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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丨沈宁:父亲母亲的缘分,关键时刻决定留在大陆

新三届 2021-05-0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二湘的七维空间 Author 空间作者


作者简历



沈宁,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陶希圣外孙,沈钧儒堂侄。

 

原题

父亲母亲的缘分




作者:沈宁



父母在上海旧照

(上)

相识中央大学,因为爱不分离


 
父亲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中国人讲缘份。所谓缘份,就是许多非主观所能预见或控制的偶然性,与主观意志,性格,爱好等等的一些必然性,相结合而产生的结果,似乎带有一些神秘性,又有一些浪漫性,使人达到一种美学的境界。那恐怕是只有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才能够领略的境界。

我的父亲与母亲的相识与结合,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可以说是由缘份所致。

浙江嘉兴沈家和湖北黄冈陶家,历代世交。我的外曾祖父陶月波公,曾由我的祖叔陕西提学使沈卫公举荐,考中经济特科进士。而我的外公陶希圣先生年幼时,也曾借住我二伯伯沈钧儒先生家,跟他学过八段锦。抗战时期,外公同二伯伯投身抗战,同在国防参议会共事, 经常激烈争执,也经常一起说笑。

但1942年秋天之前,父亲与母亲两人的生命轨迹,从来没有任何交集的机会。父亲是浙江人,母亲是湖北人。母亲童年时期,跟随外公在上海居住的年月,父亲在嘉兴读书,从来没有到过上海。父亲在杭州师范读书的时候,母亲则跟随外公外婆,到了北平。之后父亲考取上海文官考试,到上海做小学老师的时候,母亲又跟随外公到了成都和重庆。他们两人曾经在同一座城市居住的时候,只有1939年12月到1940年1月之间,那时母亲是汪精卫集团要员的大小姐,整日费尽苦心,琢磨如何逃出上海。而父亲则是仍滞留上海租界内的暨南大学的穷学生,白天读书,晚上打工,半工半读,睡眠不足。


年轻的父亲

父亲比母亲年长两岁,本来在大学应该比母亲高两班,正常情况下,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有相逢的机会。但父亲因为高考时候,数学零分,先读了一年预科,升入本科,已经晚了一年,比母亲便只高了一班。从时间上说,两个人相逢的机会似乎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但就空间而言,两人还是相距万里之遥。1940年初,父亲继续在上海读书,母亲却已经回到香港,而后又考取西南联大,到昆明去了。

日军1941年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随即进占上海公共租界,暨南大学按照计划,安排全校教员学生,撤退福建北部的建阳。那时父亲读二年级,跟随学校南下。父亲先到嘉兴,与父母告别,然后步行数百里,到达浙东重镇金华。父亲是读书人出身,从来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可那时嘉兴一带是敌我交战之地,道路不通,火车停开,只有走路,而且还要冒死犯难,穿越日寇防线,很是危险。

金华设有暨南大学的学生接待站,把学生集合之后,用卡车送往福建的建阳。暨南大学借用建阳当地一座孔庙作为临时校址,一切都非常简陋,而且学生没有到齐,许多尚在后撤途中,学校开不成课,学生整天闲逛,无所事事,直到1942年春天。

父亲的四姐夫,就是我们的四姑父,从贵阳到福建来做生意,收购电动机,运往后方内地出售,途经建阳,同父亲见了面。父亲抓住机会,请求姐夫,把他带到重庆去。正值兵荒马乱,姑父也需要一个人帮忙押车,便同意了。于是父亲坐在姑父大卡车的顶上,披星戴月,从福建走到了重庆。

几乎跟父亲长途跋涉历险逃难的同时,母亲也经历一场同样的家庭变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迅速占领香港,从此家信全无,母亲独自在昆明,焦虑成疾。几个月后,外公和外婆以及几个舅舅,终于逃出香港,千难万险,到达重庆。经过重大的离别与思念,母亲决定转学,从昆明的西南联大转到重庆的中央大学,以求能够与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团聚。就这样,母亲也到了重庆。


大学时期的母亲

父亲在暨南大学的时候,本来读历史专业,听说学历史日后不好找工作,所以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的时候,改入英国文学系。母亲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本来读中文系,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为了日后能够出国留学,也改入英国文学系。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异地同归,空间距离接近起来,显是冥冥之中,缘份起着神秘的作用。

