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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丨杨劲桦:玛丽与我(下篇)

杨劲桦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介:

        杨劲桦,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1983年赴美国留学,获MFA艺术学位,是中国大陆学生在美国顶尖电影学院拿到最高电影创作学位第一人。2010年在国内出版作品集《梦回沙河》;2013年翻译出版老师理查德·沃尔特的专著《剧本:影视写作的艺术、技巧和商业运作》中文版,在亚马逊同类作品排行榜中曾名列第一。现为电影公司CEO,定居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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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劲桦:玛丽与我(上篇)

        杨劲桦:玛丽与我(中篇)


本文作者研究生毕业典礼留影。


        (七)

 

        玛丽在那里吃吃地笑,几次欲言又止,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但猜得出是烧红的。我耐心地等,忍不住也跟着笑。


        “哎呀,是山姆呀,你知道的 ……”她羞羞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尽管下意识里我等着她说出这个名字,但还是禁不住一凛,心便沉了。


        屋子静下来。


        “你觉得他好吗?”她声音热切。


        “当然好,好极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知道吗?”


        “不。”玛丽长舒了口气,甜甜的。


        我心里暗想,如果玛丽不是盲人,这俩儿人在个头上智慧上脾性上还真般配。


        “山姆是澳洲人,读完书要回国的。”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我愿意跟他去。”玛丽立刻不加思索地答。


        “嗯,”我停顿了一下儿,又小心翼翼地:“ 你知道他是个胖子吗?大肚子,大双下巴……”,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自己讨厌。


        “哈哈哈 …… ”,玛丽笑得前仰后合,可我却笑不出。


        玛丽认真地说:“我喜欢啊!”


        是啊,人生还有什么比喜欢更重要的呢?

        ……


        爱情就是雨露阳光,那天晚上以后,玛丽越发娇艳。她快乐,出门进门动静变得很大,说什么不好笑的话题都笑个没完,无穷的精力,表情像个稚气少女,一天睡梦中突然哼起了歌儿,吓我一跳。


        原本有点儿遢拉的玛丽,现在变得很在意穿着,早起也不锻炼了,花很长时间挑选要穿的衣服。一天早晨,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着睡衣饶有兴致地看着玛丽,她摸摸簌簌地这件衣服脱下那件又穿上。


        我问:“你觉得红颜色是什么?”


        “很热。”


        “粉色呢?”


        “软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


        “为什么?”


        “深深的。”


        “也有明艳的蓝,比如天蓝。”我掀开毯子跳到地上,去淋浴。


        我迅速清理完毕,回来看见玛丽还在梳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卷卷的刘海一会儿梳上去,一会儿又扑落下来,旁边看着,好笑又有点儿心疼。嗨,人如果能够永远沉浸在爱中该有多好,一切苦难都将不成其为苦难。


        凡陷入爱的人,多少都显得有点儿缺心眼儿,满心思里装满了爱人,不仅对别人视而不见,常常连自己都忘了。


        玛丽是丝毫不掩饰的,每当我们同学在一起时,只要山姆在,玛丽就亢奋,打断别人说话,还夸张地站起来,手舞足蹈争抢着大声讲,使人想起在阿凯迪亚孔雀园里看到的雄性孔雀,着急地把自己美丽的屏翅打开。


        我抬起眼皮偷看别人,偶尔会遇到冷冷的目光,于是血就涌上来,恨不得上去按住玛丽的肩膀,让她安静坐下。


        无论如何,那些天是生命中愉快的日子。愉快里有一丝不安。


         山姆像一株扬脸看着太阳笑的大向日葵,只有快乐,没有忧伤。他每天热心助人,为自己的快乐不断地增添着能量。然而这一天,山姆居然变沉默了,热闹处少了他的身影,好似躲避着什么,偶尔在楼道里碰到,他原本坦然的眼神突然显得慌乱无辜,清淡地打个招呼,就急急走过,头也不回。玛丽每次吃晚饭时都故意磨磨蹭蹭,从头吃到尾,我知道她在等待山姆的出现。


        那一年的情人节,我晚饭前回到宿舍,玛丽正在给修女打电话,看我回来,就挂断了。然后,她一会儿站起一会坐下,焦躁不安。


        突然她对我说:“劲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她有点儿腼腆,踌躇了片刻:“你到山姆的门上看看,有几朵花?”


