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荷藕然:南非系列（之二）

Original 因荷藕然鸿渐风 2023-04-30

南非系列（之二）

--闻“乐”起舞的大地

因荷藕然

一

我曾经不断的问过自己：人的一生要经过多少次的磨难才能走进祥和？当我看到那些专注的黑人舞者后，我从此就再去想这种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了。

约翰内斯堡市区周围，有几个跳蚤市场。在跳蚤市场里，贩卖的是一些当地的、廉价的产品。工艺品居多，惟妙惟肖，充满独特的本土气息。我甚至不大愿意相信，那是他们用自己的一双黑白相间的手做出来的。后来中国货多了，跳蚤市场也就成为了中国货的天下了。

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黑人舞蹈，就是在这样的跳蚤市场里。在一个小舞台上，黑人披着兽皮，深朱古力的皮肤，流动着肌肉的线条。原始的音乐，节奏明快铿锵，热情中有一丝丝的忧郁。在这样的气氛中，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随着他们的肢体语言与鼓乐声而放慢脚步。仿佛焦灼的心灵，被一抹阳光抚慰着，马上进入短暂的安宁中了。

他们并不富裕，可能只能温饱，但他们有力、张扬的舞蹈，感染着自己，也感染着观众。这样的情怀，一定是为着他们脚下那片青翠的土地、头顶上那幕温煦的阳光吧。

初初，看他们跳舞，我喜欢往前挤。自从一次被一名正在狂舞的黑人妹妹欲拉我上去互动后，我退缩了。对于我这个曾经走路都要看清“路线”的人来说，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尽管我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假如，我在学生时代，唱过《打虎上山》，可能我就毫不犹豫的上去了。可惜我的学生时代不够“又红又专”。

后来，在这样的场合里，我只在远处静静欣赏，悄悄寻找自己心中那早已失去的旋律与节奏。

其实，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多少是有舞蹈的。不过，可能被压抑久了。

二

大约是1996年的一天，南非在非洲足球国家杯赛中夺冠。我们开着一辆陈旧的“福特”人货车，从约堡市区回家。环顾四周，满城人自发的跳着舞。他们在商场的门前、在马路边、在行使的方向盘上、在自家的屋檐下，他们自由的跳着、唱着，合唱的巨大声音响彻云霄。

这样不分贫富的舞蹈，这样不分贵贱的舞蹈，这样不分族群的的舞蹈，这样不分男女老少的舞蹈，是在分享着他们共同的喜悦。

情绪一直在蔓延，人不停的涌向街头、马路中间。我们的车在艰难中行驶。已经到郊区了，人还是那么多，黑人开始爬上我们的车子。车斗里挤满了人，他们在后面手舞足蹈着。渐渐地，车头上也横陈着几个捣动着手脚的黑人，在车身和玻璃上打着他们的节拍。我与车上的福建司机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他们离开。我只好把车窗摇下，这时一个黑人浑水摸鱼，想抢我手腕上的表。我才感到问题马上有可能失控了。

我当机立断，要司机加速，绕“之”字形前进。经过十来分钟的相互博弈，我们才得以摆脱他们欢乐的海洋。

可想而知，黑人的舞蹈是即兴即有、随时随地的。

尽管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质朴与乐观，永远是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最宝贵的坐标。

看到这样的场景，尽管受到“抢表”事件的干扰，我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温润。

三

黑人舞蹈，有时会给你意料之外的无奈。有一天晚上，一个在约堡附近开厂的台湾人，紧急约见我到他的工厂。我匆匆前往他工厂的办公室。当时已是繁星满天。在工厂门前，几十个黑人围着一队熊熊的篝火，正忘情的跳着舞。

我按喇叭，大门自动打开。台湾老板出来迎接我。他一见我，就直摇头：“你看这帮黑鬼！愚蠢！懒惰！不可救药！”

坐下来之后，他用焦急的眼光看着我：“一批连锁店的服装正在赶货，本来原料就来迟了。他们就是不愿意加班。我给他们双倍的工资！三倍的工资！四倍的工资!他们就是不干！现在居然罢工了！你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在国内紧急赶制！不惜一切代价！空运！我不能失去这个连锁店客户！”

