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回家之路，在水一方

Original 月如钩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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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路，在水一方

文 / 月如钩

我恐怕真的是龙王遗弃人间的女儿，这几天惹恼了父王，不然怎能冲近水阵难回家？

我提前订了南航的机票，7月20号上午11点40飞郑州，约好了朋友下午郑州机场接机。7月16-18号，昆明的同学们一起聚一聚，去斗南花市逛亚洲最大的鲜切花市场，去抚仙湖看水光山景，吃野生菌火锅……一路开心不已。

20号凌晨，准确地说是19号半夜，没有告知原因，只通知我订的航班取消，改签至下午。好吧，下午就下午。住处的钥匙已经交给别人了，还是按计划上午到了昆明的长水机场。接着就是一会儿告知我飞机延误，一会儿告知我改换航班，网上查看了新乡的天气，大雨。问新乡的朋友们，都说是在下雨，不要紧，没什么事。我也一直以为飞机延误可能是因为疫情，恰巧南京正在通报疫情。

等到下午2点30之后，CZ349T突然说可以飞了。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白云如雪山，山川青如蓝。

到下午4点多透过机窗往外看，白茫茫一片。

5点多下飞机，郑州新郑机场大雨哗啦啦地倾泻起来。在机场发呆了好久，联系接机的朋友，说高速公路封了，他过不来，在高速路口等了好久，没办法，折回去了。我又到机场去问讯处了解，说高速封路，大概雨停了就会开通的。好的，那我气定神闲地等雨停吧。

龙王大怒，雨越下越大，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天也快黑了。

我去看了地铁，可以到郑州高铁站，再乘高铁到新乡。问题是，如果高铁没有即时出发到新乡的车，或者我刚到高铁站车正好刚离开，我可能就得在高铁站住一夜。本来可以手机上查车次的，手机要节约用电，也懒得查，放弃（幸亏放弃了，5号地铁站的事，想想都后怕）。同时看到长途大巴，竟然还有，正在售票。立刻买票候车。等了20分钟，广播通知长途大巴停运，退票。

这可怎么办？

身边竟然有个长途大巴司机。问他情况，他说，只要能走，他是要走的，还有趟7点30到达的飞机上有他的熟人，他要接走，我可以和他们一起走。那就等吧，和他们一起走。

他始终联系不上他飞机上的熟人，电话微信都不通，直到8点也没有消息。他要放弃了。我问他“今晚怎么办”。他说他们今天如果不走，旁边有个小宾馆，他们司机有一间固定的休息室，他可以带我去这家宾馆订一间房，100元，明天走，一定带我走。我又尝试着给郑州的朋友打电话，他非常惊讶：“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我现在，唉”——直接给我发过来一份《紧急通知》：“常庄水库出现险情，目前42每秒立方米流量下泄放水，贾鲁河熊耳河两岸100米，紧急疏散撤离。市委书记徐立毅已赶赴常庄水库，常庄水库的水位比二七纪念塔还高，如果出事会淹了郑州。今夜建议市民不要死睡，时刻关注紧急通知”。这朋友是必须紧跟市领导的阶级，这时候既不能也实在无法管我了。

好吧，跟大巴车司机的车到宾馆，路上的水已经过了膝盖，污浊浑黄的水在街道形成河流，虽然很心疼我的皮鞋，也顾不得了，在路沿趟过到膝盖的大水，冲到有高高台阶的宾馆。住宿的客人已爆满，都是好几百元一床难求，是真的没有地方了。司机到了自己的固定保留小房间，我在服务台各种协调和想办法，但实在无法可想。算了，服务台有两张半圆小沙发，我就在这里歪了一夜，隔着服务台，宾馆的值班女孩不停地接电话，告知客满，不停地打发进来求住的客人。我在小沙发上玩手机，并看了两部电影。

第二天一早，司机被我叫出来问情况，他说得先打听高速开通了没有。然后我们下楼，街道上仍然水势浩大污浊不堪。沿着四五级台阶的最上层台阶，撑着伞，顺墙根到与宾馆相隔好几家门面的早点屋里吃早餐。司机一个大老爷们跟在我身边端碗拿筷子，也不扫码，我只好扫码付款，算是请司机吃了早餐，后来司机得到的信息是高速还是不通。

我要求他把我送回机场。

飞机跑道上有并不太深的水，清澈微波，雨水在水面形成一层薄薄的烟雾。但机场外下面的道路远观却是浊流滚滚的样子。我在机场里上上下下到处逡巡，很多人用纸箱、瑜伽垫、编织袋各种东西铺在地上睡觉。我找了个可以充电的地方坐在地上玩手机，又在机场里买了两个汉堡吃了。

下午五六点的样子，听说高速开通了，立刻打电话让朋友来接。好了，我高兴地哼起了《锁麟囊》。

到新乡，天黑了，吃饭，然后大雨如注。

从新乡市东边到我所在的北站凤泉区，还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住一晚再回家吧，实在不能过去，暴雨倾盆。

