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小熬浆湖:武汉叙事——沧浪之歌(下篇)

鸿渐风 2023-04-3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反弹琵琶的小熬浆糊 Author 小熬浆湖

请点击左上方“鸿渐风”关注我们



云梦泽


沧浪之歌(下)

文/小熬浆湖


嶓冢道瀁,东流为汉,又东为苍浪之水,过三澨,入于大别,南入于江。

——《尚书.禹贡》

 

作为一座城,武汉出名较晚,比那些N朝古都晚;
作为一座城,武汉历史很长,比很多大城市都长。
要将一地的历史串联起来,媒介可以是事件,可以是人物,但最合适的应该是地名,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像地名的变化那样,如此清晰并形象地勾勒出一座城市的历史影像。所以在《沧浪之歌》的收官篇里,我想回过头来梳理武汉境域范围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名称变化。每个地名都标注着自己的身份地位,涂抹了社会变迁的颜色,闪烁着开疆拓土的刀光剑影,吞咽下时代结下的果实。一串名字,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迸溅,锵然不息,那是一座城市历史深处的回响。
第一次听说盘龙城,旋即想到那位传说中“肇开混茫”的盘古,就像这次听到“方舱”,立马想到“诺亚”方舟一样。我自作聪明把这样的联想称为“信息衍射”,它总是发生在不仅字面上,而且属性上有隐约关联的事物之间。
1974年,北大历史系教师俞伟超风华正茂,他带着一批实习学生,来到武汉黄陂的盘龙湖半岛,开始针对性的考古发掘,这也是我国专业人员对盘龙城遗址的首次正式发掘。多年后,当年参加发掘的一个实习生回忆说:
到了柱础出来那天,大家都要疯了……那天天已经黑透了,可是同学们谁也不下工地,那种兴奋外行不能想象。测绳一拉,提起探铲,隔两米五打下土,噹噹噹下面是一块石头,噹噹噹又是一块石头,一揭表土,掀开就清楚了,一座二里岗宫殿出来了[1]
二里岗文化是以郑州二里岗遗址为标志的早商文化。盘龙城考古发现证明,这里是当时商朝的南方行都,为商朝向南扩张中打下的第一根楔子,是武汉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城堡遗址这一发现直接将武汉的城邦历史前推到3500年前。 到了改朝换代后的公元前1120年左右,周武王分封燕召公,建立燕都,北京加入华夏城邦俱乐部的行列,比盘龙城遗址晚了约400年。
盘龙城遗址的发现与年代确认是一件大事,俞伟超和同学们兴高采烈,稍后他们去湖南,路过黄锡全同学在江陵的家,师生们踏着泥泞的道路冒雨去了他家,黄母提前杀掉年猪,款待珍贵的客人[2]
俞伟超是我国水下考古、航空考古、环境考古等新学科的奠基人,被誉为“新考古学派”的开拓者和考古界的思想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黄锡全同学后来成为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曾主持随州曾侯乙墓及江陵纪南城遗址的大型考古发掘工作;上面那位回忆盘龙城考古发掘的北大学生名叫张承志。你猜对了,就是那位写了《黑骏马》《心灵史》的知名作家张承志。
盘龙城发掘的大量实物和遗迹告诉我们,这里就是武汉城邑历史的源头;是中原文化在长江流域生根开花的结果,是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早期亲密接触;在盘龙城遗址发现了大量的青铜器,证明这里也是华夏青铜文明的发轫之地。这一点要特别满怀自豪地说两句:与武汉尽在咫尺的大冶,有着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大冶铜绿山古矿冶遗址”,古矿冶遗址的发现是改写世界冶金史的大事件,这里是创造中华民族灿烂青铜文化的故乡。当时的铜矿属于十分紧要的战略性资源,就像如今的石油资源一样(想想大国在中东的角力吧)。商朝南下,以及此后春秋战国持久的争霸战,控制这一资源地域的战略意图十分显豁。这是另文讨论的话题了。
这座孤悬南地的商王朝桥头堡,存在了约200年,在“南蛮”袭扰、水土不服的情势下,最终还是被弃置。可见从古到今“农村包围城市”都有辉煌记录。
周以前的历史地理多无可靠文字记录,史籍没有什么关于这座城的记载,我们至今不知这座城当时叫什么名字。

