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孤注一掷》反诈骗,看你骗术怎么演
文/高凯,电影与文化研究博士后,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师、广播电视系主任
选择观看《孤注一掷》,跟演员阵容无关,跟导演更无关,仅仅因为电影所对准的事件/新闻事件,或者说仅仅因为电影所截取的生活横断面,即当下跟所有人有关的“电信诈骗”。
对于电信诈骗,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相当熟悉,在一个越来越便利的技术社会,我们也在越来越透明化,乃至已经毫无隐私可言,我们的手机、电脑等等每天接收着各类花式虚假信息,骗局随时在向我们招手。此外,我们也经常接收防止诈骗的信息提醒,被推荐下载“反诈APP”。以我所执教大学为例,学校西门的喇叭有关“……就是诈骗”的声响从未停歇,而有意味的则是在附近宣传栏经常可以看到“有关某某同学遭遇诈骗,请其他师生注意”的警示牌。由此看,我们所有人似乎又对相当熟悉的电信诈骗或许欠缺真正的警惕与有效的防范。我们每天一边被提醒防止被骗,一边通过短视频、微博、微信等同时读着各式各样有关诈骗的新闻。所以,基于这类我们极为熟悉又还欠缺真正了解的新闻事件改编的电影,我有兴趣。尤其作为一个同时教授电影与新闻的教师来说,更有兴趣。
《孤注一掷》更多在于电影作为“社会文本”的意义,而非其电影本身(更何况电影本身实在乏善可陈),经由电影我们看到电影与社会的意义交流与再现,从而互为文本。借用尼克·布朗所言“电影不仅仅是娱乐,也并非与社会进程无关,它正是再现社会进程的变化和反复指引这种变化的一种手段”,对于《孤注一掷》的分析需要更多注意电影与社会的关系。
如上所言,《孤注一掷》改编于新闻事件。基于新闻事件改编的电影并不少见,且不乏佳作,诸如电影《聚焦》讲述《波士顿邮报》专栏调查记者努力揭露神职人员对儿童实施性虐待却欺上瞒下的行径;电影《大象》对准1999年美国一校园枪击案件,这类电影剧情紧张、扣人心弦,对新闻事件予以高度还原。近年国产电影也不乏此类佳作,诸如电影《亲爱的》基于“拐卖儿童”新闻改编,电影以个案切入,但实际是无数破碎家庭的一个缩影;电影《我不是药神》的故事原型则是2015年轰动全国的“陆勇事件”,充分展示底层民众辛酸。在此提到该类国产电影,实则在中国电影的早期发生与探索阶段,电影就开始取材于新闻事件,1921年中国第一部长故事片《阎瑞生》便基于1920年轰动上海滩的“恶少谋(名妓)财害命”新闻事件改编而成,引发反响,且成功开启中国电影商业化进程。
新闻向受众传递“六要素”(何时、何地、何事、何因、何人、过程如何),而电影则以故事化结构向观众呈现新闻事件过程并对其进行影像还原,以演绎的方式引发观众对社会问题的思考。由此,基于新闻事件改编的电影可能因新闻事件本身其大众传播性、事件重要性/震撼性等吸引观众观看电影,而这类电影通过从新闻文本到视听影像文本的转变,使原新闻事件再次传播且成为热点,引发观众共鸣,并对社会问题的更深层次思考。由此,对于新闻事件改编类电影应该从社会与经济效益两个方面一起进行综合分析。
《孤注一掷》便改编自新闻事件,且基于众多新闻事件,讲述当下泛滥成灾的电信诈骗、网络赌博、招聘诈骗、跨国犯罪等。电影叙事主线系程序员潘生(张艺兴饰演)、模特梁安娜(金晨饰演)在国内经历职场低谷而被国外高薪吸引,而意外落入诈骗陷阱,进而被限制自由、遭受生命威胁、无休止接单刷单。作为号称“首部揭秘境外网络诈骗全产业链内幕的电影”,《孤注一掷》有一句宣传语,即“揭秘片子最不想让你知道的真相”,从而达到导演申奥希望的让这部电影使观众提高警惕的目的,从而实现其社会效益。由此,这部电影实际具备明确的宣传片属性。观众可能因题材进入影院,而题材同时对电影改编提出要求,基于真实新闻事件的电影改编,如何“改”、如何“编”构成挑战性问题。作为电影文本,显然不能完全照搬新闻文本,而脱离新闻文本的改编又会使得电影文本最终“失真”。而作为基于真实新闻事件改编的电影,“失真”就是最大的过错。