        我下楼走到山姆房间的门口,看见贴着五六朵红色的大康乃馨,还有卡片。我突然心里有点心酸。走到前台,看见管事的凯瑟琳正在一根一根地修理着鲜花,就问多少钱一支?答 5 美元。


        我当年实在很穷,没什么钱,我又指着剪下来的那些碎碎小朵的花,问可不可以 5 元多给我几支?凯瑟琳说你都拿走吧。


        我仔细地把花一朵朵缕好,绑成一把,让凯瑟琳放在玛丽的信箱中,她问我要卡片吗?我迟疑了一下,说不要。


        晚上躺下后,玛丽高兴地说:“有人送我一把花,不知是谁,你说是不是他?”


        没多久,玛丽就感觉到了山姆的冷落。她是那么的敏感、脆弱、无助,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中。她每天给修女打电话,祈求上帝的帮助,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做功课时她就到门外过道里打。


        后来她早上不起床,不吃饭,也不上课,脸都变成了灰色。我每天看着她很难受,但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天在餐厅吃晚饭,同学问我玛丽怎么没来,我抬起头,刚要回答,看见斜对面隔着几个人坐着山姆,我们四目相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淡蓝色的眼睛变成了深褐色。我喉头一下子卡住,再也吃不下去,站起身离开了餐桌。


        我带了点儿食物给玛丽,下决心跟她谈谈。开门进屋,看见玛丽已经起来,蓬头乱发地坐在床边发呆。我把盛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拉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想来想去,好像说什么都是废话。于是说:“玛丽,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可能不是真的,你想听吗?”


        她不答,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就开始讲:“在欧洲的某个地方,有个修道院,里面住着个年轻修女,与外界的一个少年相爱,最后两人决定午夜时辰,从教堂外的小河边私奔。少年届时驾着小船在河上等,迟迟不见女孩的踪影,直到黎明。少年于是鼓起勇气,去敲教堂的大门。一个老嬷嬷出来开门,交给他一个小盒子,说是女孩托付的,让他以后不要再来。少年黯然离开,回到小河边,打开盒子一看,你猜是什么?是一对眼睛。”


        我当时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讲了一个这么不搭嘎又忌讳的故事,潜意识里,我要让她排山倒海地发泄。


        玛丽脸色煞白,痴在那里,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人其实很多时候最想要的,只是握着一只有体温的手。


        突然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从她干瘪的眼皮里流了出来,让我觉得很震撼,有点儿害怕,喘不过气来。


        她说:“很痛,我受不了了。”

        ……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耳边响起了罗大佑的歌。 


 本文作者在北京天坛医院为美国PBS拍摄针灸麻醉开颅手术。


        (八)


        南加州,情人节过后就是春天,上帝为相爱的人们营造着情调,让所有的色彩在此刻绽放出来,门前庭后,柳丝榆荚,花飞花落。我们宿舍楼旁边,大片大片地盛开着金红色的君子兰,这种花曾在中国价值连城,一株高达万元,对当年每月薪资几十块钱的百姓来讲,瞅一眼都觉得尊贵无比。


        我看着它们漫坡漫野,如此不羁地乱开着,顿时觉得所谓的尊贵味同嚼蜡,孤单苍白,是人为制造的俗耐,哪里比得上这种亲近得可以把脸贴上去的随便和美丽。


        然而,上帝却忽略了他的玛丽,这个如此虔诚信奉他的子民,像一朵见不到光的花儿似地日渐枯萎着。


        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玛丽不再打电话麻烦修女,变得寡言也更加爱吃巧克力。她每天一包接着一包地吃,就像有些男人一根一根不停地抽香烟,随之身体肥胖开来。


        诸位想必看过富态的陈文茜主持节目吧,文茜小姐也酷爱巧克力,只是控制每天只吃一颗,吃的时候是她一日里最美妙的时刻。玛丽不要自制,我看着她身上鼓迸出来颤颤暄软的肉,心下可惜。


        一天,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狂飙大雨,还有风呼呼地吹,这在阳光普照的南加州是极少见的。暴雨从中午下到了晚上,因为没有雨具,我被困在系里,回不了宿舍。


        最后实在等不及了,日裔教授Nakamura借给我一个装胶片的大片盘盖子,多少管点儿用,我就顶在头上往宿舍狂跑,鞋子踩在水里,溅起水花,没过多久,就全身湿透。


        天沉沉地黑,我跑到离宿舍楼还差100米左右,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咣当一下子他滑倒在地,摔了个马趴,吓得我赶紧将他扶起,一看是工程系的学生沃特,没等我说对不起,他爬起来就接着往前跑,神色有点儿怪异,眼光躲闪,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觉得很诧异,站在雨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沃特和我非常熟悉,他从德克萨斯州来,工程系的研究生,也和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


        沃特隔三差五地要到我和玛丽的房间来聊天,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带有浓重德州口音的英语。他人很内向,个头不高,长得有点儿萎缩,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感觉顿顿地,比较孤僻。


        别人都说他喜欢我,经常邀我出去喝咖啡或参加什么活动,我每次都很为难。由于我不太懂美国的文化,不知道明确地拒绝是不是很无礼,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绞尽脑汁推三阻四。玛丽很敏感,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她问我:“你喜欢沃特吗?”


