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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金鱼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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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陆羽金鱼

 

从记事起,我便感受到被头顶上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不管如何努力拼搏,怎么也冲不破、挣不脱。晚我一些年出生的人,绝对难以想象这张巨网有多利害。他们不曾听说、从未经历,可能还觉得难以置信。
那年月,人是有等级的。如同鱼贩摊档,按成色品种分类,标出价格。这让我想起了历史记载中的古罗马时期。严格讲究血统,凡婚嫁的女子,在婚嫁前须与统治者先睡上一周,以“保证后代血统的纯正。”战俘和奴隶被当作牲口公开贩卖。奴隶被投入角斗场或斗兽场,在上等人观赏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或自相残杀,或被猛兽一口口撕碎。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文明进步终将取代野蛮落后,血统论也早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只不过总有人噬腐成性,依然抱残守缺,在堂皇的借口下,盛赞什么什么“基因”,实则重拾血统论,开历史倒车。
在那个还没有远去的狂热年代,一个人的所谓“家庭成分”,以及扣在头上的“地富反坏右”帽子,确定了你的阶级地位,同时也确定了你个人的前途命运。有些地区,甚至对所谓“地富反坏右”分子实行各种名目的践踏与屠杀。
我“生而有幸”,生长于这一“伟大时代”。由于父亲被打成右派,我也入了另册,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一直被教育,从来没毕业。
1968年,所有学校都已停课,我呆在家里无所事事。那年,我母亲被暂调到天门大桥指挥部医务室工作。由于我是右派分子的子女,所有的工作通道几乎全被堵死。母亲为了我的生存,希望我能拥有一技之长,于是,帮我找了个木匠师傅,希望我能学门手艺,以后自食其力,不至于饿死。
师傅姓罗,黄潭罗家台人,木工手艺出众,为人亲善,待我如己出。每天在大桥工地上干活,罗师傅总是耐心指导我,用笨重的斧子,将圆形杉树砍成方木,或用锯子将圆木锯成方木,然后用铇子刨出薄薄的木花。由于年纪太小,体力不支,做得气喘吁吁,碰到有树结处,只能用斧子剁一剁,然后再刨。晚上回家,手臂酸疼无比。好在年轻,又不服输,疼痛一阵后,自己也就忘了。


临近春节,师傅新屋落成,带我到他家去玩,睡前他端来一个老葫芦瓢,里面装着炒米、麻叶与荷叶,让我尽情享受了一顿“年货”大餐。
入夜,我睡在师傅的脚头,油灯发出微弱灯光,新杉树的横梁阴影被拉得老长老长,如幽灵般在屋顶缓缓晃荡。两只大胆的老鼠在横梁上追逐,发出“吱!吱!吱!”的尖叫。
师傅东扯西拉讲述着自己的过往。断断续续,似乎有叹气的声音。突然间,他很严肃地问我:“你爸爸是右派吗?”
“是的。”我胆怯地如实作答。
“我听说他还劳改过?”
“是的。”
“我学过看相。前两天到你们家喝酒,观察过你父亲,按相术上讲,他那双眼睛闪亮,藏有杀心。”
“师傅呀,恁郎看错了冇?”
“没有看错!我是按照相术说的。唉……!如果你爸爸不是右派、不是劳改犯就好了。”师傅遗憾地叹了长气,接着感叹道“唉!你看我们家亲戚六眷,全都是贫下中农,我还是党员,参加过志愿军。如果遇到别人问我,‘你带的这个徒弟出身是不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我不好回答呀”
听着师傅的说辞,我心中阵阵发紧,喉头像被炒米麻糖塞住了似的,堵得难受。
许久,师傅进入梦乡,打着呼呼轻鼾。黑夜中,我望着房间南边那扇狭窄的小窗,久久难以入眠,大脑中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我怎么会出身在这个家庭?我真不想让我的师傅为难,更不忍心在他那鲜红的履历上增添一个污点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向师傅作别回家。后来,再也没有去过天门大桥工地了。母亲几次说我“做事不念长,拖累爹和娘。”但我不能说出实情,只是推说我对木工没兴趣。时至今日也没对任何人提及过其中的原委。为了不伤父母的心,也为了自己那点仅存的自尊。