《孤注一掷》开篇由警察赵东冉(咏梅饰演)对案件的叙述开始,然而并非由她的视角与叙述贯穿,几乎每个主要角色的视角都在后续的讲述中得以照顾。如此处理的明显好处便在于使得不同角色从其不同立场、身份讲述电信诈骗的危害,同时也使观众全方位、多视角感受到电信诈骗危害之深、之广、之痛、之悲、之重,然而改编实在存在诸多明显硬伤。
《孤注一掷》作为具备明确宣传与教育属性的影片,一方面明确错误或犯罪行为的危害进而警醒观众系其核心创作任务,而过于依靠宣传性口号以及大量生硬发生且不够自然的对话(比如咏梅饰演的警察与周也饰演的小雨之间)导致危害更多是被“(通过套话使劲地)讲出来”,而非通过视听综合手段“(通过细节与故事自然流畅地)演出来”,也就是说没有做好新闻文本到电影文本的转换。并且这也导致对咏梅这样的实力演员的浪费,在电影中咏梅饰演的角色非但没有出彩,竟欠缺立体、丰富、生动,甚至欠缺真实、可信,纯粹沦为工具人物,完成摆设性任务。对于演员未能尽其能,着实可惜,也有损观众对实力演员的演出期待。
其次,电影强行“洗白”反面人物,着实令整个观影过程十分不适,尤其是反派也是“爱情脑”,导致安娜出逃成功,并借由她使得犯罪团伙最后被打击,被骗人员最终被解救,使得矛盾最终得以“解决”,完成最终相对团圆的结局,这条线索实属勉强且难以立脚。更何况,这还是一场基于安娜的多角恋(或者说是多角纯恋),使得情感线索不免有狗血之嫌。包括对于陆秉坤(王传君饰演)大哥角色的呈现,王传君的表现可以说可圈可点,但人物前后突兀,前面是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而后硬塞给他陪伴女儿的场面,故意展示其作为人父的温柔有爱一面。在此,并非否认角色本身可以具备的多元性、丰富性,但如果铺垫不足,也就失去了观众对于角色的信任,乃至最终失去观众对电影叙事合理性的信任。反派人物完全可以拥有人性,乃至拥有完整弧光、真实性格,近期的网络剧《狂飙》中的高启强的出圈已经印证,但《孤注一掷》中的所有反派角色变化则令人完全无法信服,便是因为在人物成长路径与情节设计饱满方面极度欠缺。《孤注一掷》强硬抛给“恶人”以“人性”,结果则是薄弱、虚假、生硬。此外,也许是编导出于“可看性”“吸引力”或凸显诈骗的残酷性与凶恶性的考虑,电影充斥有关“手撕耳朵”“钉钻头颅”等血腥镜头的特写。就本人观影体验来说,这些镜头严重引发观影不适,不免有“视觉噱头”之嫌。
电影问题明显,但王大陆饰演顾天之这条故事线还算不错,即将进入社会的学生渴望赚到丰厚第一桶金、为博彩疯狂透支大把信用卡、被逼债上门、父母绝望无奈无助、最终自己绝望轻生,这条线索尚算完整,且情感浓度较高,容易共鸣、共情,进而使观众认清电信诈骗的危害。而这条还算不错的故事线更映衬的就是这部电影所凸显的其他硬伤,即上面提及的教育需要共鸣共情,尤其作为通过电影文本的教育更要入心入脑,而非套话与口号式的说教。
《孤注一掷》在2023年暑期档一众电影中是具备类型特殊性的,电影将有关电信诈骗的新闻文本银幕化,使得新闻价值五要素(时效性、重要性、显著性、接近性、趣味性)进一步放大,由此希望实现批判反思,进而推动原本新闻受众及现在电影观众进一步审视电信诈骗问题。基于此,作为“社会文本”的《孤注一掷》,其社会意义实际大于电影本身。但作为基于真实新闻事件改编的电影,如何做好从新闻文本到电影文本的有效转换,现在看来《孤注一掷》尚未充分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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