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丨陆伟国 :五十年前我见证的人大血腥武斗
作者简介
1965年的本文作者
陆伟国,1945年生,上海市人,1962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统计专业。毕业后先后在政府机关和中等、高等学校就职。现为南京审计大学退休教授。退休后著有个人回忆录《风霜雨雪忆年华(1962-1970)》(漓江出版社,2012年)和140万字的四卷本长篇小说《革命四十年(1949-1989)》(香港时代出版社,2015年)。
1968年3月29日,聂元梓的“新北大”从31楼开始武力驱赶对立面同学,拉开了北京高校群众组织之间武斗的大幕。
面对局势的混乱、武斗重新抬头,高层反而显得束手无策、举措失当。4月29日各校群众组织头头的学习班搞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场。令人不解的是,市革委和卫戍区还干脆来了个“四不”方针,“不管,不急,不压,不怕乱”。5月7日,市革委主任谢富治在市革委会议上就说:“反掉无产阶级的派性,行吗?过去讲错了,毛主席给我们纠正啦。”这使对立各派以为放手一搏、重整旗鼓的机会到了。
于是,形势急转直下。此时,人民大学校内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与进校时敲锣打鼓大不一样,5月10日,驻校“军训团”面对失控局面无能为力,突然撤走。应该说,这是高层的一个重大失策。两派之间顿时失去一个第三方的制衡因素,都急于要抢夺“制高点”,扩大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空间。这儿讲的“制高点”,不只是个地理概念。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发生了直接碰撞。再加上江青又曾一再发出“要文攻武卫”的号召,于是最血腥的面对面杀人的武斗开始了。
当天,对方“新人大公社”占据了林园9楼。那是栋教工家属楼。有11户“三红”教师的家被抄和赶走。
第一场大武斗
人民大学第一场大的武斗,就是发生在这第二天,5月11日,由“三红”攻打红楼。
此红楼,非贾宝玉的“红楼”,而是人大校门口西北侧的单身职工楼。
打它干什么呢?
“人大三红”在学校东南角的控制范围主要是东风楼的三座楼,和留学生楼、教学办公楼、新教学大楼(这些都是当时的叫法,新教学大楼现在叫公共教学二楼),基本上是一字排开,没有纵深,无法形成防御体系。于是,要攻占东风楼北面隔着一块空地的红楼。攻击是傍晚开始的,用的是砖块木棒。对方在楼内退至二楼抵抗,这一方也没有采取登梯强攻,双方形成对峙。
晚上,灯光大亮。双方的群众都聚集在各自的防线后面,高声呐喊助威。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声中,本方人员一次次地向红楼冲锋,楼上则雨点似地抛下事先准备好的砖块杂物。每当窗玻璃被“砰”地砸碎,碎玻璃“哗哗”从半空堕落,嗷嗷的呐喊声就爆发出一阵阵的高潮。一些同学则“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捡起地上的砖块往上扔,想为攻势添把力。
但要攻下一座楼谈何容易。对方楼上的人员,因无路可退,抵抗也很顽强。攻方只得一次次退回,为此往返数次。即使有冲进楼内的,也很难坚持,又跑了出来。一个个伤员,被扶了回来。从红楼到“三红”总部大楼的几百米路上,布满了点点血滴,接连不断,可见现场攻防之激烈。这种情况,真要强攻,伤亡必然很大。从现场来看,双方的指挥还算比较克制。可能是对方考虑到他们控制的区域范围较大也较为分散,难以分兵把守,容易被分割包围。最后,双方停火,攻方暂时后退,让守方撤出,再由“三红”接管。“三红”由一条单薄的防线,形成了有几个楼可以互为犄角、相互依托的“防区”。