为了给自己寻找出路。1972年夏天,我乘医院救护车来到武汉,找到大舅,恳求他找他的女婿,想法将我从天门农村招到武汉去当工人。大舅是武汉某船厂的党委书记,政治立场坚定。当时他面带难色,说了一大堆原则话,然后又给我上起了政治课。大舅妈也在一旁帮腔。

大舅说:“我是你母亲的亲哥哥,对你绝无外心。当年你母亲不听我们的劝,死心塌地的跟着你那个右派父亲到天门,离开了武汉市那么好的工作单位。”他越说越伤感:“就说去年,我们给你母亲写的信,全部如数退回!后来才知道她被抓去办‘五不准’学习班了。假如她留在武汉,不会吃这个亏。你的家公爷爷,不仅是工人阶级,而且还是革命烈士,我和你二舅解放前就参加了地下党。你三舅也是党员。我们多次劝她与你父亲划清界线,为了傅家清誉、为了自己,也为了伢们,赶紧离婚!她就是不听,唉!”
“求您帮帮我。”
“我确是很想帮你,但我们厂没有去天门招工呀?”
“您能不能让我姐夫哥出面帮帮我。”
我说的姐夫哥,就是大舅那个当官的女婿。
大舅说:“我只能告诉你他家的住址,你自己去找他。”
我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入夜,我摸索着来到姐夫所在区政府二楼的一个套间,开门的是我大舅的大女儿,我开口叫了声:
“XX姐!
她看到我十分惊讶,眼睛睁得圆圆的:“微威你怎么来了?”
愣了一会,将我让进家中,表姐夫在里屋问道:“是哪个呀?”
“是大娘娘的儿子微威。”
表姐夫从里屋出来,打过招呼后,与我相对坐着在小饭桌旁。表姐夫十分精明能干,在街道当了两年街长,就被上级调到武汉某区当了区委书记。他问我:
“你现在在干么事?父母可安好?”
“我下放在天门张港农村当知青。父亲回金口老家,在乡间当’赤脚医生’。母亲去年离开了学习班,现回到天门县人民医院上班。”我稍作停顿,接着说:“姐夫,我想回武汉。只有你能帮我,我听天门招工办的人透露,汉阳轧钢厂和汉阳机修厂近期将要到天门去招工,你能不能帮我打声招呼,将我招到武汉来。”
他沉吟一会后答道:“好吧,只要他们厂去天门招工,我一定联系他们,将你从天门农村招到汉阳来。”
他当即让我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我在农村的详细地址。十分小心的将便笺叠好,放入柜子抽屉的上层。表姐姐也说:“微威你放心,我们帮你办好。”
告别了表姐和表姐夫,我走在灯光昏暗的的街道上,龟山一点点朦胧灯光点缀在长江大桥上。我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前途的光亮,心中满是豪情和期待,有种即刻融入故土的冲动,心潮奔涌,不觉之间,泪水充满了眼眶


后来不久,那两个工厂果然来天门招工了。但压根没有哪个招工单位询问过我,我想自己去询问,也不得其门而入。短暂的高兴和期盼,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痛苦和失望。但我内心至今也没怨过他们。那个年代,谁有我们这种成分的亲戚,大都避之唯恐不及以免受到牵连。在现实面前,他们明智地选择了牺牲亲情……
 


1973年早春,我的因病回城手续还在办理之中。远在贵阳的一个表姐,帮我联系到西南著名小提琴家龚克老师,让我去贵阳艺校学习中提琴。
这个表姐是我姨妈的孩子,也是傅家后代中最美的女性,她由上海戏曲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贵阳艺校教舞蹈。我母亲曾跟随她的母亲长大,她本人又由我母亲带大,我们两家一直很亲热。
我乘武昌至贵阳的列车启程,望着重重叠叠的高山峻岭,列车拐弯时,透过车窗能看到蒸气车头的烟囱,吐出着一团团的浓浓黑烟,一副气喘吁吁力不从心的样子。路边行走的女人们,穿着粗兰布宽花边的民族服饰,偶有嬉笑打闹。男人们担着各式箩筐,大家把矮小担子固定在一起,步调一致的匆匆赶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云贵高原特有的人文景观。
前途未卜,我就像这艰难行进的火车,爬山越岭寻找着自己未知的归宿。