        “你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喜欢?”


        “就是你对他感兴趣吗?”


        “男女方面的兴趣?哦,绝没有。”


        “那就一定不能去!”玛丽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我牢牢地记住玛丽的话,绝不能去喝免费的咖啡。不过当然,大家彼此还是朋友,所以我很纳闷,沃特今天被我撞倒了,却没和我说一句话,平时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追上我来。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我三两步跑上楼,看见房门半掩,推门进去就大喊,“玛丽,我成落汤鸡了……”


        没有人应,却见玛丽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脸部似笑非笑,一条毯子半遮着小腹,真是怪怪的,又不到睡觉的时间。当时我也顾不上多想,赶紧拿了浴巾就去冲热水澡,换上干衣服。


        待回到房间,看见玛丽还是那样躺着,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来,我站在屋子中央,审视着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直觉告诉我一定是的。


        “玛丽……”我很冷静地。


        她没说话。


        “发生事情了,对不对?”过了好一会儿,我又问。


        “是我自己愿意的……”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喃喃地嘟囔……


        “愿意什么?”我突然感到了窒息。


        她不答。


        “愿意什么???”我提高了声音,自己觉得音调都变了。


        她还是不答。


        我觉得就快要哭了出来,走上前去,抓起毯子盖住她赤裸的全身。


        “告诉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他是谁?”我大声地。


        “没有问。”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灵魂好像都飞走了,我不敢往下想,不敢想细节,觉得屋子开始旋转起来。窒息,喘不过气,我打开门跑了出去。


        楼外依然大雨如注,我傻子一样走进雨里,满脸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告诉别人或者去报警,但理智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玛丽有选择的权利,她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这是她本能的意愿。

        ……


        后来玛丽主动提起这件事,很平静地讲述,那天她也是淋了雨,所以去洗澡,回屋可能没有把门关严,觉得有人进屋,以为是我回来了,待听见沉重的呼吸声,知道了是个男人。


        她说当时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那里,有一段距离,那人一步也没有向前走,而是她自己主动朝他走了过去。


        他开始抚摸她,很轻柔地,爱惜地……没有暴力,她感觉美好……就是这样,从头至尾她和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沉默地听,内心挣扎地闭上眼睛,试图去理解,去感同身受,分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欣喜还是一种悲哀,然而我体会的是,悲哀的欣喜。


        玛丽要求我保守这个秘密,我说当然。


        过后不久,我突然想起下大雨那天沃特奇怪的眼神,加上后来再也不见他的影子,冥冥中感觉难道会是他?这个疑问到今天都埋在我的心中。

        ……


        这件事情过后,我心里总是觉得抑郁,玛丽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我们的交谈少了,但是心里的距离好像拉近了一大步,彼此的在乎不再是源于客气。


        有天课间,我匆匆跑回宿舍寻忘记带的书,推开屋门,见玛丽木然坐在床前,我惊讶地问为何不去上课?她轻轻地答不想去。我有了不好的感觉,就说与其你这样浪费时间,不如跟我去上课吧,看电影。她乖乖就跟着我站了起来。


        我酷爱看电影,选择来美读书,彻底满足了这个难以遏制的欲望,仅这一点,我就永不言悔。


        UCLA电影学院里在好莱坞拥有一个全美国最大的电影资料馆,应有尽有。读研究所的那几年,我几乎没有一天不看电影,上课看,下课也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校内校外都看。


        过去只能在世界电影史上读到的影片记载,竟一一全部亲眼目睹了—— 好比法国新浪潮仅有的几只拷贝, Alain Resnais 的 "Last Year at Marienbad" ,Jean-Luc Godard 的 "Alphaville" , 意大利的写实作品,法斯宾德,黑泽明,德沙雷瑞等等等等,每部一看完,就被教授要求写报告,尽管好受,但也折磨,看到想看不敢再看,压力重重。