但是父亲还是比母亲高一年级,时间距离犹在,原本也可能很难相逢。可是父亲从上海后撤福建的时候,在暨南大学读二年级上学期,下学期在撤退途中度过。他转到重庆,注册中央大学,却没有二年级下学期的学分记录,只好重读二年级。于是仿佛天造地设,1942年秋天,中央大学开学的时候,东南西北,万水千山,父亲与母亲两人,坐进了同一个教室,中央大学英文系四一班二年级。那年父亲二十三岁,母亲二十一岁。

抗战期间,中央大学大英文系,聚集了范存忠、楼光来、俞大絪、俞大缜、初大告、徐仲年、许孟雄、杨宪益、叶君健、孙晋三、丁乃通等许多著名学者,教授阵容颇为强大。范存忠是牛津大学毕业,学问很好,当时乃至以后数十年间,全国公认的英文权威。他当时在中大教授英文散文,本人生性并不幽默,但教课有时会讲一两句笑话,倒让学生忘不掉。因为是系主任,学生们背后不叫他教授或老师,而叫他老板。当时学生中间还传说,范存忠教授与俞大缜教授很要好,两人经常一起出没,还有学生看到范教授晚上到俞大缜教授的住地去。

父亲母亲当时读中央大学,几乎没有一本像样的教科书,所有课程都是发油印讲义,而且用的是土纸,黄褐色,粗糙易破。他们读大学的时候,那种艰苦和用功程度,后来的学生想都想不到。那时学生之间,彼此也很亲近,外文系的学生更比其他各系学生活泼,经常集体活动,比如野餐之类,很有情趣。为练习英语,全班每个学生都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父亲叫做乔治,母亲叫做玛格丽特,还排演过一些英语话剧。

父亲母亲英文系那一班,总共不到二十名学生,女生本来多于男生,后来政府在大学生里征募翻译官,帮助美军顾问团工作,吴文津、朱立民、王晋熙三个同学应征离开,班上男生便只剩下父亲、耿连瑞、祁延朗、丰华瞻四人。祁延朗叔叔后来在北京新华社工作,跟父亲常有来往。耿连瑞叔叔后来在西安外语学校做教务主任,到北京来看过父亲母亲。我在西安读大学的时候,也去外语学校看过耿叔叔。丰华瞻叔叔美国留学后回国,在复旦大学做英文教授,常到北京来跟父亲母亲聚会,他结婚时父亲母亲送他一条花被面。

三个从了军的同学中,朱立民叔叔后来在台湾大学外文系做教授,改革开放之后跟父亲重新取得联系。吴文津叔叔后来跟随美军顾问团到美国,退伍后在美国继续读书,获美国史坦福大学博士学位,做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馆长数十年,我在美国经常去看望他和颂平阿姨。王晋熙叔叔没有跟随美国顾问团去美国,退伍后回到中大完成学业,比父亲母亲低了一班,后来在北京外语学院做英文教授,曾经参与编写一套很流行的英文教材,我们常去外院看他,文革时受到严重迫害。

父亲母亲那一班的女生,有蒋百里将军女公子蒋和阿姨,丰子恺女公子丰陈宝阿姨,马寅初女公子马仰兰阿姨,荣毅仁胞妹荣墨珍阿姨,当时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的女公子刘致学阿姨,山东青岛市警察局长的女公子吴慧阿姨,再加母亲,可谓高干子弟成堆。


中大英文系毕业照

父亲和母亲大学四年级确定了恋爱关系,确实是缘份使然。虽然父亲和母亲殊途同归,千里相逢,但母亲是党国要员的大小姐,全家团聚,欢天喜地,父亲则是独自一人在后方,家人都在日占区浙江嘉兴,牵肠挂肚。两人当时家境相距甚远,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每天穿着整齐,花裙皮鞋。而父亲则整年只穿一两件长袍,冬天把里子装上去当棉袍穿,夏天把里子拆掉当单衣穿。

