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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 | 童润棣:家有千万,补纳一半

童润棣 新三届 2019-06-07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童润棣,1954年出生于南京,1966年小学毕业,1969年初中,1970年参加工作,7年间干过机械操作(刨)工、装配钳工,后调入科室,从事统计、设备管理和生产。1984年通过坚持5年业余学习日语,经社会招聘,调离原工厂从事专业日语翻译工作,直至退休,期间于1989年~1991年被特聘去香港某公司,专司对日贸易工作。


原题

要知儿母看儿衣


作者 | 童润棣



母亲远去后,整理母亲遗物时,在梳妆台一个抽屉的角落里,找出一只袜底板儿来。


父母结婚照


我们这一辈人小的时候,穿的袜子是用纯棉线织成,极不耐穿,一双新袜上脚不久,脚趾、脚底、脚跟便竞相破袜而出了。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六人,还有祖母、外祖母十口人共同生活。除了穿衣吃饭,同时有几个孩子上学,除祖母在老屋北檐墙开了门洞,设一柜台摆摊小卖,虽能贴补些家用外,所有用度主要靠父母二人的微薄工资,经济很不宽裕,常常捉襟见肘。母亲总是把破了的袜子补好让我们再穿。


补袜子有一种专用的辅助工具,那是由一块脚底状木板和后立一个脚跟形的弧形木块,前后方向斜着钉一根木条所构成,倒有些像现在时尚女士使用的“鞋撑”,它被叫作“袜底板儿”。


记得母亲给我们补袜子时,先把袜底板儿塞进袜子里,将袜管(那时多为长筒袜)打一个结,使之绷紧;再用一块补丁缝合在破了的地方,有时还要在袜子的里面再衬一块布,并来回绗缝上几道,这样的作业称之为“上袜底”。上过袜底的袜子,寿命往往比新袜要长出好多。所以,那时家境虽然窘迫,可我们兄弟姐妹从未穿过露趾、露跟、露脚底的破袜!后来生活日好,又有了经久耐穿的尼龙袜、锦纶丝袜,袜底板儿早已没有了无用武之地,被母亲收起来藏身抽屉。母亲还留下了厚厚一沓“鞋样子”,也就是做鞋必须用到的纸质样板。


袜底板儿和鞋帮、鞋底的纸样 


简单的一双鞋,其制做工序颇为复杂,从糊“骨子”起,把旧衣物布片一层一层拼起来抹上浆糊裱在墙上,晾干后做鞋底鞋帮的基材。层数不同、厚度不同的骨子分别为做鞋底与鞋帮之用;铺鞋底则是将几十层上百层旧衣裤的破布片,铺平了摞在骨子鞋底的基本形状上,并用粗针大线缝合临时固定、再正面一针反面一针地借助于针夹(一种专用工具,现已难觅踪迹)缝制——俗称“纳鞋底”(俗称“千层底”)。


母亲纳出的鞋底平整板匝,横平竖直斜成线的针脚,呈现出整齐的点阵排列,仿佛是一件工艺品。再就是依照纸样剪裁鞋帮、滚鞋口(用斜纹布条给鞋口包边),完成这些后交由专业鞋匠组合鞋帮鞋底加工成鞋。


及至我们这一代也有了孩子,从两位祖母三寸金莲的小脚到一个个幼儿下地学步之始的软底鞋,四代人都穿过母亲做的布鞋。母亲做过的单鞋棉鞋式样繁多尺码齐全,长年积攒下的纸样厚约两三寸。老南京话里有句歇后语:老太太做的鞋——样逮(多)呢,用以形容某人点子多、主意多、办法多。街坊邻居的大妈大婶们,做鞋都会来我家借用母亲的鞋样子。


我们家孩子众多,穿衣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再老三”。我排行老五,虽多穿旧衣旧裤,衣裤若有了破洞,母亲的补缀是不过夜的。我依稀还记得母亲那时常常待我们一个个睡下后,在昏黄的灯光下缝补衣服的场景。所以,不管春夏秋冬,我们穿的衣裤,不仅洗得干干净净,补也补得整整齐齐的,这常得到邻居大妈们的交口称赞。


对此我曾听老祖母说过这样的两句话——一句“家有千万,补纳一半”,我的粗浅理解是,一个家庭的千万家财,有一半是主妇一针一线缝缝补补积攒起来的;还有一句“要知儿母看儿衣”,是暗指孩子穿衣的整洁与否,即可判断他(她)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长大成人、为人夫为人父后,我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可是一个旧时婆婆对媳妇的最好褒扬哩!

