷偷地往被窝里藏了一份晚餐。后来晚到的同学因没有馒头吃而怨声载道,帮厨的农民师傅傻眼了,只好另给做面条吃更令人眼馋。

到了晚饭时间,领队的老师提前带领班里几个表现积极的女同学和做饭师傅,突然搜查了我们班男生睡的地方,结果,从木板拼在一起直接放在地上搭做而成的大通铺床的被子里,共搜出一筐馒头。等我们从地里劳动回来准备偷偷享用时,才发现馒头不知去向。“糟了,这屋出叛徒了,”王朔说。等我们反应过来时,领队老师已经站在院子当中,表情威严,院当中板凳上放着“战利品”。天已经黑了,我们七八个男生被勒令站院里示众,上纲上线,给老师好一顿训,就差当地主批斗了。自此,再也没有了“可乘之机”。细粮按份供应,不够吃窝头补。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后来在地里干农活的时候,王朔就说:“既然吃白面定量,那咱们干活也得悠着点,谁爱吃窝头就让谁多干些。”

再后来,也不知哪个积极分子倡议男女生展开劳动竞赛。收秋、打场、翻地、拔草,“重在劳动表现好”又把每一个同学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通过学农,每个学生的总结,几乎都这样写:脸晒黑了、手磨粗了……但心却练红了。
 
“阴谋”
 
给我们上政治课的是一位女老师,有30多岁的样子,头发浓密,缕缕可数,很有层次地反射着黑又亮。人颇丰腴,五官上乘,讲课睃着台下弄不清她在看谁。吐文嚼字,仿佛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人,严肃劲儿让胆小的女同学听她的课不敢喳声。

在政治是统帅是灵魂的年月里,政治表现好像一顶红帽子,谁戴上了,谁就可以有光明的前途。而毕业政审表无疑漂浮着决定你未来命运的终审裁决。所以,上政治老师的课,同学们都顺着她的毛摸,别稍不留神怠慢之,在毕业档案里给你记上一句“思想消极”之类的话,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黑你一辈子,谁敢啊!课讲得再没劲也得佯装深刻理解融会贯通状。本来都蒙混过关稀里糊涂唯此认真,我们烦透了。

于是,有一天,王朔我们几个人在海校同学家,越想越觉得政治课女老师浑身上下冒着资产阶级的情调,不像普通劳动人民的后代,还有脸给我们讲政治。说着说着,就想没正经地闹点事儿——我们抓住了政治课老师的“把柄”大做文章。
 
政治课被“搅”了
 
凡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黄帅。当年大红大紫,成为家喻户晓的“反潮流英雄”传奇人物,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未谙世事的小姑娘。因《人民日报》登载了她写的一篇日记,引发了全国各中小学开展“横扫资产级复辟势力”、“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活动,学校对学生的严格管理被指责为搞“师道尊严”,许多学校出现了官员管不了、教师教不了、学生学不了的混乱局面,使刚刚有所恢复的教育秩序又遭破坏。

向黄帅学习,我们决定对政治课老师发起反击。

好像是期末考试之前。

在“开卷有益”备受学生欢迎、学校提倡、教师无奈的所谓冲破了旧的教学体制,迎来了社会主义新型教育园地的大好形势鼓舞下,即使你的学习成绩再好,如果没有一点革命小将敢于向一切不良行为作斗争的大无畏精神,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五分加绵羊”的可怜虫。

那天上课铃声响过,政治课老师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好像知道了点什么。王朔我们几个哥们在后排互递眼色,彼此鼓劲。

“考试开始”老师话音粗粗地落下,所谓考试,就是上台念自己准备好的论文。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几秒钟,很快,海校同学人高马大,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站起,第一个冲到讲台前,拿起准备好的文章,头也不抬,一口气念完,但并没有引起班里多大动静。随后,按我们预先策划好的顺序,该四肢发达的另外一个男生上,没想到迟了半步,只见最前排的一位小个子女同学捷足先登,急欲表现。王朔示意等念完再上,谁知念完后又一前排女生紧随其后见缝插针。这还行,一堂课就那么点时间,老这么下去计划全泡汤了。几乎同时,我们几个扭头一起盯着那四肢发达的男同学,怂恿快上。

那四肢发达的男同学胆怯犹豫。这时候,一女同学表现积极,又被抢先一步。王朔摆了一下头,把眼光甩到讲台前,那四肢发达的男同学被叫醒了一样,猛地站起身,像出膛的炮弹发了出去。他大步走到讲台前,向已经开始念稿的女同学挥了一下手,呵斥道:“下去”。没等班里人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粗嗓门念稿声轰隆隆响起。或许那男生四肢发达的缘故,谁也没把他当有脑子的人看,念了还不如不念。那可是我给准备的稿子!