这整个过程,我都在现场,但没有冲上去,也没扔石头。我的体质不行,扔块石头不见得比女同学远,就算是扔,恐怕连墙也够不着,别上去丢人现眼了。
夜袭兵工厂
武斗不可能带来“安全”,既然有了开端,渐渐地也就不断发生了。
形势越来越严峻。为了防备对方的攻击,我们的每一个宿舍楼,都是一楼不住人,窗户用砖头、木板等堵死。二楼的窗户只留半扇,另半扇就用板挡上钉死。楼梯道都用床板堆上,只留一个人勉强侧身而过,这样大大增加对方可能的攻楼的难度。
为了便于自卫防身,防备对方冲进来突袭抓人,我们男生几乎每人都配备了一根长矛。平常下楼出去,哪怕是上食堂打饭,都要随身扛着。那长矛,是把自来水管、暖气管拆下,截成两米长一根,一头磨成极锐利的尖刺。据说那东西比刺刀还好使,刺中对方后,血从管内喷涌而出,可以很快拔出再刺。不像刺刀刺进人体后因有血肉的压迫,有时很难拔出,甚至出现卷曲。
这些长矛和其它一些简易武器,上哪儿去制作?学校的西面有个1965年初刚建成的校办工厂,那是一个小型机械厂,里面有一些机床、钢条,被对方所占据,成了对方制作刀枪的“兵工厂”。这可是涉及到双方力量对比的重大因素,不可不“为之一战”。
5月15日,“三红”这边向校办工厂发起突然袭击。那次行动是在晚上,所以叫“夜袭兵工厂”。原本是想以极短时间迅速抢夺一些钢条、简单工具过来,尽量不发生对抗。之所以放在晚上,也是以为对方的守卫人员会少一些,可能造成的后果会小一些。结果,真的冲进去时,还是与厂里对方的留守人员发生冲突,引来了对方人员的增援。双方在厂门口和围墙处,用铁棍木棒大打了一番。前后约四十分钟,而且还是发生了惨痛的伤亡事件。对方中文系的王锡中同学不幸身亡。他是死在房顶上,很可能是受伤后,躲避到屋顶,而永远地倒在那里。
我们是天亮后知道这事的。事后还听说对方有位工人师傅,面对长矛的尖刺还慌不择言、跪地哀求:“我家还有三个老婆、一个孩子哪,放过我吧。”那一阵还把这当作笑料来传,其实那也是几多辛酸泪啊。
捣毁野猪林
武斗的车轮越转越快。
防备在全方位地进行。连我们的宿舍,也有了张不知从哪儿来的弓箭,说是可以在对方攻楼时派上用场。我试了下,要拉开弓还真得费点劲。朝着门上,拉了还不到一半就放手,“砰”的一声,真厉害,那箭头把门板都打穿了。不过,我知道,真要到那时候,还没等把箭射出去,人家就先把我撂倒了。
宿舍里有了长矛,还出了个小意外。没等对方来,就差点伤了自己人。一天,在我们宿舍里,有个同学闲极无聊,想试试那东西管不管用,拿起来就往墙上捅了上去。谁知,那墙不是砖墙,而是两层带缝的木条,中间是空的,有一块砖样子的间隔,外面用泥巴和石灰糊上。长矛捅上去,那墙哪里经得起,“哗”的一声,掉下一大面泥巴、石灰,就穿了过去。引得旁边宿舍的那位同学生气了,过来就把我们门上面气窗的玻璃给砸了。我们知道有点理亏,悄悄的,都没出声。
“三红”除了在东南面有一个控制区域,在西面还有南五楼、五处的一片,两个区域之间有一条大路相连。可大路的北侧有片不大的松树林,林中有个体育用品房,常被对方当作埋伏武装人员之处,用来偷袭伤害这一边过路的人。于是这一边就要铲除这一隐患。
5月17日,那天下午,先是手持棍棒长矛的“武斗队”冲入树林,把那小板房彻底砸烂了。对方也没有人在那儿。里面的体育用品,就往回搬到教学大楼里堆起来。搬东西的事,没有人提前通知,也没有人组织指挥,大家见状都纷纷主动跑来搬。武斗队排成一排,在外面警戒保护。大道上,上百人在来回奔跑,抱的、扛的、提的,忙得不亦乐乎。整个过程,动作很迅速。我正好碰上,也去一手抱一个球,一次拿两个,急急忙忙地跑了两趟。心里还在想,这也是在保护国家财产?
