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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金鱼:母亲的苦难人生(下)

陆羽金鱼 鸿渐风 2023-04-30

母亲的苦难人生(下)

陆羽金鱼

    

奋力求生

 

1967年,父亲刑满回家。即使在沙洋农场劳改,他也是农场医务室的全科医生。如今在家无业、无收入,他很难放下医生架子外出找点粗活干干。整天呆在家看医书,很少出门。

 

我小学毕业时,全国人民都投身到滾滚革命大潮之中,所有学校全部停课闹革命。反正没学可上,我每天领着两个弟弟在医院周围钓鱼、扒炭渣、钩树枝、撇荷梗,想尽一切办法减轻母亲的经济压力。

 

三弟甦非,每天下午放学就提着篮子,到医院后面的垃圾堆去扒炭渣。那些年的冬季气温特别低,湖面上冰层被冻得老厚老厚,行人在上面任意穿行。由于家贫,兄弟们都缺少寒衣,他的双手被冻得像两个泡胀的馒头,冻伤开裂后露出紫红色的肉丝,尤如刚剥开的火龙果,不停地流着脓血。但他仍然用那冻烂的小手,在灰渣中死劲扒着,同别人争抢着……那时,他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

 

晚餐时,一家人围坐在炭渣燃烧的炉旁,高兴地在萝卜白菜全素火锅里争抢,小弟弟那双紫红色冻伤的小手在热气中一晃一晃,所有痛苦全部被亲情融化,只留下贫寒中的满足和幸福。

 

也是那年寒冬,医院洗衣房旁的鱼塘被水车抽干。夜深人静,我和二弟穿着短裤,赤着双脚,冒着阵阵袭人的寒风,踏着带冰渣的淤泥,在刺骨的浅水中偷偷捉鱼。大点的鱼根本抓不住,尾巴摆得我们满身泥水,我俩只能捉些小鱼。好不容易在泥浆里摸了不到两碗小鱼,人已冻了个半死,四肢不停地打颤,牙齿“咵咵咵!”上下不住打架,二弟一个劲地“冷冷啦、冷冷啦!”叫唤。

 

回到家,兄弟俩用冷水冲洗着双腿的黑泥,看到双腿布满被枯荷梗划伤的斑斑血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也许冻得过于麻木,反而感觉那冰凉的冷水竟是那么的温暖……

 

母亲心灵手巧,对色彩有特别感觉,下班后,就在家绣花绣朵。她的绣品图案新颖、时尚,布局合理,色彩搭配协调素雅,常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美感,特别是机绣的枕套和桌布,在医院内外堪称一绝。当年亲戚朋友家婚嫁喜庆,都得到过她赠送的绣品。一些欣赏水平稍高的年青女性, 纷至沓来,“傅妈!帮我做一对贴花枕套”“傅妈!我想绣一个紫色葡萄花桌布”。就这样,母亲还能挣些小钱,贴补生活的缺口。

 

谁会想到,这也成为日后母亲的两项罪状:


一、帮人绣花,收钱,走资本主义道路。

二、绣花绣朵,是小资产阶级一套,是封、资、修复辟。

 

自今我还保留有一个茜红色的机绣枕套,我对夫人说:“收藏着吧,今后留下个念想。”


  作者母亲亲手做的绣花枕套


我多次找母亲,求她帮我找个小工做做。终于有人肯带我去天门防疫站干活,做了一周时间小工。当我把9元6角6分钱交母亲时,她颤抖着手,接过钱,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给钱家里,那年13岁,可心中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小屁孩。

 

灾祸总是光顾贫寒之家,甚至赖着不离开。那年三弟得了伤寒,为给他治病,父母花尽了家中所有的钱。出院不久,伤寒再次复发。一天天消瘦,看着他奄奄一息,父母竟无一点办法,只是在他床边悲伤难过。我问:“怎样才能救他?”“他需要营养,但我们家目前难以办到。”母亲无可奈何地回答。晚上我提议,家里其它三个男性全部出外钓鱼,用鱼汤来给他补充营养。

 

