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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新 2018-05-23
原题我与邓力群一家的交往

作者:刘国新

节选自《百年潮》2017年第1期


邓英淘(右)与家人在一起


我和邓英淘(邓力群之子)是北京景山学校的同学。他原名“邓婴淘”,英淘的“英”字是后改的,和樱桃二字同音。当年有首歌叫《樱桃好吃树难栽》,我们一唱这歌大伙儿就朝他笑,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至于他什么时候改名,我就不得而知了。


北京景山学校是1960年在原北京市东城区东高和北京市第九十一中学基础上创办的,归中宣部领导。景山学校当年是“九年一贯制”,实行精英教育(指学习成绩和思想品格),淘汰率非常高。景山学校一成立,我就从大佛寺二小转过来。我们二年级有五个班。到四年级结束时从五个班选出两个实验班,剩下的三个班叫普通班。五年级快到期末时,学校突然决定我们小学毕业(按照“九年一贯制”没有小学毕业一说),参加全市统一考试。由于教材不同,临时突击对口径。毕业考试,两个实验班淘汰了一个,只有一个班直升本校,其余四个班都考到外校去了。同时,从外面招进来一个仅有二十几人的班。


经过两轮淘汰,我和英淘成了同班同学。


真正让我们俩走得比较近的是一次课堂辩论。记得是学习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后,老师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你认为鲁智深在现在还有没有学习的价值?思考片刻后,老师让认为没有的举手,呼啦,一下子举出一大片。又说认为有的举手,只有两个人举手,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邓英淘。于是,老师让我们俩走到前边,让大家提问,我们回答为什么有。辩论的具体细节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没怎么说,全靠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滔滔不绝的雄辩才能在那时已经表现十足。这以后我们几个说得来的同学经常在一块儿玩儿。一是练“块儿”(就是玩双杠、单杠),一是打篮球。


“文化大革命”爆发时,我们正值八年级,我们班是八(二)班,年龄大都在十五六岁。我们那一伙儿同学没怎么分化。由于父辈都受到冲击,我们在运动中既不太可能领一时之风骚,在潮头喧嚣,也不至于像出身地富反坏右的受歧视和冷落,基本上还相安无事。但因一件事打破了平静,就是那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对联。


这副对联在社会上流传后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学校中学楼(大门北侧)的门口,落款是“革命造反班”。人们进进出出,低声议论,不敢高声语,气氛紧张而压抑。记得英淘是下午来的。他一到,就有同学指给他看。他看了之后,不容分说,立刻组织我们写了一副反对联,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造反”,横批是“重在表现”,贴在门内侧,署名是“革命造反二班”,简称“革造二班”。


此联一出,马上引来厉声质问:“谁贴的?”“我!”英淘大声地回答。在那种环境下真是需要十足的勇气,因为早有一批人虎视眈眈地环伺四周。于是,开始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英淘嗓子都喊哑了,后来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在气势和语言上毫不输场。对方最后只能骂他“黑帮子弟”。景山学校这一点比较好,吵得再凶也不动手,学校始终没有发生武斗。自此以后,“革造二班”算是有了名头,写了不少有影响的大字报,大多是英淘口授。


1968年年中,开始毕业分配。我被分配在北京铜制品厂,属于留城的。但当时受一部反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纪录片《军垦战歌》的影响,我坚决要去“屯垦戍边”。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正在招生,我最终如愿以偿去了黑龙江兵团。英淘因为他父亲还没有被解放,政审不合格没有去成。我走之前,我们相约到天安门前合了影,是用当时不太容易搞到的135相机21定胶卷拍的。1969年,英淘被分到山西插队,我们相隔千里之外。