 

母亲老年照


2018.10.24



外一篇


我的祖母

她不是父亲的生母


作者 | 童润棣


 

新年前祖母猝然长逝

 

祖母以九十二岁高龄驾鹤西去,她走得很突然。就在离开我们的前三天,她还一如既往地为全家人起早摸黑,日理三餐。


1968年的12月21日,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家中的一孙儿一孙女为为响应这一号召,过了新年即将背起行囊启程离家,去农村插队。父母婉转地跟祖母说了,她听后问道:“两个这点儿大的娃儿,一下子离开爹妈去那么远的乡下,那怎么行呢?你们放心吗?”母亲说:“这是毛主席叫去的,去的娃儿多呢!”一向深明事理的祖母说:“哦,哦。那是不能不去。”


其实,有些文化的祖母对“文化大革命”是很不能理解的,对于那荒唐年代里学校停课、工厂停产的乱象,她曾问过母亲“怎么会酱子(老南京话‘这样子’的发音)?”母亲只是简单地告诉她:“这是一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运动。”祖母只是“哦、哦”地应答着。而后来她又多次问过父母:“这“文华”打“革命”,要打到什么时候啊?”经历了兵荒马乱和军阀混战年代的老祖母,错把“文化大革命”听成了“文华打革命”、把“文华”和“革命”当成两个人,以为又遭遇战争了。


听说孙儿孙女的事后,祖母她老人家未再说什么便躺下了。母亲曾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想请医生能上门给祖母以适当的诊疗。可那是一个变态而又丧失人性的年代,医生听说病人已九十二岁时,竟回了一句“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看什么看!”那天,母亲是含着泪水从医院回家的。自晚清而民国而新中国一路走来、饱经沧桑的老祖母,三天未能进食后,在新一年到来的四天前,为儿孙辈带着满腹忧虑和满脑子不解,牵肠挂肚地去了!


祖母90岁时留影

 

半个世纪 难以忘却

 

敬爱的祖母离开这个世界,已整整五十个年头,如果她还在世,该有144岁了。


自幼年而少年、经青年而壮年,如今已渐入迟暮之年的我,在这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记忆中祖母的音容笑貌丝毫没有淡忘。祖母对晚辈的慈爱、她的辛劳付出、她的节俭美德以及她的慈言善行,早在我的脑子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曾听父亲说过,祖母的娘家虽非书香门第,但她从小受到过良好的旧式教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父亲尚不满五岁,祖父就罹患早逝,是祖母靠着给人家摇纱,含辛茹苦把父亲拉扯大的。

 

诗书教诲 爱而不溺

 

在我记事之初,祖母常把我揽在怀里,教我吟诵《三字经》《千字文》《昔时贤文》和《朱柏庐治家格言》等等。她还经常给我讲“孔融让梨”“岳母刺字”“韩信受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之类的故事。那时我就感到奇怪,老祖母的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许许多多的东西?


在我儿时,南京的数九隆冬,屋檐下总挂着一二尺长的冰柱儿。兄妹几个不管谁放学回家,祖母就一边唤着:“快来,快来!我的小命!”一边掀起皮袄的前襟下摆,让我们把冻得又红又肿,像红萝卜似的小手在她怀中焐热。然后便催促我们去完成作业。她告诉我们:“今天的事今天做,明天还有新功课”、“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些都是祖母常对我们说的。我记得祖母教我的第一首诗,是北宋汪洙的《神童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祖母对孙儿孙女呵护有加却并不溺爱。对每个孙儿孙女她都从严要求并循循善诱地施之以教。祖母的对我们的教诲,亦俗亦雅而寓理其中。


她教我们诵读“为人贪吃不成文,饮食何妨让几分。倘使幼年多吃惯,一生难做齐家人”的诗句。她要求兄长对弟妹谦让,告诉我们这叫“大让小,莫淘气”。在吃饭时,不管是谁撒落了饭粒,她一定要我们拣起来吃掉。并随之朗朗吟出《朱柏庐治家格言》里的“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两句来。她还把她那几十年如一日的饭后用开水涮碗,再将涮碗水一饮而尽的习惯称之为“惜福”,她说这样的“饭脚子”最“养人”,因为惜福才会有福;她还会就此说上一句“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老实讲,儿时听祖母说的这些话,有的未能完全理解,及至长大后,读的书多了,才透彻地懂得了老人家一词一句的个中深意。