从那天开始,我们每天早出晚归,周边湖荡水沟都是我们的钓场。垂钓时嘴里还念叨着:“大鱼大鱼快上钩,我要救我的小弟弟。”经过共同努力,终于用鱼汤,将伤寒复发的三弟从死亡线上硬拽了回来。

 

由于一家人生活越来越拮据,实在是走投无路,我母亲无可奈何之时,下了一着险棋:她同父亲商量后,去街道报名,请求全家下放农村。以为只有这个办法,才可救得全家人性命。就这样,我们家得到了二百多元补贴,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下放了。

 

那是个落雪的冬天,北风呜鸣,大雪漫飞,父亲带着13岁的我和两个弟弟,在寒风中踏着泥泞和积雪,跟随着那头拖着行装板车的老牛,来到了张港区十周农场酒坊旁的新家。

 

厚厚的积雪,像一床铺天盖地的白色被褥,把大地捂得严严实实。农场白顶红墙的长条形房屋,不规则地排成几行,尤如俄罗斯冬季的军港外停泊着几艘战艦。黄黑色的道路通向那里,让白茫茫的大地增加了几条不规则的划痕。农场里有不少光秃秃的高大白杨树,风雪中不规则地左右摇荡。酒坊对面房屋边的一棵大树上,架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鸟巢,两只乌雀时而落在屋顶、时而飞上树梢,尾巴一翘一翘、“喳!喳喳!”地唱着凄怆的歌,迎接我们这几位落魄的远客。

 

当地人真的打心底不欢迎我们,小小年纪的我们常要面对当地农场工轻蔑的目光和无故的呵斥。我们的到来,要将他们有限的馍强行掰去一块,我真找不到让别人不“闹心”的理由。

 

在张港十周农场的时间不长,寒冷天气令我哮喘发作,便回到了天门治病。我哭着对母亲说:“就让我在家里帮你洗衣、扫地、干家务,去做小工赚钱,反正我再也不想去十周农场了。”母亲听后,咬着嘴唇,低着头,呆在那里,良久无语。

 

第二天她便去找领导,不知哭求了多少人、说了多少好话,半年之后,全家才从张港十周农场转回城关。这段往事给我们三兄弟内心深处,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五不准”学习班


上世纪70年代前后,特殊年代的特殊氛围像癌瘤侵蚀健康的肌肤那样,摧残着人性,给人们留下难以忘却的创痛……

 

1969年,我母亲被人举报,说是有攻击当时的“副主席”的言论,被关押进天门县卫生系统“五不准”学习班。所谓“五不准”学习班,是当年各种学习班中的顶级学习班,入班的人在这里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所有基本权利。“五不准”为:

 

第一、不准回家探亲。

第二、不准外出走动。

第三、不准通电话。

第四、不准与任何人会面,包括家人和亲友。

第五、不准与任何人通信,包括所往来信件。

 

这里的管制比看守所还严格,男女各居一大木板统铺,每晚房间横杠加锁,有专人值班看守。每天早、晚都要向领袖请罪:

 

每次请罪都要选用最卑劣、最邪恶的词汇“自我作贱”;

每天轮换批判同类、定期接受相互批判“相互作贱”;

请罪时要自扇耳光,同时受众人辱骂和围殴“被人作贱”。

 

那段时间,武汉的兄弟姐妹来信全部被退回原址,这让他们惊慌失措,赶紧断绝来往,力求自保。三个儿子心灵受到创痛,无处可依,满目凄凉。


我下乡前,母亲在学习班内托人将我准备带到农村去的被子、床单、蚊帐拿到学习班,母亲将其缝补好后,再带出来交给我。我用废旧木板钉了个木箱,总算为自己准备好了出征的行装。我好想远行前与母亲见上一面,虽然我们相距咫尺,但是不能见。我只能在漆黑的夜里,让自己快点入睡,在梦境中去找寻母亲的身影。

 

时间不能倒流,历史无法更改。至到1971年9.13事件后,我母亲才无结论地离开学习班。但人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多岁,并且多种疾病缠身。