母亲曾经对我们嘲笑,父亲读中大时容貌十分秀美,可是衣着实在邋遢。父亲则告诉我们,他读中大,用的是空气洗衣法。一件长袍穿得脏了,放到椅背上,换另一件穿。穿过一段时间,发现身上这件,比挂在椅背上那件更脏,便又换上挂在椅背上那件。这样来来回回换,用空气洗衣服。

最后母亲决定带父亲回家,去见外公外婆。那天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到四姑父家,借了一身西装,不合身也没办法,穿了去见未来的老丈人。好在外公本也是个对家产衣着无所谓,只重身份学问的人,见了父亲,大谈陶沈两家的世交渊源,倒好像在说明父亲和母亲的恋爱,还可算是门当户对。而且外公外婆很爱母亲,很尊重母亲的判断,所以便准许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

1945年五月,父亲和母亲同年从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本来读英美文学的学生,都是打算毕业之后出国留学的,父亲母亲当然也不例外,毕业前积极申请,也都获得了外国大学研究院的录取。父亲可以到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深造,母亲可以到伦敦一家英国私立大学进修。

出国留学是母亲从小的志愿,外公因为自己没有能够出国留学,始终抱着很大的遗憾,所以特别支持母亲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他同意母亲去英国留学,并且愿意资助她,但是外公没有能力同时资助父亲。

那时母亲跟父亲正在非常热烈的恋爱之中,相信若是两人出国不能到同一个国家同一所学校,那就不如干脆不出国。一英一美,相隔大西洋,那怎么行?或者父亲不去美国,母亲一人赴英,一英一华,更不是办法。母亲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出洋,把父亲留在国内。于是两人便决定,谁都不走,都留在国内,好歹是在一起。

既然不出国,毕业之后,就必须找工作。对于正常人来说,大学毕业,就是大人了,不能继续依赖于家庭。母亲由外公帮忙,到化龙桥中国农业银行总管理处工作,任英文翻译。

父亲则请二伯伯沈钧儒先生帮忙,介绍给当时在重庆两路口的美国新闻处金仲华先生。抗战时期的美国新闻处,就是后来的美国新闻总署。金仲华先生是浙江桐乡人,桐乡隶属嘉兴府,所以是同乡。谈话之后,金仲华先生又把父亲介绍给上级刘尊棋先生。刘尊棋先生当时在中国文化界的声望,不弱于郭沫若。他很器重父亲,立刻录用,于是父亲进入美国新闻处,任翻译。

有了不错的薪水,父亲母亲在重庆一家餐厅举行订婚仪式。父亲邀请堂兄沈钧儒先生,母亲邀请其父陶希圣先生。沈陶两家本是世交,沈钧儒和陶希圣二先生又多年同在国民政府任职,经常一起开会,政见不同,经常争论。但是接到两个年轻人的订婚邀请,沈陶两位先生,抛开政治,欣然赴宴,举杯痛饮,见证两家结亲。


报纸发表父母订婚启事

外公一家当时住在长江南岸,母亲因为每天一早上班,并要经常同父亲见面,所以平时不住南岸,而是借住当时在重庆城里的伯父陶述曾先生家,我们叫他公公。公公当时担任军事委员会工程委员会副总工程师,家庭生活很宽裕。父亲则是独自一人在大后方,借住当年带他到重庆的姐夫家。两个住处相距不远,父亲母亲要见面,本来很方便。

但两人的上班时间却是错开的,所以相聚还是不易。母亲在银行任职,每天早上进办公室,傍晚下班回家。父亲在美新处做翻译,由于中美分东西两半球,时间相差十数小时,父亲每天晚上进办公室,收听美国广播电台的英文新闻广播,翻译成中文稿,报告给中国政府和国内新闻界。所以一对恋人,平时只能早上晚上,匆匆打个照面,或者打打电话,只有星期日才得以相聚整天。

父亲母亲上班刚过一个月,八月六日美国对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重庆美军司令部人员密切注视日本反应,工作紧张起来。美国新闻处中文部也一样繁忙,父亲整晚都在办公室翻通讯稿,有时还要加班。母亲便也回家去住了。

八月十五日晚上,父亲照常到美新处上班,收听美国旧金山电台的新闻广播,接收最新战况,转译中文。出乎意料,父亲听到美国电台广播:日本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美国电台广播,确实在反复地报告这条消息。父亲激动之余,还没有把新闻稿翻译成中文,就先迫不及待打了个电话,把那惊人的喜讯,告诉给了母亲和她的家人。

母亲听到电话,两脚直跳,大喊大叫:日本宣布投降了!日本宣布投降了!