我边安慰这位台湾老板，边看着窗外篝火中的人群，黝黑光亮的脸庞，是无忧无虑的喜悦。舞动的身影，在夜色中划出很美的弧线。我讪讪的笑了。叹息一声后，告别了这位台湾老板。这声叹息，我不知道是为这位台湾老板、还是为我、还是为那堆围着篝火的黑人……

因为中国的工人不会跳舞，只会加班。我夜晚赶到这里，不也是在加班吗？

我不得不感慨：中国人与南非人确实有着不同的活法。他们迫切需要钱，但他们在原则（自认为的）问题上，并不把钱当回事。

我的车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但那一堆篝火却一直在我心中燃烧着。

我祝福那些为争取权益与自由而舞蹈的人。

四

黑人舞蹈，有时会爆发在你不可思议的时候。约堡是世界著名的罪恶凶险之地。中国人做贸易，在任何地方都钟情现金交易。因为我是进口商，现金流量大，一般会很小心去与客户交收。以前晚上交收，步步心惊。后来改到早上，因为早上大多数人还没有起床，风险稍微小点。一天，一名江西籍的批发商约定我们第二天早上八点前去他家。隔日清早，我们出门前给他电话，没人接听。不停的打，还是无人接听……我们以为情况有变，就直接去了他们的门店。店里只有他弟弟与他太太。他们问我们拿到钱没有。我们说电话没有人听。他们面面相觑，脸色马上变了，知道出事。赶紧往家跑。回到家，只见人被绑在椅子上，保险柜大开，周围狼藉一片。该工作的两名黑人女佣也不见了踪影。明显的里应外合。据说损失三十多万兰特。相当于五十万多人民币。不可思议之处，是在于他给我们描述的经过：

早晨，他太太、弟弟走后，他正在按客户的数额分装现金。当他听到狂乱的脚步声后，就赶紧锁上保险柜。正在他准备想办法逃走时，五个持枪的黑人已经上到楼上的房间。起初，黑人对他严刑拷打。后来用枪指着他的脑门。这时，黑人已经把保险柜摞到了他的面前。要他打开。江西籍商人别无选择，只好打开了保险柜。黑人一见满满一柜现金，开心得兴奋莫名，把枪放在地板上，肆意的跳起了他们的舞蹈……

狂欢一阵后，他们扬长而去。这位江西籍商人又好气、又好恨的对我说：在他们的表情里，怎么就没有半点罪恶感！

我无法评判这样的事件。荒唐中隐藏着真理。人类发展的历史，不也是相悖前行的吗？

黑人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过了两百年真正“人不如狗”的漫长岁月，又有谁去主持公道？

这一事件引起我思考的是：从前白人殖民者种下的“因”，终于被我们倒霉的中国人收到了“果”。但我不否认，他们的行为确实过分了！我同情他们的另一个理由是：这样坦然的盗劫者，毕竟比那些阴暗的、号称拯救世界的领袖们来得光明。

翻开南非历史，西方列强通过殖民地，在这块土地上掠夺走了多少财富？

这样不近人情、抛弃了善恶观的恶性循环，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五

黑人舞蹈，更多的是一种天真烂漫的本性。有一年，南非人争取自己权益的运动如火如荼。罢工很快波及到环卫工人，他们也要争取五天三十小时的工作权益。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因为南非收垃圾是挨家挨户收的，各住家之间非常疏落，工作里程很长，如果是这样，可能没收几家，就又得折返下班了。他们居然也谈了几个星期，罢工也就居然持续了几个星期。那天，终于复工了，我站在门前，看着他们收装垃圾桶。一个黑人总是笑容灿烂的跳一圈舞，然后再把垃圾桶的垃圾倒进垃圾车里。而效率比其他几人更快。

同时，他还不忘给我做做鬼脸。毫不怀疑，那是发自他内心的。由此，我向自己灵魂发问：他们真的是天性乐观的吗？难道不可以问问我们的文化？是不是我们的文化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们堂堂中国人就鲜有这样如此简单、如此本真的快乐呢？

如果这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话，我们有权力与机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吗?

南非黑人争取权益的游行示威司空见惯，黑人舞蹈的身影也就司空见惯。他们的游行示威，不是我们那样的严肃、沉重。标语也不是我们那样的一丝不苟。有意想不到的标牌、有涂鸦式的漫画、有劲爆的音乐、有即兴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