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陶希圣外孙,沈钧儒堂侄。
原题
胡风本是张先生
作者:沈宁
原载微信公号虚构与未来
记不得是几岁头上,读小学几年级,有一天在学校听了老师的讲话,回家学舌,随口骂了胡风一句什么,那时候胡风已经被彻底打倒,随便谁都可以乱骂,骂得越狠越能得到党的赏识。我原也以为骂骂反党分子胡风,表示对党忠诚,会得到父母表扬,当时中国人人绞尽脑汁,向党表示忠诚。不料母亲听到之后,脸色一沉,严厉地教训我:记住,别人怎么说我不管,就是不许你说张先生一句不好听的话,他是个好人。我吓了一跳,第一不懂说胡风不好有什么错,学校老师是那么教的,党的报纸上是那么写的,无线电广播里是那么说的。第二不知道胡风怎么又变成张先生了,学校老师从来没说过胡风姓张。第三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么尊敬胡风,还称胡风为先生。那年头大家互称同志,叫先生就表示是资产阶级分子,我们家里也已经不多用先生称呼人了,而母亲坚持把反革命分子胡风称为先生,足见对他十分尊敬。可是看见母亲那脸色,我没敢回嘴,不过从此记住了她那句话,不管学校里说什么,我不可以把胡风先生当作坏人。后来我们长大了,特别是母亲病重期间,自知时日不多,怕我们忘记家族历史,便时常讲些故事给我们听。其中也有胡风先生两段往事,于是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全中国大批特批胡风的日子里,母亲坚持不许我们说张先生一个字。胡风先生本姓张,抗战之后才用胡风做笔名。听母亲说,早在北伐战争期间,她才六岁,就见过张先生了。那时外祖父在中央军政学校(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任中校教官,张先生则在国民党湖北省党部主编一本周刊,叫做《武汉评论》。为此张先生几次到武汉中央军校,找外祖父约稿,两人经常来往,交了朋友。
青年时的胡风和梅志
外祖父也曾回忆,那时期张先生是用古因的笔名发表文章。我后来查过很多中国出版或发表的文字,有关胡风先生生平的介绍,录有他用过的笔名包括谷非、高荒、张果等,但没有任何关于笔名古因的记载。也许时间太早,没人注意到他,所以没有纪录。或许那时张先生在国民党内供职,不被中共党史重视,甚至有意删除。我猜想,上世纪五十年代疯狂打倒胡风的时候,一定曾有人挖出过张先生为国民党工作的旧事,作为他一贯反党的证据。但是胡风冤案获得纠正之后,张先生又成了一贯正确的党员,所以那段为国民党工作的历史,又不再提起了。在中国,历史确实就是个随意任人装扮的丑丫头。中国目前关于胡风的所有官方记录,几乎都从他日本归国后参加左联领导工作开始,那已是一九三二年的事情了。而外祖父同张先生密切交往,恰是在那之前的若干年。北伐战争时期,张先生二十五岁,比外祖父小三年。外祖父从一开始,就很欣赏张先生的为人,热情而正直,也很欣赏他的文才,于是结交为友。一九二七年春夏之际,国共分裂,外祖父脱离由中共控制的武汉中央军校,藏匿到晚秋,然后取道九江至南昌,应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宣传部长刘侃元先生邀请,主办南昌的党务学校。外祖父那时住在百花州党务学校里,除此职外,还应邀协助《民国日报》社长李实先生,改革该报的编辑和印刷。
张先生随后也从武汉到了江西,找外祖父帮忙,找工作糊口。外祖父便安排张先生住在《民国日报》社,并请他主持编辑《民国日报》的文艺副刊,那副刊名叫《野火》,每月薪水六十元。于是两人朋友之外,又成同事,那段时间因公因私,两人免不了每天见面,无话不谈。过了阴历年关,为照顾外婆身体,外祖父给江西省党部留下一信,带了全家,离开南昌。外祖父回到上海,住在大沽路。没过久,张先生也到了上海,又来找外祖父。张先生那时在上海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固定住址,到处飘泊,有时还往南京和南通等地。所以他就托外祖父代做他的上海据点,替他收取来信。那段时间,外祖父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职,每星期四天住南京,三天回上海,所以每日从天井里取信,是母亲的功课。