外公和外婆听了,不能相信。然后他们都明白了,忍不住低头流泪。四个年轻的舅舅,跳起来,踢翻座椅,跌跌撞撞冲出家门,一路狂呼: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院外山坡上,夜色笼罩,四野一片寂静。四个舅舅齐齐站在山涯边,两手拢住嘴巴,扯开喉咙,拉长声音,向着山野天空,一遍一遍地高呼:日——本——投——降——啦——

响亮而欢乐的喊声,在山谷空旷的夜空里飘荡徊响,层层迭迭,前扑后拥,经久不息。左近几户人家听到喊声,都跑出来看,不知怎么回事。只见陶先生家四个男孩,拼命喊叫着冲下山去,冲进小镇商店,掏出每人身上所有零钱,全部买了鞭炮。然后回家,乱放一气,大喊大叫。

半个钟头以后,父亲翻译发布的这条新闻,开始在重庆电台广播。顿时之间,山上山下,前山后山,江北江南,城里城外,这里那里,陆陆续续,都响起喊声,叫声,歌声,笑声,鞭炮声。所有报纸都赶印号外,满街散发。重庆城里灯火通明,鞭炮花炮,彼伏此起,不绝于耳,半个夜空都闪动粉红色,烟雾升腾迷漫,吶喊之声轰轰做响。满街是人,载歌载舞。

1945年8月15日,重庆的那个夜晚,恐怕是中国历史上真正快乐的时光,那一次,中国人民发自内心的,忘情地狂欢。

父母婚礼

(下)

金门饭店结婚,人生关键

时刻做出留在大陆的决定



半个月后,美国新闻处决定迁回上海,刘尊棋先生把父亲列为第一批返沪筹建美新处人员,十月份坐飞机到达上海。那几个月,父亲身穿美军卡其布制服,佩戴美国新闻处USNS的徽章,开着美军吉普车,在上海南京路霞飞路上跑来跑去,让刚从日军手里接管过来的上海人看来,实在是派头十足。母亲后来曾笑说:如果父亲懂得钻营,那段时间真可以敛些财。

两个月后,母亲作为美新处员工家属,也回到上海,同父亲团聚。两人决定结婚,报告给还在重庆的外公。要结婚就得有房子住,外公写了个条子,要母亲面呈当时在上海的邓葆光先生。

邓葆光先生是外公的湖北同乡,也曾是外公的学生。抗战胜利后,邓葆光先生受重庆国民政府委派,以敌伪财产接收大员的身份,来到上海,权势很大。父亲母亲拿着外公的条子,找到霞飞路上邓葆光先生的住宅。后来父亲母亲告诉我,当时邓葆光先生的寓所很大,非常豪华。父亲母亲手里递过外公的亲笔信,邓葆光先生非常客气,不仅招待父亲母亲喝茶,细谈所需,而且还请父亲母亲吃了一顿中饭。

过了几天,邓葆光先生通知父亲母亲,他已将狄思威路上的一座小洋楼分配到外公名下,由父亲母亲居住。


狄思威路家门口合影,前排中为母亲,后排中为父亲

狄思威路在虹口区,路不长,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建造了四十八座花园洋房,上下两层,屋顶还有一层阁楼,英国风格,灰砖红瓦。每座洋房居住面积大约五百平方米左右,花园面积八百平方米。抗战时期虹口成了日军驻地,狄思威路的这些小洋楼也成为日军将领住宅,保护得很好。

一切安排妥当,父亲母亲在《申报》刊出结婚启事,在上海金门饭店举行婚礼。祖父祖母从浙江嘉兴乡下来上海,参加婚礼。当时国府尚未返都南京,重庆正开着政治协商会议,外公是国民党中央党部联络小组成员,参加修订《和平建国纲领》,工作繁忙。他向蒋委员长请了三天假,以军事委员长侍从室第五组少将组长的身份,专程飞到上海,参加宝贝女儿的婚礼,备受各界重视。