好在表姐对我还好,学习上关心我,生活中照顾我。我除了练琴,带带外侄,也常拿着贵阳特有的300号供应票去购买专供物质。表姐夫是上海人,与表姐是大学同学,也在贵阳艺校,教舞台美术。每逢周末,几家上海人都会齐聚在贵阳市铁路职工医院理疗科周医生家中。一群身处异地的游子,享受着在清一色的上海话氛围里的欢悦。

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夜晚,表姐和我谈心:她说“微威,姐姐看见你没有工作,心里为你着急。前两天遵义文工团领导找龚克老师,要他推荐一个中提琴手,龚克老师与我商量,想介绍你去那里边锻炼边学习,被我推掉了。”她停顿了一会又说:“我们在贵州文艺届熟人很多,帮你找个工作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怕啊!你想,如果我家小振长大后,填写表格时,有这样一个出生不好的舅舅,会影响他的前途的。当年你母亲与你父亲离婚后,怎么又要复婚啊?她这个真的伤害到了我们所有的亲戚!”
表姐越讲越义愤,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全然没顾及我的感受。她那每一句话如同无数支钢针,狠狠扎进我自卑而倔强的心里。
第二天一早,我未与表姐她们告别,独自一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带上我的中提琴,离开了贵阳艺校。我顺着离校园不远的铁道,踏着枕木步行去贵阳火车站。干冷的寒风夹带着煤烟刺鼻的味道,抽打着我的脸庞,一如亲人们伤人的言辞抽打着我滴血的神魂。我登上了贵阳至武昌的火车。
火车没有开动前,表姐和表姐夫匆匆赶来。她们挨个车窗寻找着,终于找到我,在车窗外大声呼唤:“微威下来!微威下来!我不是有意伤害你。真的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她看见我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她泪流满面,伸出双手扒在窗口上“微威,你下车吧,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谈。这叫我怎么向你妈妈交待呀!”
我望着表姐痛苦的样子,咬紧牙关,默不作答地望着她……
“呜……!呜……!”
火车声声喘息,车轮缓缓移动,鸣响尖利的笛声,表姐跟着火车边跑边大声疾呼:“微威,你下来呀,微威,你下来呀……”
时至今日,那离别的情景历历在目。
在我内心深处已没有了对表姐的一丝半点的怨恨。毕竟,她曾经收留帮扶过我。
当年,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离开她们远远的,不能因我的出身,而影响到她们全家。那个年代谁不学会自保,他们的后代一定会同我的遭遇一样,四处撞壁,落魄一生。
我就如“埃博拉”病毒携带者,走到哪里,就把“害怕”带到哪里。可怜的表姐,竟然为说了句心中的实话,为此自责了自己大半辈子!而爱我的母亲,至死还以为我是因为在贵阳吃不饱……。
 

作者在贵阳学中提琴

以上三段经历,只能算我人生历程中,千百次受伤害中的几滴陈旧血迹而已。那些与我同时代的千千万万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学习、工作、恋爱等人生节点上处处遭受社会歧视和不公对待,虽然场景各异,但结局一样。
终于,我熬到了今天。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些遭到唾弃的腐朽思潮似乎又有死灰复燃之势。个人的遭遇真算不了什么,但前车之鉴我们当牢记,但愿天下再无三六九等的人为歧视。大家一起努力,冲破那张试图网住天理人伦,网住道德良知的大网。人人得以在“核心价值观”里宣示的“自由、平等、民主”的环境下,通过自身努力,实现人生价值。
          
                    2019年9月28日于天门竟陵

(责编:春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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