因为有这片松树林,所以这次动作,称之为“捣毁野猪林”。由于双方没有发生直接冲突,这一天在现场的同学们都是兴冲冲的。这场没有对手的行动,就像是一堂课外活动。
但事情又很快就到了最血淋淋的一幕。
专职武斗队
面对日益恶化的形势,为了应对日益激烈的武斗,各群众组织都成立了专门的武斗队,装备也在不断升级。两派斗争到了真正意义上你死我活的地步。
“三红”也组织了一支四五十人的专门“武斗队”。这时的“武斗队员”,装备已经非同一般。每人全副武装,头戴柳条帽,帽沿下面连着铁丝编的面罩,全身和四肢都罩着铁皮剪成的铠甲,铁皮下都垫着书本。那时的铁皮有的是,到处都是毛的语录牌,正好用上,剪成一片片的铠甲。看上去,整个人就像个古代的武士,浑身上下冷冷的,连从铁丝罩后面透出的目光也是冷冷的,完全没有了人的感觉。
他们这支队伍的成员,主要是法律系低年级的同学,以转业军人居多,“战斗力”比较强。有次,他们就在我窗外的楼下操练,双双对刺,“哈,哈”地喊着刺杀声。尽管是全身铠甲,脸前有铁丝罩保护。不料,还是有人当场受伤,被对面的尖刺穿过面罩上的铁丝网,打掉了门牙,嘴巴鲜血直流,多危险哪!要是再捅进去一点点呢?到真的拼杀时,那会是什么结果啊?不过,他们的军事素质看来很好。出了这样的事,其他人就像没发生一样,依旧在原地双双对刺。只是领队的过来看一下,也没多说什么,叫他下去休息。那位受伤的同学,也很坚强,连头盔也没摘。那时的青年学生,都被“革命”熏陶到了什么样子。
出于好奇,我也曾穿上这身装束试试。感觉太异样了。重,还是其次。就是太别扭,太拘束,手脚无法施展,浑身上下都动弹不了。做什么动作都完全变形,力度和方向没法把握。尽管曾有过多次的军训和体育课,作为那时的大学生,对刺杀动作已很熟练,但这时好像我已经不是我,完全是被机器支配着,就像一根拽在别人手里、任由他人挥动的棍棒。
透过面前的铁丝罩向外看去,别的人,也就都像是一个个要消灭、要杀戮的对象,是一个个要啖其肉、噬其血的猎物。头脑在发热,热血在翻腾,浑身在膨胀,手脚几乎都不听指挥了,脑子里不断闪现出“杀人,杀人”的字样,就想要刺杀出去。我从心里感到可怕,不只是怕真要上了武斗场,这身装束将成为别人刺杀的对象。更怕的是,在这身装束下,人已经被彻底地扭曲了,已经不再是有正常人性的人,而是一只杀人与被杀的野兽。“革命”的意义,“造反”的意义,此时都露出了本意。
血腥之剑一旦拔出,就像狂暴的野兽横冲直撞,想挡也挡不住、想停也停不下了,局面很快就失去控制。离“捣毁野猪林”仅仅过了几天,1968年5月22日,一场空前的血腥武斗,在人大校园爆发。
暴力之火是不能随便玩的,一点小小的无意的火花,说不准就能酿成无法扑灭的烈焰。这场武斗,起因是件很小的事情。为了防备对方的进攻,双方都在自己控制区的边缘挖壕沟、拉铁丝网、修筑工事。一到晚上,聚光灯四处照射,就像是朝鲜战场一样。那天挖沟时,挖出的泥土掀到了对方那面,对方又再掀过来。掀着掀着,双方就动手打了起来。从泥土对扔,到棍棒交加,到出动“武斗队”拼杀。
那天,下午,当时,好像一切都很平常,我在楼下,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跟往常一样。突然,有同学从大路边走过来,神色紧张地对我们在外面的几个叫着:“西面打起来了!西面打起来了!你们这儿还像没事一样,不知道啊?”“怎么啦?”我们问。“打起来了!都打起来了!”他使劲地嚷着,我们却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此时,“哗啦”一声,“武斗队”从总部大楼出发了。我们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
所以,当看到他们全副装备、手持长矛,一排排地小跑着出发前去“增援”,那沉重的砰砰的脚步声,就像踩在心上,浑身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动。那步伐之整齐、神情之坚决、训练之有素,堪与正规部队相比。可是,那是上什么战场?只听说西面打起来了,这一去,谁都不知道将会是怎样。我们想跟着去,被队伍后面的人制止了。我想也是,我们跟着去,只能给他们添麻烦、增加负担,所以没有坚持。
喋血大操场
血战是在新图书馆西南面的操场上进行的,就是我1964年暑假勤工俭学时在烈日下拉碾子修整的操场(当时的新图书馆,是“新人大”的总部所在地,现在叫图书馆东馆)。往日的同窗,就这样手持长矛,面对面,作生死拼杀,前后就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短短的几分钟,对方就退出了那片操场空地。短短的几分钟,对方就倒下了好几个同学。短短的几分钟,就失去了三条生命,其中就有我的同班同学陈荣祖。听说,他身上被捅了七个窟窿(也有说是中了十一枪的),其中一枪刺穿心脏,当场身亡。听说,他是倒下后还想挣扎起来,又被更多的长矛扎进。
当时,还并不知道双方的伤亡情况。我们身处后方的都神色凝重。很快,伤员们被搀扶着下来。每个伤员都有好几个人扶着,身上血迹斑斑,脸色冷峻,好像都很坚强。他们上了一辆小客车。车上还有全副武装的“武斗队员”护送,以防对方途中劫持。随车的,还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同学,听说是个教授的女儿,一身黑衣,手持一把长剑,真称得上是英姿飒爽。
这一夜,开始是异常的寂静,双方的大喇叭都很反常地停歇着。到半夜时分,突然,对方的大喇叭放起了“国际歌”,那悲壮的乐曲响彻了校园漆黑的夜空。我们一听,知道是对方有人阵亡了,个个都面面相觑。后半夜,传来话说,“有你们班的一个”,我们大惊。因为陈荣祖同学在我们两派分开以后改了名字,叫陈江,传过来的名字对不上。我们还都抱着希望,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总觉得不会是他,但愿不是他。大家都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得到了确凿的消息,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呀!