许多年后,我母亲只有一次讲叙过她在学习班的经历,未曾开口便老泪纵横,眼神暗淡,神情恍惚,双手乱颤:“他们是一群畜牲……动手打了李伯伯、朱阿姨,还打我……”边摇头悲叹,边伤心流泪……

 

很久以后,我无意中得知,诬告者就是母亲当年的两个同事,并知晓了相关细节,完全是罔顾事实的捏造。据我所知,当年的诬告者如今的处境十分不堪。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老人们也常说:人在做,天在看。文人高士讲:下民好虐,上天难欺。善恶有报,这多年过去,我已无意当面追问诬告者当初的居心,并谴责其卑劣的行径。毕竟,是整个社会的逆行扭曲了人性,归咎于个人,我们将永远不能从历史中接受应有的教训。而我,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历史学家,不会评价政治和历史,也无力还我母亲一个公道。只是尽力将发生过的真实历史反映出来,让读者评述,供苍天审视。

  

伤情离别

 

母亲逝世前的那段日子,也是我生活最坚难的一段时间,我们夫妻双双下岗,为了家人苟活,我开起了麻木(三轮载人车)。

 

一天中午,落魄的我开着麻木,去医院探望母亲。她含着泪水满怀抱歉地对我说:“微威,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坎坷、太多不幸,你们跟着我,也受尽太多痛苦、太多灾难。我没有留给你们半点财产,几个儿媳连一件首饰都没有给她们留下,我……”

 

我知道她还要说什么,只感到心里阵阵发紧、喉头哽咽,赶紧打断她的话:“妈妈,不要说了。你带给了我们生命,你历经磨难、含辛茹苦养育我们长大,这已经够了。”


她流着泪,还想把话说完:“我……我真的……”

 

我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边说边轻轻抚摸着她那骨瘦如柴、满是皱褶的手,心中袭来无限悲哀:”真的,我们三兄弟都深知您的不易。三个儿媳对你老人家也无丁点责意,要怪只能怪我们无能、怪我们不孝,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


晚年的作者母亲


1994年9月7日上午,气温酷热闷燥。我开着麻木穿梭在热浪滾滾的街道,寻觅着乘客。身后忽然传来大声叫唤:“245”(这是我车牌号码的尾数),我停下车,望着从后方叫喊着赶来的同行,“医院带信说你母亲不行了。”尤如雷击,我全身颤栗,急忙调头奔向医院,连“谢”字都没说一个。

 

老内科的二楼,挤满了医护人员,余厚珍主任正在为我母亲插管,她双手按着橡胶球,指挥着几名年轻医生参加抢救。余主任看见我,示意其他人让开。“妈妈!我来了。”我快速扑向床边,跪在床前的水磨石地上,刚拉住她的手,就听见长长的“嘀……”,那是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平直叫声。

 

“微威,你妈妈已等你半天,你一到她就走了。还抢救吗?”“不救了!”我哭着、但非常果断地回答。“她太痛苦了,骨瘦如柴,身上几处褥疮,双脚也烂了。她痛苦了一辈子,我不想让她再这样痛苦下去。顺其自然吧,我内心不停祈祷着,“让她到那没有病痛、没有苦难、没有倾轧的梦一般的天堂去吧……“余主任见我抽搐得厉害,尽力劝慰我:“糖尿病的后期并发症是……”

 

我异常悲痛,她说什么也听不清了,只知道哭,伤心地大哭:“妈妈呀!妈妈,至死心中都惦记着无能的儿……”

 

回忆母含辛茹苦的一生,如骨鲠喉、如拳椎心,人落泪、心颤抖,写写停停、断断续续,多少次难再续、难再续……我真心不忍将她的一生书写成篇,但又不想烂于心底。犹豫和彷徨中,我最终横下心来,竭尽全力将堵在心中的陈年淤血吐出,释放我心中的怨怒,并告慰慈母在天之灵。

 

社会进步时,总要历经曲折,但我坚信历史决不会再倒退百年。雾霾终将散尽,作恶者必受天谴。

 

安息吧,我亲爱的母亲!安息吧,我可怜的妈妈!

                       

         20181120日稿

    201945日清明节定稿


(责编:风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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