婚礼上,上海市长钱大钧将军做证婚人,美新处主任文化名人刘尊棋先生做父亲的介绍人,陈布雷先生的弟弟上海《申报》总编辑陈训畬先生做母亲介绍人。金门饭店门口车水马龙,八楼大燕会厅贵客如云,甚至蒋委员长也差人送来亲笔贺幅一帧。丰子恺先生特意画了一副字画,一棵高大的松树下,两个小娃娃并肩站立,上书双松同根百岁长青几字。当时礼仪,多以关金二十元为一封,价值高于法币。婚礼之后,各种礼品堆积如山之外,只关金礼封一张长桌尚容不下,流落四周地上。四姑父是上海银行的会计,请来负责接收礼品,忙得满头大汗,叫苦连天。


父母婚礼照

母亲穿雪白的一领婚礼纱长裙,腰束得细细的,裙拖得长长的,像雪浪翻滚。新烫的头发蓬松整齐,顶上披着一块雪白的纱巾,一角从乌发中央伸到额前,扎起一朵小白花。鹅蛋形的脸,扑了粉,拍了胭脂,白是白,红是红,眉毛修得细细弯弯,又长又乌。眼睛描得又黑又亮,腼腆幸福之中,眼神一扬,飞光流彩。她手里捧了一大捧鲜花,白花绿叶,生机蓬勃。

父亲穿一身藏青双排扣英国哔叽西装,英俊挺拔。西装里小坎肩压住同一深色的领带。白衬衫衣领浆硬挺立,折着两个尖尖小角。左胸口袋插了一块白色方巾,支起高低两端。他头发两分,显得一个额头更加高大,闪着光亮。长脸尖下巴,眉清目秀,鼻直口方,难怪中大同学都拿好莱坞影星叫他格里高利毕克。

婚后数月,父亲经过反复思考,决定离开美国新闻处,到正式的新闻报纸去工作。母亲支持他,请外公出面介绍,安排父亲到上海《新闻报》去做记者。

1949年之前的上海,有三家大报纸。一家是《申报》,原本全名《申江新报》,最初由英国商人美查于1972年4月集资创办,1909年由中国买办席裕福先生买下,1912年转手卖给史量才先生。《申报》是中国历史最久影响最大的报纸之一,出版过二万五千六百号。早年许多左联作家文章,都提到《申报》。抗战胜利,国民党从日本人手里接受《申报》,由陈布雷的弟弟陈训畬任总编辑。1949年后,《申报》被封闭。

另一家大报,是《大公报》,在吴鼎昌先生任社长,胡政之先生任经理,张季鸾先生任总编辑的时期,遵循著名的四不社训是:不党、不私、不卖、不盲,最为成功。1941年张季鸾先生逝世后,内部机构变化,改由王芸生先生主持,开始左倾。1949年后由中共接管,继续发行。香港《大公报》早年是当地中共党报,《大公报》编辑委员会就是中共香港工委。父亲的一个同窗金尧如先生,曾是香港《大公报》总编辑,也是中共香港工委负责人。

上世纪四十年代,与《大公报》和《申报》并称上海三大报的另一家,是《新闻报》。上海《新闻报》创办于1893年,当时《申报》已经出版发行了近二十年。《新闻报》开办之初,仅发行三百余份。《新闻报》避开与《申报》正面冲突,定位商业报纸,为小商人、小市民服务,加之以发行为首位,以发行统领报纸经营。经营到抗战胜利,《新闻报》已经在发行量上超过《申报》,成为上海三大报之首。而赵敏恒先生接手担任总编辑之后,逐渐将此商业气息重的报纸,转往政治社会也能领先群雄的真正大报。

中国近百年的新闻记者和报人当中,赵敏恒先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抗战之前,已经相继有路透社,美联社,伦敦每日电讯报,美国国际新闻社,日联社,朝日新闻,塔斯社等七家外国通讯社,同时聘请赵敏恒先生发报道。当时有人笑说:张仪身佩六国卿相之印,连横之首,赵敏恒发七家电讯,广及世界各地,盛哉无冕皇帝之尊。1949年以前,赵敏恒先生不仅全国闻名,而且世界闻名。二战期间,赵敏恒先生是属于世界级新闻记者群内的唯一中国人,诸如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美英中三国元首开罗密谈等重大新闻,都是赵敏恒先生第一个向世界发出报道。