下:盘龙城国家遗址公园;中:古城遗址;上:发掘出的青铜器。
在今人看来,盘龙城之后绵延千年的时间长河里,武汉这方土地处于寂寂无名的状态。按照史书的说法,直到刘邦得了天下,武汉这地方才有了正式“户口”。《汉书.地理志》载:“江夏郡,高帝置。属荆州。户五万六千八百四十四,口二十一万九千二百一十八。县十四:西陵,有云梦官。莽曰江阳。竟陵,章山在东北,古文以为内方山。郧乡,楚郧公邑。莽曰守平。西阳,莽曰襄非。,衡山王吴芮都。大,故弦子国。安陆,横尾山在东北。古文以为陪尾山。沙羡蕲春云杜下雉,莽曰闰光。钟武。侯国,莽曰当利。[3]。” 
所领14县中,除了“竟陵”“安陆”“蕲春”等我们熟悉的名字,列第9位的是“沙羡”。这就是各种资料中说的“武汉地方建制始于西汉,为江夏郡沙羡县地”的出处。时间为高帝六年,即公元前201年。此时的江夏级别是郡(注:历代有学者如全祖望、王国维等另持“武帝元狩二年”设置说,把江夏郡设置的时间推迟到了公元前121年),江夏作为地名出现的年代则更早,屈原《九章.哀郢》有句:“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哀郢》可能写于白起破郢之际,那就是距公元前278年不远的事,比高帝置江夏郡早了约半个世纪。
比较广泛的说法是:“公元前350年,楚宣王熊良夫二十年(周显王十九年,)于涂口(今武汉市江夏区金口)置沙羡县,境域属之(此说在多种方志中都有,如江夏、咸安等的地方志中)。”言之凿凿,即谓前350年到刘邦在前201年“置沙羡县”这149年间,此地本来就叫沙羡。但都没列出所据史料,显为辗转转抄。我查了《史记》《汉书》《后汉书》等,也没找到直接的证据。皇天不负,终于让我在荀子那里找到了一条直接证据。《荀子集解》中说:“今秦南乃有沙羡与俱,是乃江南也[4]。
盖荀子生卒年代在战国时期,有学者考证其写作《强国篇》是前255年后的事,也就是说,其写的是前255年之前的事。另有私人藏家所藏秦兵器上的“沙羡”铭文可为佐证,知在秦治下此地叫沙羡无疑[5]。这是沙羡名称在前201年之前就存在的铁证。历史进程与此说完全吻合:“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6]。这是前278年的事,屈原因此而自沉汨罗。南郡,时辖湖北荆州、安陆、汉阳、武昌、黄州、及襄阳等地,治江陵。沙羡一直属南郡。秦始皇元年(公元前246年),正式分天下为36郡,南郡在列。
有没有更早的史料记载呢?想起鲁迅支支吾吾回答祥林嫂的的话:或许有吧......
虽然没找到“前350年......”的证据。但在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件——商鞅二次变法,这一年,在商鞅主导下,“......并诸小乡聚,集为大县,县一令,四十一县。为田开阡陌[7]。”。主要内容是废井田开阡陌,在全国推行县制,这是秦国走向鼎盛的开始。周王朝中后期春秋战国时(公元前约700年到前200年之间)治理体系的改变,是一个从分封制(封建制)向郡县制转变的演进过程,从最初楚、秦的摸着石头过河,到不可逆转地遍地开花,沿袭至今,“百代都循秦政制”绝不是一句逛语。
诸侯列国中,秦、楚、晋都较早推行了郡县制。楚国是最早推行县制的,最鼎盛的时期,曾经将灭掉周边40余个小国,“灭国置县”,小国的国君当了县长,但非世袭,这是个巨大的进步。到秦始皇一统天下设36郡时,南郡主要涵盖了原楚国疆域。无论是秦三十六郡中的南郡,还是后来西汉初年的江夏郡,其治下都有一个沙羡县。后来者无一不是捡的现成便宜,包括沙羡这样原来的地名。
直到大汉开国,沙羡成为史书有载的县级治所,此后在如《旧唐书》《宋书》《水经注》《三国志》《读史方舆纪要》等各类史籍中,沙羡地名的出现就很稀松平常了。
春秋战国时期是废分封改郡县的孵化培育期,最初县比郡大,县辖郡。而非郡县制成熟期的郡辖县。沙羡县治所设金口(涂口),后来设武昌(夏口城),包括了很大一片地方,现在的武汉也未必有它大。在至少大几百年的岁月长河里,沙羡治所所在地都是武汉境域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有史家赞其为“江南第一都会”,就像今天的江夏区被称为“楚天第一区”一样,美誉也会世袭。