这一住就不是一晚上，而是不知道几时可以回家。

▲ 7月22日新乡，左图为耿庄街道，右图为作者家窗下（作者学生拍摄）

第二天还没起床，朋友圈已经是铺天盖地的水涨路漫的图片视频了。我赶紧联系小区里的几个熟人问情况，然而电话都打不通。辗转问到从前的一个学生。这三十多岁的汉子连声警告：“老师你可千万别回来，也回不来，停电没网，我拍几张你家前后的照片你看看”。视频与照片上，街道黄浊的大水汹涌奔流，我家住二楼，但楼下一样是浑黄的水流。然后就不断有学生打电话来有相同的警告：“不能回来”。

以往我回家，学生们要是知道了，那可不得了，立刻呼朋引伴，又是接风洗尘，又是看望问候，20多年，不说桃李满天下，也是果实累累的。但这次，众口一词：“不要回家”。

雨还在下，时大时小，偶尔下累了，歇会儿。

熬过一天，再问情况，更多的人电话不通了。能联系上的人，传来的都是越来越触目惊心的信息了：大水淹没了整个地下室……大水淹到了一楼窗户……大水淹没了一楼，到了二楼……卫河、共产主义渠全线漫水，溃口，分洪……

无数车辆泡水，无数人困居水泽，停电停水停气停网……

心急如焚，惶恐不安。然后，大水不仅仅围困了新乡市，一处接一处的洪水冲荡都来了，凤泉区，辉县市，卫辉市……到处都是救援信息。从7月22号起，收到的消息都是这样的：“新乡化纤厂家属院文化中心（俱乐部）广场水深1.7米”；“绿茵河畔小区一楼全部没顶”；“星湖花园小区一楼全淹”；“耿庄水位到我肩膀”……

▲ 作者与朋友的聊天记录

▲ 新乡实景（作者学生拍摄）

▲ 7月22日辉县（作者朋友拍摄）

▲ 作者家所在小区同事的自救信息

23号中午，我打开电视看新乡新闻，新闻30分钟，没有任何新乡水灾的消息。我关了电视，刷朋友圈，两种信息居多：一是家园被淹的视频图片，一是救援物资的协调呼吁。

我的历届学生都自发组织起来了许多救援团队，外地的组织购买救援物资运送回新乡，本地的直接拉人形成小团队，救援车，皮划艇，挖掘机，铲车，各种能用的工具都调动起来了，主要是去各个小区接人，把受困人员摆渡出来，转移到安全的安置点去。同时，我看到这时候有些人的手机又可以接通了，因为安置点有电，虽然信号不好，但能知道消息了，不过大家都还是那句话：“老师千万别回家来”。我认识的熟人们，只要稍微年轻一点的，无论男女，都在参与救援。在好几天失联之后，我打通了好友王丽娜的电话，她正在新乡市第十一中学安置点，整理救灾物资做义工，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匆匆告诉我：“不要回家来，回来了也还是在十一中的安置点，或者你一定要回来，就到我妈家来住，我和我妈他们住一起。”因为她家在绿茵河畔，早已是一片泽国水乡。这时候，全国各地的救援车队也都纷纷赶往新乡，他们带来了生活物资、救援工具和勇敢的救援队员。23号，韩红和她的团队也来到了新乡，她给一位老人穿上救生衣，把老人从水中运送出来，旁边有人告诉老人：“这是大明星韩红”。看到老人茫然的表情，韩红理解地笑：“他才不要知道我是谁呢”。我从视频里看到，韩红胖胖的身体本来显得很壮实，现在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神情委顿。我还看到我的老家湖北天门的救援车队也来到了新乡，车上的大红标语赫然醒目，但我只注意到了下面小小的“天门”二字，心中的感动油然而起。

到7月27号，终于听到了一些好一点的消息：水在慢慢退了，有些地方露出了满街道的烂泥，有些地方还泡在小腿肚深的水里。学生们不停向我报告：“老师，你们家小区那里的人全部撤离完了，小区拉起了警戒线”，“老师，你们家小区那里还没电也没有气”，“老师，你先不要回家，水退了之后可能还要消杀，并对房屋进行安全评估”……

总之，我还不能回去。

我这几年在繁花似锦的春城，一年才回家那么一两次，这次回家成了我毕生难忘的返家之旅——冲近水阵难回家。

近十天无奈孤独又惶恐忧惧的日夜，双耳如贝，倾听浊流雨声；双眼噙泪，蓄满水灾伤情。我看到视频里那些冒雨转移的农民无声的哭泣：庄家被淹，房舍泡水，以后的日子将如何办？我看到多少人年年外出打工，出苦力，攒钱盖房子，修院子，添置家具，如今一场大水，冲走了一切，他们怎么活？我看到失去亲人的父母，望着浊流还等着接孩子回家，他们的伤心比水还深……

所有的消息都被大水弥漫得透湿透湿，周边县市也是街道成河流，浊流滚滚，……到现在，我还没回家，自费困居宾馆。

你看，如果我不是龙王的女儿惹怒了父王，那就是白蛇娘娘水漫金山，我前世的名字可能叫白素贞。如果苍天有灵，请倾听我和水灾中所有受伤的人的祈祷。让我们一起含泪凭吊逝者，祝福生者，惟愿苍天，悲悯众生。

2021年7月草于河南新乡

注：文中除备注外图片来源于网络

（责编：鱼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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