父亲进入上海《新闻报》的时候,社长是程沧波先生,总经理是詹文浒先生,总编辑是赵敏恒先生,号称三巨头。父亲因为做采访记者,接触最多的是赵敏恒先生,称之为恩师。父亲从美国新闻处转入上海《新闻报》,虽然很热心从事新闻,崇拜无冕君王之说,而且中文英文都很不错,但对于专业新闻采访作业并不熟悉,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可说是赵敏恒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

古话说,名师出高徒。在赵敏恒先生这样的世界级新闻记者教导下,父亲很快熟悉了新闻采访业务,短短一年便在上海新闻界崭露头角,被同行们称为中国新闻记者三颗新星之一。赵敏恒先生对父亲的进步也甚感满意,派父亲远走南洋,采访国民政府宣慰专使李迪俊先生在印度尼西亚的活动。


父亲下南洋

父亲不负重望,工作出色,归国之后被委任为驻南京特派员,专责政治要闻采访,后来升为上海《新闻报》南京记者站站长。当时盛传,上海《新闻报》正在构想设立美国记者站,父亲很有希望成为驻美记者的人选,一时之间,父亲似乎前途远大而辉煌。

如此父亲母亲一家聚在南京,无忧无虑。外公做总统侍从秘书,兼《中央日报》总主笔,住在田吉营。父亲在上海《新闻报》驻南京记者站,母亲做总统府秘书,工作清闲,跟父亲一起住在城左营报馆宿舍。总统府、田吉营、城左营,都在南京新街口区域之内,距离近,来往走动非常方便。报馆又特别配给父亲一辆吉普车,父亲母亲闲暇时,可以到中山陵、秦淮河、紫金山、莫愁湖,甚至苏州扬州等处游玩。

逢年过节,或者父亲需要到上海汇报工作,或者上海有什么他们特别喜欢的演出,如莎士比亚的戏剧、威尔第的歌剧、贝多芬的音乐会、法国意大利的画展等等,他们就会回上海。每到上海,他们都还是住在狄斯威路的小洋房里。父亲在上海有了一部自己的黑色奥斯汀小轿车,可以开来开去兜风。他们在冠生园吃点心,在永安公司买用品,在蓝星大戏院看演出,在霞飞路浏览花花绿绿的橱窗,在外滩欣赏秋天高悬的明月。

后来我在南京出生了,两家人更多了欢乐,母亲每天抱我到外公家。外公和外婆特别喜欢抱我,因为我整天只会笑,从来不哭。一段时间,父亲母亲带了我,住到上海,父亲也把祖母接来,看看孙儿,享受天伦之乐。

祖母和母亲照顾刚出生的作者

那四年左右的日子,是父亲母亲结婚三十六年里,最平静,最美满,最幸福的岁月。可是他们的美好是短暂的,惶恐不安的,如同在旋涡中飘动的一片浮萍。在他们的身边,内战如火如荼,你死我活,仿佛一把巨斧,高悬上空,随时可能降临,将每个家庭破坏殆尽,把每个人的生活都砍得粉碎。

内战期间,美国人出于西方人道观念和妥协求安的社会理想,频频派员,奔波于国共两党之间,调停协商。马歇尔特使曾为国共和谈,五上庐山会见蒋介石。每次马歇尔登庐山,上海《新闻报》必派人同行采访,所以父亲也上庐山数次,专责采访报导马歇尔会见蒋介石的新闻。

也是父亲在南京跑新闻的几年里,中共代表团在南京梅园。周恩来是代表团的领导,代表团新闻发言人是沈钧儒的女婿范长江,也就是父亲的侄女婿。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又因为父亲在《新闻报》的身份,范长江经常会见父亲,转达中共的意见,请父亲代为在《新闻报》对外报导。有时范长江约父亲到外面找个餐厅吃饭谈话,有时范长江请父亲进入梅园,直接会面。因此父亲曾多次面见周恩来,很受周的器重。据说周曾经有意发展父亲入党,可惜父亲当年只想做新闻,对政治毫无兴趣,婉言拒绝了。范长江离开南京之后,中共代表团新闻发言人梅益范,继续与父亲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直到晚年。