        我领着玛丽进入了系影院,暗黄的灯光下,找了边上的位子坐下,很多同学转过脸来看她,目光诧异,还好玛丽看不见。那天的放映迟迟不开始,却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来,黑压压地乱头簇动。


        我们在等一部重要的片子,前苏联的早期影片《战舰波将金号》,此影片是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 Sergei Eisenstein ) 1925 年的作品,在世界电影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蒙太奇的手法在影片中的运用把电影艺术推向了一个高峰。


        我让玛丽耐下心等,并给她大致讲述了电影的背景。几个关系近的同学走过来打招呼,我给他们彼此介绍认识,玛丽有点儿腼腆木衲,但看得出心里是欢喜的。


        回到宿舍我们从俄国电影聊到俄国小说,玛丽说过去曾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知道的不多。她说话时情绪还是沉沉的。

        ……


        春季学期开始,玛丽递过一本软纸皮的书,让我念给她听,我接过来正反面翻了翻,是屠格涅夫《罗亭》的英译本。问怎么有时间读小说?她答选了一门俄罗斯文学课。我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吧,那些长长的英文名字我读不利落,玛丽说,名字是俄文。


        几天后,有人推车送来了成堆的大盲书,都是复制的俄国小说,玛丽着魔似地整日沉潜在里面,好似文革中我读翻译小说时的那种痴迷,可能和她当时的心境有关。


        一天深夜我忙完功课已经两三点钟,玛丽还在窗前读书,我就蒙头先睡了,早晨睁开眼睛,她还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块捏好的石膏。我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膀,谁也没说话。


        晚上,她突然告诉我想转专业,去读俄国文学的博士学位,我说你疯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法学院的,更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从法学院的正门再走出来。她默不作声。

        ……


        “俄国文学很独特,与其他欧洲各国小说风格相差很远,”玛丽那几天张口闭口就是这个话题,“为什么它这么吸引人呢?”


        “很复杂,连幅员辽阔,寒冷,苦难,粗燥,都是原因之一,早期没人把俄国文学看在眼里,英法视他们为二等公民。”我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头下,闭着眼睛跟她瞎聊。


        “嗯,我找不准怎么来表达它的震慑力 ……” 她蹙着眉。


        “ 粗犷,野,萧瑟坚硬的压抑,这个写实的整体基调,是它深沉的魅力所在。”


        “ 对,那感觉,描写欢快的片断读来心也是沉的。 ” 她声音有点儿激动。“教授要求每人挑一个作家来写,你说选谁。”


        “如果是我,我选普希金。伟大的诗人,尽管他小说只写了几个中短篇,没有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那么恢宏, 30 几岁就决斗死了,但他是里程碑,从他开始了真正的俄国文学。”


        “劲桦,我很惊讶在中国还能受这么好的教育,听说中国很落后,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玛丽的话让我觉得刺耳,那时我特别敏感爱国,现在想来不可思议,尽管她说的不算是坏话,我已经不以为然了。


        我说:“呵呵,别忘了苏联是中共的老大哥,俄罗斯文学在 20 世纪初就介绍到中国,我上一代的人,受很深俄国的影响,有俄国情结,对这些俄国作家和作品更都是耳熟能详。反而是大多数的美国人对中国一无所知。”


        玛丽吃惊地使劲儿点着头。

        ……


        现在回想起,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不久,我陪尼克布郎教授去中国讲课,离开了一段时间,返美后我抽签不中,被迫搬离宿舍。后来我还常去探望玛丽,她也会来系里找我,然后在北校园喝杯咖啡,聊一聊。直到我出去做论文,繁忙无比,彼此就失去了联络。回校后我到法学院找她,秘书说玛丽已经毕业了。


        1990 初年的一个清晨,电话铃声响起,我还在睡觉,闭着眼摸到床头的电话。


        “喂,是劲桦吗? ” 那边响起个女子的声音。


        “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露丝,学院通知你去意大利参加世界第一届学生电影节,代表 UCLA 和美国。”


        我愣了一下,代表美国?心想可我是外国学生呀,而且已经毕业了。


        “还有谁去?”我问。


        “亚历山大·佩恩。”


        “怎么去?”