武汉市江夏区金口(原沙羡治地涂口))长江边槐山矶明嘉靖年间所建古驳岸

沙羡的“羡”不读xian,而是读yi。注意了,这“羨”字下面是“”,三点水,而“羡慕”的“羡”是两点水。
清代文字训诂学大家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卷八》中有注:“墓中道曰羨道音延。亦取㴱長之義。若江夏郡沙羨縣、音夷[8]”这里取的是“羨”字多义中的一义,就是墓道、水下隧道,古人相信这是“灵魂通路”。而沙羡,特指沙槽样的河床。如今江夏区政府所在地纸坊,就有一条沙羡街,与熊廷弼街比邻。制作沙羡街路牌者还是有文化的,注音为sha yi ,我看网上有年轻人在问是不是弄错了。在1950年出台的《汉字简化方案》中,“羨”“羡”合二为一,没有“羨”字了!当年文化扫盲,办“工农识字速成班”,字的形状要简单,笔画少一笔是一笔,一些汉字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随之“简”掉了,书法家和学究们偏爱繁体字是有原因的。
地名的连续性已然缺环。即使是公元前350年,也就是迄今2300多年前就有了沙羡地名,其与3500年前的盘龙城之间,还隔着约1200年的超长岁月。武汉境域在这1200年里没有见诸于史料的地名,这不符情理。遥想当年,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地理版图变来变去。有版图就有区划建制,有区划建制就有地名,和“网络”一样,没有法外之地。名字一直在那,只是我们不知道。
沙羡境域范围在之后的两千多年里,地名早经过了很多次变化,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称谓,如:郢州、汝南、郤月、沌阳、汉津、沔州、夏汭、鄂渚、鄂州、江夏、武昌、夏口等,有的地名取消了又恢复,有的互相交换,换主子就换名称,换名称又多伴有所辖境域的变更。“行政级别”也是升升降降,时高时低,绕得人头晕。这些换来换去、分分合合的变迁要说清楚,应该是一本数万字专著的体量。不敢洋洋洒洒,只好简简单单,拣最有名且活到现在的武汉三镇的名称说道说道。也不易说清。
 

武汉市江夏区江夏四中附近的沙羡街路牌(江夏中医院江婷拍摄)
历史上的武昌,长期居于三镇老大的位置,不仅因为其块头大,还因为位置紧要,成名早。
陈寿《三国志》记载:“二年四月,刘备称帝于蜀。权自公安都鄂,改名武昌,以武昌、下雉、寻阳、阳新、柴桑、沙羡六县为武昌郡[9]。”“二年四月”指的是“魏黄二年”,就是曹丕称帝的第二年(公元221年),《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纪年依魏。孙权在武昌经营8年,到了229年,孙权称帝,顺理成章定都于武昌。
随着三国鼎立态势形成,荆州等长江中游的地理位置日趋重要,孙权将战略支点上移,明确昭示,要“以武而昌”。
彼时的武昌,实为今鄂州,今日武昌那时称夏口。夏口江边有黄鹄山,“黄鹄山东北对夏口城,魏黄初二年,孙权所筑也......对岸则入沔津,故城以夏口为名,亦沙羡县治也[10]”夏口城是武汉市区内第一座有明确纪年的古城。“沔津”即汉水入江处。黄鹄山就是蛇山,也称黄鹤山,从“鹄”变为“鹤”,很多地名都经历了这样口碑相传中想当然的转音过程,配套的美丽神话也必然应运而生,讲创作我们一直自带流量。
附带一笔:据《元和郡县志》:“吴黄武二年,城江夏以安屯戌地也。城西临大江,西南角因矶为楼,名黄鹤楼[11]。”原来黄鹤楼最初本是座瞭望塔或碉堡。这也难怪,修夏口城本来就是把武昌定位于长江中游的重要军事拱卫基地。夏口此时也是江夏郡和沙羡县的治所。苏轼《前赤壁赋》“西望夏口,东望武昌。”苏辙《赤壁怀古》诗“新破荆州得水军,鼓行夏口气如云。”让两兄弟发思古幽情的,是当年明月。
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江夏郡旧置郢州......平陈,改置鄂州[12]。”记得在本文《上篇》中提到过这个南朝的最后一朝。隋灭陈后,今武昌改鄂州。唐元和元年(806年),这个“鄂州”升格了,设武昌军,这是“武昌”之名西移的肇始。这里成了东南贡赋转运中心,地位日显重要。宝历元年(825),宰相牛僧孺鄂州刺史、武昌军节度使一肩挑,治鄂6载,将武昌(当时称鄂州)的土城改为砖城,北临沙湖,南抵紫阳湖,规模空前,为本地繁荣奠定了基础。而今之鄂州仍为武昌县治所,地位逐渐被新武昌取代。唐中期两个“武昌”同时存在唐代诗人刘长卿的《孙权故城下怀古,兼送友人归建业》诗里,故有“上下武昌城”之说:

雄图争割据,神器终不守。

上下武昌城,长江竟何有。

古来壮台榭,事往悲陵阜。

寥落几家人,犹依数株柳。

唐宋以降,武昌始终不失其“用武之郭”的战略地位,治所时而“军”、“郡”,时而“州”、“府”,老大地位不可撼动。江夏郡自汉初设置,辖区常变,名字长在,直到唐中叶始废;1913年,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武昌县(鄂州)改寿昌县,1949年鼎革,改鄂城县;老资历的沙羡自隋初改为江夏县后,1913年改为武昌县,一直到上世纪改开后复更名江夏区(史料琐细,恕不一一)。肥水不落外人田,两千多年里,“鄂州”“武昌”“江夏”这几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在这三个地方转来转去交替冠名,映衬着一代又一代统治者的王图霸业和似水流年。

武昌城(昔鄂州夏口城)示意图
汉阳是武汉境域内最早有人类活动的地方,1997年,在汉南区纱帽山(原属汉阳县)发现了距今1~5万年的古人类头盖古化石,被命名为“汉阳人””化石。汉阳甚至是地球上最早有脊椎动物生存的地方,在汉阳锅顶山曾发现4亿多年前的鱼化石。这种古鱼类还没有进化出牙齿,被命名为“汉阳鱼”。
据《隋书.地理志》:“汉阳,开皇十七年置,曰汉津,大业初改焉,有沌水[13]
就是说,在“开皇十七年”,即公元597年隋文帝时期,称汉津,到了“大业初”(公元605年),隋炀帝君临天下,改汉津汉阳,这应该是汉阳地名最早的官方版本。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从彼时起,武汉境域正式开启“双城模式”。
那时的汉阳棹歌欸乃,诗情画意。元安庆郡守余阙曾有《登太平寺次韵董宪副》诗:
野人篱落通潜口,贾客帆樯出汉阳
汉口也是诗人热衷于吟咏的对象,李白有《赠汉阳辅录事二首》:
汉口双鱼白锦鳞,令传尺素报情人。
其中字数无多少,只是相思秋复春。
那时的汉阳与汉口在地理上连在一起,不分彼此。虽然汉口作为地名早就出现于《北史》《南史》《隋书》等各种史书中,但在武汉三镇中,汉口资历最浅,这块湖沼蛮荒地一直只是汉阳的一部分。在明洪武年间还罕有人烟,明中叶才开始有人居住,最初是一户张姓(一说萧姓)在此落户垦荒。
汉口的真正兴起不过500多年的历史,这得益于一次水文地理的大变迁,即汉水改道。

历史上汉水改道有过多次,个中原因得从江汉平原的水系渊源、特点说起。《尚书.禹贡》上说“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甚中,沱、潜已道,云土、梦为治[14]。”《尚书·禹贡》是一篇产生于战国时期,托名大禹的地理名作,古人对其推崇备至,《史记》《汉书》皆载其全文。《禹贡》和柏拉图的《理想国》差不多同时期产生,都是关于国家治理方案的经典文献,《禹贡》以地理为纲,经天纬地,句句实锤,《理想国》虚构故事,通篇隐喻。《禹贡》就是华夏先民心目中的《理想国》。分处东西方的人类在同一历史时期不约而同地仰望星空,有点量子纠缠的意思。