邓英淘到五七干校探望父亲邓力群


1970年春夏之交,英淘突然出现在我们连队。原来他从山西跑到东北看我们来了。这在那个年月本已有些神奇了,更神奇的是,他居然只花了5分钱站台票,一路蹭车而至。中间他被查出来,轰下车,再想法搭车,不知道换了多少车才到临近我们团的火车站,再搭车到团部,再搭车到我们连,一路颠簸。他在我们连住了一段时间,又到其他连逗留,前前后后有一个多月,极其洒脱。从东北走后,他又游历名山大川。在庐山,他居然绕过了九届二中全会的外围警戒线,被扣。于是接受审查,被关了快一个月,经审查无事才放出来。这成为他此次出行经历中最神奇的一幕。


后来,他安心插队生活,从山西到河南,潜心中国农村问题研究,还当了生产队长。


邓英淘父亲邓力群与母亲罗立韵结束干校劳动后回京,1974年


1977年恢复高考,我和英淘成为77级大学生,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他考入北京大学经济系。两校相距不远,我们又时常来往了。那时大学校园的气氛真是值得怀念。大学生们学习的认真劲儿,和高考指挥棒下的学生完全不同。对知识的渴望,是积十年贫血后的急速汲取,但又不是死读书。同学们都经历了社会动荡和生存压力,不再是简单的为分而学,都自觉地联系着国家的发展和民族的前途,学术思想异常活跃。年轻人仍然崇尚集体主义。那是一个出思想出人才的年代。


英淘在北大经济系自然又显出他的不寻常。他是北大最早自主跨系选课的,也是同时代人中最早把数学引进经济学的,因此被人称为“北大经济系的一位奇人”。


大学毕业后,我继续读研,他则踏上探索改革开放前沿问题之途。由于专业的不同,我们彼此的交集少了,但他的身影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视野。


1984年年底,当所有人还在为实现现代化而欢欣,并且比照已经实现了现代化的国家擘画中国现代化蓝图时,他就已经在思考现代化的实质是什么,中国要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西方模式可否为中国所师法了。他当时明显感到中国的现代化不应该也不可能走发达国家的老路。同时,他还隐约感到,当时国内比较流行的、以满足人民的基本需求为目标的发展方式,对实现中国的高度现代化存在很多缺陷和不足。他提出“双重压力”问题:第一重压力是落后的压力;第二重压力是世界资源的压力,即“资源短线制约”。如果占世界人口70%至80%的多数人都要现代化,能源消耗必须得翻两番﹑四番,地球明显承受不住。


我欣赏的,不仅仅是他那么早就从资源的角度,在世界范围内看待中国现代化的可行性,更是他能从最基本的资源问题着眼,得出中国不能走西方的老路,中国的发展要让大多数人都能现代化的结论。



此后,他致力于寻求新发展方式,关注水资源调配、水利工程、海水淡化、太阳能、风能、生物能源、清洁燃烧、沼气、可降解塑料、太阳能陶瓷等,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中国。他不是坐而论道的经济学家,而是通过实地考察搜集大量第一手资料、数据和案例,推广新的科技进步成果,为新发展方式和道路做最基础的工作。他还到辽宁、山东、陕西等地的农村,收集农村沼气、养猪、养鱼、种植水葫芦等实践中的成功案例,总结基层在生物质能方面天人合一、循环互动、永续利用的好做法,并不遗余力地加以推广。他认为,“这些元素开始逐渐成型,将来会支撑起一个多数人的现代化、普通老百姓的现代化”。他提出的“高水北调、低水东调、风水互济、提升并重、东西对进、调补兼筹”,通过引水再造一个新增100万平方公里平原的中国,是一个极富有洞见的愿景。


谈到中国共产党的现状,英淘清醒地看到:“信仰危机确实严重,如果中国整个都是贪官污吏当家,共产党早就完蛋了。红旗之所以能够坚持到今天,就是因为行行业业,都有共产党员在第一线,和人民群众一道,坚持韧性的持续奋斗”,“我们在基层调研时,到处都碰到这样的干部和党员。”所以他相信,在镰刀斧头的党旗下宣誓效忠的8000万共产党员不可能完全腐败。他提出的“坚持名分﹑员主固基﹑期限责任﹑系权制衡﹑两体互动”的20字改革方针,切中时弊。