        “今天到学校来拿机票和有关的材料。”

        ……


        到学校找不到停车位,我只好把车停在很远,从校园的这一头要走到那一头,足足费了我半个小时。走到北校园的图书馆时,看见前面一个大胖女子柱着个白棍子,知道是个盲人。突然我有种熟悉地感觉,就加紧脚步小跑地追上。


        “玛丽,”我试探地叫。


        前面的胖子停住脚步,凝神谛听。


        “ 玛丽,是你吗? ” 我又叫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棍子扔在地上,两臂张开。


        “噢,劲桦。”我们抱在一起,她摇晃着我,我的身体陷在暄软中。


        我问你不是毕业了吗?她答又回来念俄罗斯文学的博士学位。我松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棒,玛丽。”我非常吃惊她的执着。


        “我在 PBS 看了你的电影,看了两次。”她兴奋地告诉我,“我还去跟他们要你的电话号码,可是你搬家了。”


        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本文作者(中)与美国著名电视评论家Bill Moyers(右) 在中国拍片留影。


        (尾声)

 

        前不久,老同学尼尔斯·缪勒(Niels Murller )打电话约我吃中饭,我们在葛藍岱尔一家韩国人开的中餐馆见面,他点了两道莫名其妙的菜,不知谁教他的。 


        尼尔斯说今年太阳舞( SunDance )影节时大家都到了,唯独缺你,真不懂你这些年为何该做的不做,而去做不擅长的事情。我瞥了他一白眼,答因为懂得了自己没那么重要,费人家的银子去抒发自己的情感,是件不太道德的事情。


        尼尔斯是德裔,短幽默,他咬着牙地笑,说你这是在损谁?我赶紧也笑着为尖刻讨饶说别多心,你能够用西恩·潘做你第一部戏的男主角,清水变鸡汤。(注:暗杀尼克松The Assassination of Richard Nixon 是 Niels Murller 执导的第一部剧情片,大卡司, 西恩·潘主演)。


        他恨恨地:“嫉妒。”


        我快乐地:“羡慕。”


        “真的,不开玩笑,西恩·潘是个聪明的表演家,几年前我还给中国电影杂志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我收住笑,诚恳地。


        尼尔斯:“你应该说尼尔斯·缪勒是个杰出的导演,你更应该写一篇介绍我。”


        “同志尚需努力。”我眨了下儿眼,呵呵。我们像在学校时那样你来我往地调侃着对方。


        突然,他认真地问:“你就真的不想回来吗?”


        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街上的熙攘,假装没听见。


        “其实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他轻描淡写地,也随我转过头去,看见外面红绿灯十字路口,一个坐在轮椅里的残疾人正在自行驶过马路,车辆们耐心地等待着……


        彼此不看眼睛,我可以装得很酷:“热情不再,没了 soul,只剩一具臭皮囊,写出来的都是滚刀肉。”


        他回过脸,我感觉到他的目光。


        沉默。


        他很平静地想要开始:“我也曾有过一段非常低沉阴暗的日子 ……”


        我坚持着没听见,无表情,专注地看那残疾人上下路坎。


        他敏感识相,止了啰嗦,也随着我的眼光看去:“他技术还挺高的,哎,你原来那个瞎子室友呢?叫什么来着?”


        “玛丽。你还记得她?”我身体直了直,回过眼睛。


        “她现在怎样?”


        “毕业后我东奔西走,断了联络。”


        “上网查呀,网上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停了一下儿,“你把她的事儿写出来吧。”

        ……


        开车回到家,我在Google 里打出了玛丽和她的姓氏,出来了很多的信息,仔细挑选出两条读着有点高兴的,写在下面,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玛丽:


        1)洛杉矶时报:玛丽父亲的烈酒店卖出的一张乐透中了大奖,店主分到 93,000 美元,她父亲说这是他一生最值得庆贺的事情,将用此钱支付他天生失明的女儿玛丽去列宁格勒学习俄文的费用。玛丽最近从 UCLA 法学院毕业。(这条信息肯定是真的。)


        2)2004 年玛丽和她的丈夫从波士顿到纽约欲乘华人的公车被拒,因为司机不允许他们的导盲犬上车,理由是怕别的乘客动物过敏。之后这对盲人夫妇起诉,2007年法院判决公车公司赔偿他们6万美元。(这条信息我不能确定,尽管同名同姓同是盲人,可是这个玛丽似乎是学音乐的。)


        读完网上似实又虚的信息,逝去的日子在脑海重现,我心底伤感隐隐,流出毛毛细雨天的湿润,于是写下这篇《玛丽与我》。 


        (全文完)


本文作者翻译出版老师理查德·沃尔特的专著《剧本:影视写作的艺术、技巧和商业运作》中文版,在亚马逊同类作品排行榜中曾名列第一。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获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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