《禹贡》这段话说的是我们江汉平原的前世今生,我对这个深有兴趣。这几句话寥寥数语,信息量很大——。
1、荆山和衡山南面是荆州,长江、汉水象诸侯觐见一样奔向海洋;
2、(待)洞庭湖(九江)的水系大定了;
3、(待)沱水、潜水均疏通以后;
按:“水出江为沱,汉为涔”,“涔”亦作“潜”。一说沱水在今湖北枝江县东,一说沱水就是夏水。潜水泛指潜江境域的古汉水支流,与今潜江竹根滩镇附近的芦洑河有关联,均已消失(恕不逐一引证)。
4、云梦泽一带就可以耕作了。
按:“云土、梦为治”若详细释义,讲清云泽与梦泽的来龙去脉,得一篇专文的篇幅,打住。

古云梦泽与江汉平原示意图

 远古时代,汉江下游为洪泛区,低洼的江汉平原地处古云梦泽的主体范围内。秦汉以前,云梦泽还是绵延广袤的湖泊,江、汉流到这里呈漫漶状态,河道常消失在云梦泽巨大的水体中。季节更替、水位消长、江湖不分。古代作者常把江汉、江夏、夏水、沔水等混称,而且各史料之间时有不一致和相抵触处。水势不定,古人也犯迷糊,引得专家学者们争来争去捣糨糊。在此生息的先民们,世代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打转转,恐怕更分不清哪是江、哪是汉、哪是湖泽。
不过,这并不影响先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自己的小日子。每年汛期,长江汉水夹带大量泥沙在这湖泽盆地沉积,天长日久,逐渐形成江汉内陆三角洲,而湖面则不断分割、退缩。到如今,长江两岸的洪湖和洞庭湖算是云梦泽硕果仅存的大湖泊了。唐宋时,古云梦泽已演变成平原与湖沼杂陈的自然地貌,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巨大的湖泽天然具有强大的洪水调节能力,伴随着“千湖之省”的美誉,农耕文明在美丽富饶的汉江平原上日臻成熟。丰水期枯水期随季节交替,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悠然自得。想当年,我的家乡岳口之所以不惧洪水,敢在汉江大堤上修建繁华的堤街,正是由于云梦、洞庭等湖泊就像大地之肺,呼吸吐纳,包容万物,只要不是汛期,就可以或经营、或耕作,各安其道,休养生息。宛然便是宋.徐俯在《鹧鸪天》词中描写的悠悠水乡景致:
七泽三湘碧草连,洞庭江汉水如天。
朝廷若觅元真子,不在云边则酒边。
元真子都出来了,是不是有点道法自然的味道?