虽然被分成两派,但我们班的同学之间并没有因此有任何的成见。陈荣祖同学是江苏盐城人,很朴实、很正派,为人做事认真负责,从不张扬,体格也并不健壮。尤其是,他的家庭成份比较高,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成份高的同学。这在人大的学生中是很少的,不是一般的表现好,是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他平常很谨慎、也很到位,有什么事情,既不能冲在前面,也不能落在后面。虽然我们班相互之间一直比较好,对他也是很平等的一员,但显然他对自己事事处处要求都很严。对这场“文革”,他更是格外的谨慎、格外的认真。这厄运怎么会落到他头上呢?他并没有参加“武斗队”,他的身上都没有防护,怎么会这样呢?我想,很可能是因为上面讲的这个原因,在面临风险的时候,使他不能不有所表现,竟然也出现在武斗场上,尽管手无缚鸡之力,尽管满心的不愿。
痛哉!陈荣祖
几十年后,我能慢慢地复原当时的现场情况。那天的情况是,“新人大”一方对武斗的准备不充分,装备、训练、指挥和应急方案均不到位。第一线的“主力部队”交锋几下,很快就顶不住,又匆忙动员二线队员上去。而二线队员不但没有防护服,也没有像样点的武器,就是拿着木棒铁棍之类,有的甚至拿着食堂的扫帚、拖把就跑过来。我们班的李原好和陈荣祖同学拿的就是根木棍。而“三红”这边提前有所准备,在装备、训练、气势各方面均优于对方。双方在实力上,明显不在一个档次。
由于“新人大”这边一线人员顶不住回撤过快,把本来在后面的非主力二线队员反而闪在了前面。当“三红”的武斗队冲到这边二线队员面前时,现场发生混乱,指挥失灵。有的见势不妙就往后跑,有的竟然站那儿不知所措,有的心里还想着“坚强勇敢”的人还在往前冲。陈荣祖同学没有很快后撤,而是拿着木棍还想抵挡一下,就被无情地刺上了。
只几分钟的时间,地上就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伤员。等“三红”稍有后退,这边的人大喊:“刺死人啦!快救人啊!”人们不顾一切地赶紧上去抢救。我们的班长李原好冲过来一看,发现自己班的陈荣祖也躺在了那儿,满脸满身都是血,胸口的血水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同学们七手八脚把受伤倒地的人往后抬到路上。校医赶过来看的时候,说已经不行了,不用送医院了。等到了积水潭医院,医生确诊已经去世。这时,李原好同学抱着陈荣祖的遗体失声痛哭、满脸是泪。所有在场的人,都哭成一片。谁都没想到,这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搞成了这个样。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陈荣祖躺在那儿,满脸的血污,紧闭的双眼,那毫无血色、苍白得吓人的脸,那浸透了血渍、被刺破了的衣服,使见过他遗容的同学至今都闭目难忘。也说不上整容,只是擦去脸上的血块。在我们的班长给他收殓的时候,连件替换的衣服都没有。他的衣物还在被“三红”占据的东风三楼,不敢过去拿。还是历史系的一个老师给了件稍微好一点的,给他穿上。临离开这个世界,都没能穿上自己的衣服。他的血衣,听说被我们班的一位同学保存了很长的时间,直到那位同学自己去世。
更痛心的是,他家在苏北农村,景况十分贫寒。而且很早就结婚了,已经有了个一岁多的孩子。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他妻子拖着孩子赶来北京,已是和自己至亲的亲人阴阳相隔。这位不幸的妻子来到城内分部的那夜,在住宿的楼里,一个门、一个门地拍打着,满楼道呼喊着她丈夫的名字,呼天呛地,悲痛欲绝,寻找着她的丈夫,寻找她生命的全部依靠。她,一个农村妇女,听不懂别人劝她的普通话,别人也听不懂她满心要说的苏北土话。整整一夜,那整个楼就一直回响着这凄厉悲呛的声音。
