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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英男:在“漫长的季节”里回首抑或向前

赵英男 法律人类学世界 2023-09-10

文/赵英男 同济大学法学院助理教授

辛爽导演组局,范伟、秦昊以及刘明昊等一干实力派演员加盟的《漫长的季节》让东北大地再一次火遍全国。不过严格说来,东北大地的热度一直都没有消退过。大约二十年前,那个由“小翠(chui-er)、刚子(zhi)、马大帅(suài)和彪哥”组成的东北宇宙,在今天仍旧是各个视频网站博主的灵感来源。这不免让人揣测:李雪琴那句“宇宙的尽头是东北”或许不止是玩笑,而是包含了某种真理的成分。

对于这个推测,彪哥——无论是《马大帅》中的范德彪(范伟饰)还是《漫长的季节》中的龚彪(秦昊饰)——一定会表示赞同。毕竟他们都喜欢读弗洛伊德,并且成功的实现了弗洛伊德学说的中国化:德彪曾说“古有奥地利国弗洛伊德,今有辽北地区范德依彪”,你我都是“弗(fó)门弟子”;龚彪则说“(弗洛伊德)不是咱厂的”所以没(meì)有“分房”。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一切口误背后都有某种真情实感。口误这种无心之举尚且如此,有意为之的玩笑自然更是这样。这正是《马大帅》与《漫长的季节》这样的作品所具有的“杀伤力”:导演和演员拉开帷幕、打亮灯光想给我们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我们嗑着瓜子、唠着闲嗑儿坐在台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但谢幕那一霎那,我们蓦然发现自己就身处舞台,故事里满是自己和故人的影子。悬疑剧的外衣,现实主义的内衬,“混搭”竟然也可以如此出彩!

这种感觉仿佛是辛爽导演走在我们面前,“大金链子小金表,一天三(sán)顿小烧烤”,豪爽到不顾一切;但不经意间我们发现他的金链子和金表上刻满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小烧烤也要打包一份带回家一家人配点儿小葱蘸大酱一起吃。这或许才是最正宗的“东北味儿”。在各种各样的小说、电影、电视剧和综艺中,我们常常会觉得东北“这疙瘩”(gā da)男男女女都风风火火、捂捂扎扎、咋咋呼呼。但《漫长的季节》让我们明白,这一切可能不过是一种表象。东北人的内心中其实充满了细腻、温柔以及一种“你不懂我不会说,你懂了我也不必说”的深情,可谓是似拙实巧、大智若愚。我们觉得人家是一种“傻乐呵”,但彪哥会告诉你说“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biè)往心里搁”。

为啥不要往心里搁?因为人生如梦。这不仅源自两位彪哥共同的祖师爷弗洛伊德的教导,也来自他们历经与生活的种种碰撞后无师自通的感悟:在时代的洪流与社会的喧嚣中,个人无论多么随机应变总会有措手不及的那一时,无论多么才华横溢总会有无能为力的那一刻;所愿与所得、所见与所想,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终究是梦一场!这使得《漫长的季节》的开篇与结尾充满了隐喻色彩。全剧的开篇,范伟老师饰演的王响师傅是位春风得意的火车司机,添煤入炉后熊熊烈火伴随着汽笛长鸣,茁壮的高粱整齐地列在铁轨两旁,谁不向往这样安稳的生活?全剧的结尾,老年的王响师傅跌倒在这片高粱地里,他的思绪离开肉体穿越田间看到了当年坐在火车上的自己——“向前看,别回头”,他对自己大声地喊着。但是车轮滚滚,振奋的汽笛淹没了他本就没有声音的语言,片尾曲《再回首》随之响起:“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

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辛爽导演也对王响师傅是否应当不再回首和一往无前地“向前看”保持疑虑。我们的确不该活在历史中、活在过往的阴影里,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能否如一件轻飘飘的斗篷一样耸耸肩就可以抖落?即便可以如此,我们应当这样吗?儿子的不明落水、妻子的悲伤离世、岗位的骤然丢失,从开火车到开计程车,从可以指点桦工大大学生的老师傅成为和小舅子搭伙拉乘客的老家伙,王响师傅所经历的这一切真的可以用一句“向前看”来消泯吗?在历史没有得到妥善的解释,在过往没有一个可以接受的“说法”之前,“向前看”难道不是一种遗忘与推脱?更何况,无论在剧集中还是现实里,我们都不难感受到,越想摆脱过往,过往反而越会成为我们的梦魇,在眼前一遍遍浮现:“前面”不再是单纯的未来,而是过往的复现。

这集中的体现在《漫长的季节》的结尾。在结尾的补叙中,我们知道经历人生挫败而万念俱灰的王响师傅在卧轨时偶然发现一个弃婴,他由此获得生命的勇气,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取名王北。他的那个在漫长的秋季落水的儿子,名为王阳。“北”和“阳”应该是东北人在那个年代里心目中最大的两个城市“北京”和“沈阳”,但也不妨理解为“山南水北之为阳”,意味着两个孩子虽然彼此截然相反(一个浪漫文艺、一个勤恳顾家;一个辍学打工、一个赴京求学……)但却实则一体两面:王北没有让王响师傅走出过往,反而让他对王阳的思念更加迫切。这一桥段非常类似于姜文导演《太阳照常升起》的结尾。在电影的最后,周韵饰演的疯妈在被欺骗与抛弃后,恍惚之间在行进的火车上产下婴儿。她抱起卧在铁轨鲜花丛中的婴儿高声呼唤:阿廖沙,别害怕,火车在前面停下了。伴随这声呼唤的,是一轮旭日东升。这看似是一个无比具有“新生”意味的场景,但当疯妈将这个孩子命名为“阿廖沙”,也即曾欺骗她的那位情人(姜文饰演的唐雨林)所用的假名时,“新生”究其实质便是一场“重生”。这两部作品的开端更是强化了这一意象:都是一位故人突如其来的回访——在“漫长”中是沈墨回到桦林遭遇意外车祸,在“太阳”中是唐雨林“回乡”——让表面看似平静、正在“向前走”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种变化面前,一切摆脱过往的努力,反而全都沦为让过往浮现的垫脚石。

此时再来回想《漫长的季节》的结尾:轰隆隆的火车轮滚滚向前,生命走向终点的王响师傅对年轻时的自己大喊“向前看”。可是哪里是“前面”呢?列车的行进是在一条铁轨、两个终点站之间的循环往复,我们如何分得清过往与未来?或许,“向前看”与“再回首”之间本无差别。将哪里视为过往或未来,不过是我们种种因素复合下所做的一种取舍。无论我们选择将哪里作为终点,时代与生命的列车都会让我们得偿所愿,只是需要等待——我们的终点不会总是和列车行进方向保持一致,但也不会永远相悖。期待的站点再晚也会到达,只是时间早晚不同而已。于是,无论是一心向前看终于成为局长的“小李”、一直不忘旧案血管堵了思路终于通了的马德胜,还是沉湎于丧子之痛但终于解开了疑案谜团的王响师傅、仇恨萦绕心头终于看到仇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沈墨、气质拿捏终于以洒脱地离开让爱人变得幸福的龚彪……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难说圆满,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每个人也都得偿所愿:升官、破案、解谜、复仇以及爱情,每个人都抵达了他自己的“终点”。或许,我们总会得偿所愿,只是这季节注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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