美丽的家乡江汉平原

流过江汉平原,抵达武汉境域,快融入长江了,汉水继续着自己“散马无笼头”的飘忽舞姿,不是径直向东,而是迂回漫入汉阳(含汉口)众多湖泊,然后在多处分汊入江,并无恒定的入江主道。向南的舞步,与至今尚存的后官湖、南太子湖、三角湖、龙阳湖等亲密接触,然后,约略在龟山南边如今已消失了的鹦鹉洲、还有白沙洲等处入江,《尚书.禹贡》中的“入于大别,南入于江”就是说的这条入江路线,“大别”,大别山,指龟山;也有流经墨水湖和月湖的,可能在龟山北边即现在的入江口入江,但非主流;还有从今东西湖区的新沟到黄陂县武湖的沙口这条路线,也是汉水入江故道;向东北方向的流向,明代的汉阳方志叙说较详:“襄河,离汉口北岸十里许,即古汉水正道。汉水从黄金口入排沙口,东北转折,环抱牯牛洲,至鹅公口,又西南转北,至郭师口,对岸曰襄河口,约长四十里,然后下汉口[15]。”如今汉口的北湖、后湖、菱角湖等都是汉水迂曲回旋留下的纪念。
汉水分汊入江历史的终结,缘于明成化初年连年的大洪水。《明史.志二十.地理五》记载:“汉水自汉川县流入......成化初,於县西郭师口之上决,而东从山北注於大江,即今之汉口[16]。”
“成化”为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郭师口,就是今之郭茨口,“山北”即龟山北边。在1465~1470年的几年间,汉水中下游连年洪水,多地溃口,浊流咆哮而下,“很黄很暴力”地径向东去,自郭茨口一带裁弯取直,硬生生冲开一条主河道,在龟山北麓龙王庙注入长江
汉水改道,改变了汉阳的版图,把汉阳从中间一分为二。汉水之南为汉阳府衙所在地,所以南边仍然称汉阳(按阴阳学说,水之北才为“阳”,此时也顾不了啦),汉水之北则为汉口
汉水客观上成了“大汉口”崛起的助推剂。汉口处于沟通长江、汉水和南水(洞庭湖水系)三大水系的枢纽地位,港阔水深,形成了以前武昌、汉阳港埠无法比拟的巨大地理优势和运输潜力。此时正值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早期,商品经济兴起,汉水之上,陕西商船长年络绎于途。汉正街那时还叫“正街(官街)”,近水楼台,成为汉口崛起的引擎。万历版《汉阳府志》的“总修”,刑部主事秦聚奎在该《志》有记:“汉镇市民,不事田业,惟贸易是视,前此商船四集,贸易纷华,风景颇称繁庶[15]”这是一次长达数百年的梦幻般发展之旅,老字号叶开泰、谦祥益、汪玉霞、曹详泰等相继在此发迹。
“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明清之际的汉口已相当繁盛,位列四大名镇,号称“天下四聚”之一。到了1898年,张之洞奏请将汉口分治成立夏口厅,汉口遂从汉阳县治下正式划出。现在有武昌区、汉阳区,却没有汉口区,汉口中心城区分为硚口、江汉、江岸三个区,它的规模太大了。
得益于在一次“不可抗力”面前的“顺其自然”,汉水改道后,隋代以来武昌、汉阳夹江并峙的双城模块,演进为三镇鼎立格局。武汉在全国的经济地位迅速上升,成为“楚天第一大都会”“东方芝加哥”。我们看到了大自然左右人类历史发展的磅礴力量,“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个中深味,耐人咀嚼。

清宣统初年(1909年)的汉正街码头
如此显赫的声名和实力,直到近百年前,武汉依然不是正式的城市名称,尽管武汉的称谓已频繁出现于各类公私文书中。如在《清史稿》中就俯拾皆是。随便举例——《清史稿.列传一百九十三》:“......武昌三陷,汉阳四陷,东南数省,受害惟武汉为甚。”武汉二字还N多次出现在《曾国藩家书》,以及曾国藩、胡林翼等清军将领的相互往来信札中。更早些的,是我曾在《上篇》中提及的,清初计六奇的《明季南略》,其《粤纪.续.卷十三》:“......乙酉三月,左焚劫武汉趋江南。”这些史料中的武汉,盖为武昌、汉阳的略语,实作“武、汉”解。
三镇在行政建制上正式合称为武汉,是1927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宣布将武昌、汉口、汉阳三镇合为京兆区,定名武汉
再没有比用武汉这个名字冠名武汉三镇更合适、更能引人自豪的了——
:多引申为英勇果敢的意思。许慎注“武”无它,就是一段典故:“楚庄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17]。”这位“一鸣惊人”位列春秋五霸的主子,将“武”反其意而用之,意味深长。
:《说文》注:“汉,漾也。东为沧浪水[17]。”指汉水。段玉裁解释此处的“漾”为“言其盛也”;字也算是华夏民族的logo了,汉族、汉人、汉语、汉朝等;又泛指浩瀚星空,星汉、霄汉。萧何说:“语曰天汉﹐其称甚美。”《诗经··云汉》有云:“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多好的名字,多好的地方!弄不清爽都不好意思。

民国时期的国立武汉大学


武昌以武而昌,汉阳缘水而变,汉口因商而兴,各有际会,互为犄角。有道是“江汉汤汤,武夫洸洸。”在一页页泛黄的史籍里,领衔主演的,是“本纪”“世家”“列传”里那些招展大王旗的风云人物;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世代子民,不过是史书中一串串多少“户”多少“口”的单调数字,他们的血肉躯连同沧桑史,一如旧迹难寻的古襄河故道和汉口的后湖、菱角湖等众多湖泊一样,都消失在历史的淤泥中。
不管为谁辛苦为谁忙,武汉日益坐大,焕然如新。百余年前的辛亥首义第一枪,是武汉力图跃上全国政治中心的振臂一呼。古老的武汉已着盛装,新兴的武汉豪兴飞扬。世纪风云,百年宏章,欲予评说只能是续篇的内容了,如果还有续篇的话。
据说人都是亲水的,武汉百湖之市,两江汇流,既坐享舟楫之利、濯缨之悦,又与水患兵燹辛苦遭逢,饱经劫难,载舟覆舟,悲欣交集。
我觉得许慎对沧浪似乎青眼有加。说“汉”,是“东为沧浪水”;说“浪”,又是“沧浪水也”,“沧”释义最简:“寒也”。阅之默然。
影印本看得眼睛疼。
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
浪奔浪流, 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仍愿翻百千浪, 在我心中起伏够