1948年南京召开国民大会,讨论并通过宪政治国的方针,制定出宪法和相关法规,选举蒋介石为中华民国总统。会后蒋介石仿照西方民主国家做法,举行公开的中外记者招待会。总统府新闻局向南京各媒体发紧急通知,召集记者会。父亲恰好在办公室值班,接听了电话通知,立刻叫上一个摄影记者,直奔国民大会堂。

蒋介石站在招待会门口,同走进会场的中外记者一一握手问候。当时凡参加招待会的,个个记者都同蒋介石握了手,完全礼节性的,每人讲不到两句话。记者们只是报告自己姓名和的报馆名称,蒋介石表示欢迎而已。因为新闻局通知时间紧迫,绝大多数报馆都只派了一名记者赶场出席。只有父亲临时想到拉了一个摄影记者同行,所以父亲同蒋介石握手时,被拍下了照片,第二天大幅刊登在上海《新闻报》头版。当时那是父亲的一件丰功伟绩,表现出做记者的急智,很受总编辑赵敏恒先生的赞赏。那年父亲二十六岁。

淮海战役将近结束,大军压境,南京政府岌岌可危,人心徨徨。1948年秋,外公将外婆和几个舅舅们送到香港,静观局势。那时我一岁刚过,母亲抱了我,也一起到了香港。外公没有去,他必须陪同蒋总统,留在南京。父亲也没有去,继续在《新闻报》工作。


作者母子在香港

上海《新闻报》三巨头中,只程沧波先生一人飞去台湾,总经理詹文浒先生和总编辑赵敏恒先生,都决意留在上海。国民政府曾两次送飞机票给赵敏恒先生,请他去台湾,都被他拒绝。华侨胡文虎先生请他到香港担任《星岛日报》或者新加坡《星洲日报》总编辑,他也没有答应。联合国邀请他去主持新闻宣传事务,赵敏恒先生同样没有去。

解放军横渡长江,占领南京,用公告方式,向全国人民宣布《约法八章》,其中第五条宣布:除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和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外,凡属国民党中央,省,市,县各级政府的大小官员,国大代表,立法,监察委员,参议员,警察人员,区镇乡保甲人员,凡不持枪抵抗,不阴谋破坏者,人民解放军和人民政府一律不加俘虏,不加逮捕,不加侮辱。责成上述人员各安职守,服从人民解放军和人民政府的命令,负责保护各机关资产,档案等,听候接收处理。这些人员中,凡有一技之长而无严重的反动行为或严重的劣迹者,人民政府准予分别录用。


当时中国,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正直诚实并且持有自由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诸如赵敏恒先生和父亲,对这份《约法八章》深信不疑,所以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不离开上海的决定。

如果父亲决定离开上海,在海外谋一份差事,绝无问题。他的暨南大学同学金尧如先生当时任中共香港特委的书记,身份是香港《大公报》总编辑,聘父亲任职,不过举手之劳。外公也已经安排好,让父亲到台湾《新生报》做采访主任。我的泰来大舅在香港开设了一家印刷厂,自任厂长,聘了母亲大学好友许湘萍的丈夫梁同武先生,也随时可以请父亲加盟。

可是父亲心意已决,所有这些机会他都不接受,专程飞到香港,把母亲和我接回上海。我们三月份回到上海,五月份蒋总统乘船离开上海,外公跟随身边。外公离开之前,几次劝说母亲,跟他一起走。可母亲说自己已经嫁给父亲,父亲走,她走;父亲留,她留。父亲决心不走,所以她也只好留在上海。

母亲就为了这一个千古的缘分,和父亲留在了上海,静静地等待之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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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献时:一个黑五类子女的遭遇
董小军:他为"黑五类"子女
争得平等的高考权利
冯印谱:一个黑五类子女的大学梦
陶斯亮:乍暖还寒,我家和我家对门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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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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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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