据母亲讲,张先生每隔一两天,便来家一趟,取他的信,有时还会给她带一根棒棒糖,那年母亲不到七岁。据外祖父回忆,从信封娟秀字迹辨认,当时给张先生写信最多的,是武汉一位女士。张先生也最喜欢读她的来信,每取到她的信,告辞出门,就迫不及待,在弄堂里拆开,边走边读。后来一次,外祖父终于忍耐不住,在张先生取信之前,偷偷拆了一封武汉女士来信。信是钢笔写的,紫色墨水,信头是“亲爱的哥”,“哥”字前面留着一空,没有写张先生的名字。外祖父突然童心萌动,跑上街买了瓶同色墨水,回家在信头空白处补了个“麻”字。张先生脸上有些麻点,加此一字,读做怎样,可想而知。张先生来了,取信告辞,仍旧在弄堂里就拆开。外祖父自窗里张望,见他把那信一展,颈弯和两耳后面立刻红起来,然后不再读,收了信,低头急走。从此后,武汉女士来信就断了,张先生也不再多来取信。外祖父为此心里懊悔,又不敢向张先生承认。听母亲讲,外婆因此事埋怨了外祖父很多年。隔一年,张先生东渡日本留学,两人便只有书信联系,无法见面了。一九三二年张先生回到上海,在左联任宣传部长。而外祖父则到了北平,在北京大学法学院做教授。地分南北,还是没有机会见面。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外祖父应邀参加庐山牯苓茶话会,而后随国防参政会自南京迁武汉,创办艺文研究会。同时张先生也从上海撤退到武汉,主编一个杂志,叫作《七月》,并开始用胡风的笔名发表文章。这时,两个人才又得以见面。国难当头,当时几乎所有文人学者,都投身抗日救国活动。外祖父弃学从政,在牯岭会议受蒋介石和汪精卫器重,很快进入国民党高层。张先生则多年担任左联领导工作,与共产党关系密切,有段时间甚至房租也由中共地下党代为支付。
1936年10月22日,鲁迅葬礼在上海举行。宋庆龄、巴金、叶圣陶、张天翼、茅盾、胡风、萧军、萧乾等16人轮流抬棺
外祖父和张先生已经从知己的文友,变成两个敌对政治营垒的战士,可他们仍保持亲密的个人情谊,依然能够私下谈心,惺惺相惜。有一次外祖父忍不住,转弯抹角地问出,张先生一九三二年年底结婚,太太是江苏人,小张先生十二岁。外祖父暗自计算,可以确定这位张太太不是武汉写信的那位女士。但外祖父始终没有勇气,对张先生讲当年上海大沽路自己干的那桩恶作剧。时值共产党在延安向全国宣布:今后中共服从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指挥,共同抗日。张先生很高兴,对外祖父讲:共产党的工作是阶级斗争,可中国革命的要求是民族斗争。这多年来,我的苦闷是两种斗争之间有矛盾。不只是我,一般文艺工作者的心里,都有同样的感觉。现在好了,两种斗争合流了。外祖父答:恐怕中共不会甘心做民族抗战的工作吧。今天他们参加抗战,使你的苦闷暂时解除。终有一天,他们又在抗战阵营里搞阴谋,那你和你们的苦闷不是更深了吗?据外祖父讲,张先生当时听了这话,低头默然,良久不语。此次对话,外祖父记录在他的回忆文章里,并且感叹:张先生是热忱的左翼文艺工作者,可就因为他满怀这么一份民族的爱和祖国的爱,他免不了要受到整肃。张先生后来几十年的遭遇,早就被外祖父猜到,实在很可悲。
1949年前胡风和夫人梅志与孩子一起
一九四九年外祖父跟着国民政府到了台湾,张先生留在北京,自此两人天各一方。不过几年,张先生遭到整肃,被外祖父不幸而言中。母亲说,外祖父在台湾听说此事,心里一定会很难过。也因此,母亲不准我跟着当时社会风气,批评胡风先生。可是我家因外祖父的海外政治关系,泥菩萨过江,终日提心吊胆,绝对不敢同反党分子胡风先生联络。后来多年,北京情况,众所周知。文革末年,母亲终于支持不住,辞世而去,就再听不到那些真实而感人的往事了。现在读到许多纪念胡风先生的文章,才知道老人家其实一直健在到“文革”以后,真替他庆幸,但也暗自不免觉得遗憾。如果我有机会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老人家:他最孤独的时候,在北京城里,至少我家五口人,还有远在台湾的外祖父,是仍然非常尊敬他的,那该多好啊。 沈宁:我家通敌二十年,
还是奉了周恩来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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