轮到王朔,从我后面站起,接力赛一样,继那四肢发达的男同学之后,很自信很从容地走到前台,打开稿子,语气平静悠然,就像是在朗读一篇散文:“井底之蛙看见斗大的天……”云云句子来比喻老师目光短浅诸如尖刻描写,文章里比比皆是,然口气始终是那样地漫不经心娓娓道来。语言之辛辣,怪词之层出,可谓一语道破“本质”。听完了感觉那老师就像是毒害我们身心健康的阶级敌人。顿时,课堂秩序哗然。

政治课被王朔“搅”了。从此,那女老师再没露面,罢了我们学生的课。

然而,王朔没有就此罢休。

1980年代的王朔

 
大字报
 
由王朔执笔的标题为《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大字报,第一次以高二(5)班的名义公开张贴在校门口的黑板报专栏上,招人现眼令全校瞩目。没过几天,五颜六色的大小字报就铺天盖地的贴满了五中教学主楼一层窗户下的外砖墙,由此引发了一波又一波口水仗。后来学校的大礼堂像挂粉条一样,一排挨着一排也挂满了学生群威群胆的大字报,内容褒贬不一,一时间唇枪舌战火药味甚浓。高二(5)班成为众矢之的。

为了让班主任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王朔我们几个特意把班主任刘老师叫到大礼堂,像看画展一样,看学生们用没有章法的毛笔字在各种颜色的粉连纸上写的大字报,争取班主任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反他人之笔。

作为主谋参与者之一,我最清楚大字报事件,以高二(5)班名义,其实就是王朔一个人在和全校对阵,文章出手之快之绝之精彩,堪称我们班的“鲁迅”。

学校后来因碍于影响教学任务,最终出面肯定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反潮流”运动。

高二(5)班赢了,实际是王朔的文笔赢了。

风波过后,王朔我们哥几个同学聚在海校同学家里有点幸灾乐祸地回味着——全他妈的是“鬼辩”。当然,我们无意把老师当成“阶级敌人”,只不过是不爱听政治课,也看不惯政治课女老师的资产阶级香风臭气的打扮而已。
 
班主任甩下一句话
 
1976春节过后的最后一个学期,王朔已不在五中上学。

没有了王朔的班,好像没有了热气一样。临近毕业,人心慌慌,一团散沙。

一天闲来无事,我和几个同学又聊起王朔,班主任听见插言:王朔,成不了正经气候。

老师果真厉害,不幸言中。

十几年后,王朔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靠得就是《一点正经也没有》……“身体发育时适逢三年自然灾害,受教育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所谓全面营养不良。身无一技之长,只粗粗认得三五千字,正是那种志大才疏之辈,理当庸碌一生,做他人脚下之石;也是命不该绝,社会变革,偏安也难,为谋今后立世于一锥之地,故沉潭泛起,舞文弄墨。”王朔没正经道。

 
还是小平头
 
十几年前,我有幸在北京如约见到王朔,给我印象最深的其小平头依然如故。尽管脸已经不在是当年的娃娃脸,但也实在想象不出王朔剃分头或背头或别的什么流行发型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王朔单一的发型,几十年如一日不变,这是否也是“没文化”的表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之,我所认识的王朔,普普通通男性公民一个。

最后要说的是,在北京和王朔告辞时,王朔一脸笑模样地对我说的一句话:“那时咱们班女孩子漂亮的很多”。
 

 2006-11-6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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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象:为了告别的三人晚会
黄文泉:革命时代的阳光少年
带着弹弓上学堂
郑晶星:我曾是一名小孔乙己
屈在祥:一个傣族少年记忆中的文革
张爱冰:少年阅读史,
那个年代的读书生活和精神世界
张海生:一波三折人生路
李薇薇:我那半疯半傻的少年时光
王永刚:江湖朋友是“小偷”,
我出手狠揍他一顿
郝寒冰:中苏关系恶化,
我怎一个“愁”字了得
刘克文:中学:红纠兵"的“特别任务”
崔卫平:回乡知青老师,
我最早接触的“精英团体”
晋燎原:“贱爬”少年的文革记忆
丁毅信:乡村中学的学费清单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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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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