 (待续)

 

2020. 清明,于武汉


(责编:鳝鱼臊子)

 

【参考文献】

[1]张承志.《诗的考古学》.《文学自由谈》。1987.(5).

[2]宋建忠.《用生命铸就的考古情怀》.《考古汇》.2017.6.

[3]汉.班固.《汉书.地理志.卷二十八上》.北京:中华书局,1982.p1566.

[4]”清.王先谦.《荀子集解.第十六.<强国篇>》.北京:中华书局.1988.9:p298.

[5]梁云.《秦戈铭文考释》.《中国历史文物》.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2009.2.

[6]汉.司马迁..《史记·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2.p2331.

[7]汉.司马迁.《史记.卷五.<秦本纪第五>》.北京:中华书局.1982.p203

[8]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

[9]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第二>》.北京:中华书局.1982.p1121.

[10]北朝.郦道元.《水经注校注.卷三十五.江水三》.北京:中华书局.2009.10

[11]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七.江南道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6.

[12]魏征.《隋书.卷三十一.志第二十六.地理下》.北京:中华书局.1982.p894.

[13]唐.魏征.《隋书.卷三十一.志第二十六.地理下》.北京:中华书局.1982.p890.

[14]汉.司马迁.《史记.卷二.夏本纪第二》.北京:中华书局.1982.p60—61.

[15]明.秦聚奎.《汉阳府志.卷之二<疆域志>》.武汉:武汉出版社.2007.p37—41.

[16]清.张廷玉等.《明史.志二十.地理五》.北京:中华书局.1982.p1073.

[17]汉.许慎.《说文解字.卷十一上.水部.卷十二下.戈部》.北京.中华书局.1981.p225.266.


作者往期文章链接 :
小熬浆湖:武汉叙事——沧浪之歌(中)
小熬浆湖:武汉叙事——沧浪之歌(上篇)
小熬浆湖:平民英雄:我们身边的志愿者
青衫客:谁被关进了笼子?
小熬浆湖:xx记
小熬浆糊:窗外掠过的枫叶,尽消了艳红的颜色
小熬浆糊:她躺在血泊里冲我笑了一下
小熬浆糊:重温清梦几低眉
小熬浆糊:到更远的海边画个圈
小熬浆糊:青衫磊落歊尘里
小熬浆糊:荆门断忆
小熬浆糊:在世界的尽头
       小熬浆糊:你是故乡
小熬浆糊:万顷海涛鉴兴替
小熬浆糊:时空之魅,生命之舞
小熬浆糊:天堂是座藏书楼
小熬浆糊:小学春秋
小熬浆糊: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小熬浆糊:说短论长道楹联(下篇)(系列)
沧海一声孤笑杳,红尘万里江湖遥
小熬浆糊:人与细菌的故事(系列)
小熬浆糊:能否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论伪之五--完结篇)
小熬浆糊:与你踏歌而行
小熬浆糊:那些年我们唱过的

公号近期文章链接:

尔也:瑞兰巷

因荷藕然:天涯别后多余味

一天一曲:想起那年那道“坎”

岭南人:岳口名人——我国遗传学奠基者卢惠霖

金忠林:诗词一辑——嗟彼楚岑,萦我中襟

白守成:庚子疫事纪略·步唐寅《落花诗》韵三十首

再来一壶:烟叶

小小:蚂蚁子

梁秋平:1977——我的“春晚”


敬请关注,敬请赐稿,欢迎留言(公众号“发消息”处可留言)。编辑部组建了《鸿渐风乡友群》,旨在增进编读沟通,分享信息。有兴趣者可在留言处告知您的微信号,编辑将邀您入群。本公众号投稿邮箱:449822561@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