三联书店出版的邓英淘文选


2001年年末,我刚过50岁,事业正处在上升期。我是党史科班出身,在中国人民大学又曾经担任过中国当代政治教研室主任,可单位机构调整时,没有让我去政治史研究室,反而让我到自己素无积累、在所里属于小室的文化史研究室,心情沮丧。英淘得知后,和我促膝交谈。我很少见他这么讲话,一改平时的犀利风格,语带关切,还有点哥们间的惺惺相惜。他说,其实文化史很有搞头,开一片新领域不也很好嘛,并用自己担任社科院经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的经历给我例证,使我很快渡过了那段不适应期。


2009年暮春,一位海外中国学学者到北京,想见英淘,希望我引见。我给英淘打电话,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我安排在英淘家附近的巴国布衣小聚。谈话涉及的是改革开放中的一些人和事。这次见面我有两个意想不到:一个是英淘对改革开放的历史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对很多事件熟稔于胸,信手拈来,完全不逊于专门史家;另一个是没想到他人消瘦得厉害,几乎有些脱形。我禁不住问他怎么搞的。他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血糖有点高,随我们老爷子。过后不久就得知他的胃癌已到晚期。当2012年年初,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省人事。

邓英淘与父亲邓力群


能让我打心眼儿里佩服的人并不多,但英淘绝对是一个。年轻时佩服他有主意、有能力、敢作敢为。成年后佩服他有思想、有眼光、有胆有识。我常常想,给一个什么评价才更切合他,久久不能有所得。不经意间我在网上读到一篇怀念英淘的文章,称英淘为“国士”,“‘国士就是把小我扔地上,大我扛肩上,以书生之微、江湖之远,为芸芸众生、茫茫大地穷理究心,殚精竭虑,死而后已。”(黄纪苏:《读李零和邓英淘》)我认同这一说法。国士是群体中的佼佼者,以英淘的行为和思想力而言,称其为国士,似不为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英淘平时就是这样,见面没别的,谈的多为国事。即便在垂死的病床上,“那双大眼睛一如既往闪烁发亮”,“竟无一语涉及生死”,侃侃而谈的全是多数人的现代化,普通老百姓的现代化。


记得有一次在力群同志家,谈完正事,我顺便问一句:淘淘现在怎样?没想到力群同志长叹一声说:还能怎样,沾我的光啊!语气中带着些许伤感。老人家很少有这种情绪流露。当周围的人无不为之惋惜时,英淘却胸怀大格局、大思想,脚踏实地在为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探索,并且坚信“功成不必在我,会有人继续搞下去”。我们常常说为中国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一辈人是革命理想高于天,后来的人还有没有这种理想呢?至少英淘还有。作为红色后代,英淘与先辈的根脉相通,方向相同。他是为大多数人的,体现了那种最难能可贵的革命精神。


(作者是当代中国研究所研究员)



人物小传

邓英淘


邓英淘(1952.9.5-2012.3.11),湖南桂东人,原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邓力群之子,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1982年2月~1985年7月在农村发展研究所工作,1985年7月~1988年7月在国务院农研中心工作,1988年7月以后在农村发展研究所工作。后来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生态经济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农村金融研究会理事。1992年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997年任中国社科院经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主要学术专长是计量及数理经济学,从事农村宏观经济研究。2012年3月11日逝世,享年61岁。


主要代表作有:《走向现代化的抉择》《邓英淘文集》《中国预算外资金分析》(合著)《海南模式的特征问题和前景》(合著)《新发展方式与中国未来》(合著)《中国农村的变革与发展》(合著)《中国体制改革的进程与趋向研究》(合著)等,此外,译校《社会科学中的数学模型》等5部著作,撰写论文28篇,内部报告4篇,完成各类成果总量约138万字,《中国农村经济发展与改革面临的问题与对策思路》一书奖1990年度孙冶方经济学奖。 



邓英淘著作


本号获作者许可转载,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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