第二天,到了积水潭医院,见到已经僵硬了的丈夫,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哭叫着,翻开丈夫的衣服,颤抖地抚摸着他丈夫身上累累的伤痕,几次昏死过去。见者也无不落泪。
事后,因为是群众组织,没有经济能力,只给了很少一点抚恤。在陈荣祖妻儿快要离开时,李原好冒险回东风楼拿回了陈荣祖的遗物。最后,我们班的李原好、王松岷、朱婉珍、米受光等同学去北京站为陈荣祖妻儿送行。当他们把陈荣祖的骨灰盒和遗物交给陈荣祖妻儿时,他的妻子和孩子跪地接过,磕头嚎啕大哭。几个同学把她扶起,也都哭成一团。车开了,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他们都在牵挂着这对孤儿寡母将要踏上怎样艰难的人生之路。当我现在写这段文字,每次修改看到这段文字,依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泪水盈眶。
(这一节文字在出版的书稿中没有,他妻子来校时住在城内分部,我们在西郊的另一方当时不知道。在本书出版后,我的班长联系上我,告诉了这些事。陈荣祖同学的血衣,当时被田永祯同学保存着。他说要等陈荣祖的儿子长大后,亲手交给他儿子。不幸的是,田永祯同学也已去世。前不久,我还在试图寻找陈荣祖血衣的下落,但未有结果。)
在这一边的我,虽然不能为他送行,几十年来,他却始终在我心上。直到退休前,我给每个班讲课,都要讲我的学生时代,都要讲这件事,都要讲两个时代的对比,都要讲珍惜当前历史机遇,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九十年代的一天,我讲完后,下课时,有位学生走到讲台前,对我说:“老师,你讲的,就是我的叔叔。”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孩子已长大成人,还是当地粮食部门的一名基层干部。如果没有改名的话,他孩子叫陈东林,现在应该有五十几了。
哭泣吧,苍天
“5.22”事件,是北京高校唯一一次面对面拼杀、造成重大伤亡的武斗事件。在这次武斗中,尤其最不应该、最令人痛惜的是,这三位死者中,竟然有一位是女同学,农业经济系的廖金妹(还有一位也是农经系的杨大志同学)。她是作为卫生员,真的是奋不顾身地上去抢救受伤倒地的同学,却也被刺杀了,被活生生地刺杀了,永远地倒在自己母校的操场上。她是我们班一位同学的老乡,还来过我们宿舍几次,能记起她的模样。我不是现场目击者。我至今无法想象,这些带血的长矛是怎么刺进一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子,在她单薄而柔弱的身躯上,拔出又刺进,拔出又刺进!
还都是同窗手足啊!
哭泣吧,苍天!苍天!!苍天!!!
当然,在这腥风血雨中,也难得有一些人性的闪光。当年参与这场武斗的我方的李同学前不久告诉我,当他手持武器踏上这操场时,看到这场面,既要保护己方的同学,又看到对方倒在地上的人,心里是异常的复杂。在他往前冲的时候,对方一位同学往后跑,因慌不择路而跌倒在地,他还上去跟他说,快起来,赶紧跑吧。
或许有人会说,要是大家都这样就好了。但是在一个泯灭人性的大环境里,不能指望这样。暴虐的滔天洪水,早已吞没了一切。被践踏得七零八落的理性是挡不住这些的,最多不过是狂涛中一些稍纵即逝的泡沫而已。
惨剧过后,“新人大公社”隆重地召开了一个追悼大会。会上群情激愤,高唱着国际歌和毛主席语录歌。王锡中同学的父亲作为死难者家属代表在大会发言:儿子是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是光荣的;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
现在想来,他们的血还真不应该白流。他们的鲜血和生命,带给我们今天的人们有哪些思考呢?今天的我们还认真地想过这些没有呢?
(本文系作者回忆录《风霜雨雪忆年华》的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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