 

克己待人 大爱无疆

 

在我们儿时,兄弟姐妹六人加上祖母和外祖母的十口之家,维持生计靠的是父母的微薄收入,殊为艰辛。祖母在和外祖母共同操持家务的同时,还在家门口摆摊小卖以贴补家用。尽管如此,记得那时凡有行乞者来我家门前讨要,祖母总会让我们送上一二枚“银角子”(硬币)或给点饭菜,她说:“出来要饭的人,一定是不如我们的。能给他们一点就给一点,这叫做‘分多润寡’。”有机会给他人帮助时,祖母常说的是“能有得给别人总是好事”、“宁愿一人养千口,不可千口养一人”。


祖母对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倾注了无限的爱。那时,父亲须早早起床赶路上班,祖母为了让父亲吃饱吃好了出门,她总比父亲起得更早,准备好早餐后等着我们一个个起床。有时,父母劝说祖母多睡一会儿,早饭由他们来做。祖母会委婉而幽默地说:“老年人迟起不好,那叫痴人多觉。”


祖母去世后,母亲还多次忆及提起,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灾害时期,我家是用马口铁皮罐头盒蒸饭的,每人一罐(只有二两左右),定量分餐。当时十六七岁的二哥虽已考入南京市第五中学的高中,为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自愿辍学,早早地进入一小工厂学徒当了铸造造型工,从事较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吃饭时,祖母总会不声不响地从自己罐中分出四分之一加在二哥的罐里。当母亲对祖母的“偏爱”之举不表支持时,祖母也只是简单地说一句:“这娃儿正长身体呢!”


我还记得,与我家相隔一条街巷,住着只身独居、无儿无女年纪略小于祖母的张奶奶,总爱来我家串门,如果有两天不来了,祖母便会叫我去张奶奶家探望,逢年过节还会让我送些菜过去。后来张奶奶卧病在床,也是祖母知道后让我去夫子庙附近的党家巷,通知她的一个侄儿的。


祖母经常告诫我们说“亲巴亲高,邻巴邻好”,要做到“人有喜庆不可生嫉妒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祖母助人为乐,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争执。“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也是她常挂嘴边的。祖母的慈言善行,也赢得了街坊邻里们的尊敬和爱戴。在我家那一片街区,祖母是年长者中的长者,我辈已称之为爷爷奶奶的人,都尊称她童大妈或依着娃儿叫她童来来(南京方言“奶奶”的发音)。

 

睹物思人 父亲的不舍

 

后来这些年,我们的生活早已温饱有余而日趋小康。当1982年我将家中老宅翻建为二层楼房后,有一件比我辈“年长”许多的旧“条几(又称‘上席几’的窄长形台子)”,与新屋的陈设不相协调,在我们意欲去旧换新时,父亲却不愿将其丢弃。那是因为祖母旧时缠过小脚,行走不便,多少年来都是靠扶着家中桌椅橱柜的接力挪动脚步的。那“条几”经过祖母几十年的抚摸,有一角突起处被磨蹭得极光滑、锃锃亮,被触摸磨损得低下去有一公分之多。父亲说;“留着它,就不会忘记祖母为我们付出的辛劳;留着它,是对祖母最好的纪念。”最后,在我们“祖母生前的一言一行,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已足够我们永远怀念”的说服下,父亲才满怀不舍地同意把它“处理”掉了。

 

为祖母铺床 父亲一丝不苟

 

父亲对祖母无微不至的爱,还有一事可资佐证。过去的家居条件差,严冬时节睡床上得铺上一种叫“稿荐”的草垫,上面再铺棉垫。稿荐由一束束稻草用绳子捆扎而成,而每束稻草的间隙就显得凹凸不平,为了消除凹凸带来的杠人感觉,父亲认真地用零散的稻草将凹凸填平,再铺上棉垫,还躺身上床,在上面打几个滾试试,感觉舒坦了才算完成。

 

不是亲娘 胜似亲娘

 

父亲病后于2000年冬天离我们远去了。父亲生前怀念祖母时写下了“常以诗书诲子孙,永教后辈忆音容”的诗句,是在他去世后我才看到的。


其实,祖母本不是父亲的生身之母。这件事早前我从老辈亲戚口中隐约知道一点,作为晚辈,未便向父母做深入的了解,因为我们丝毫看不到在父亲与祖母之间有非亲生、无血缘的痕迹。最后再次听说,是母亲去世后,一位年长我十五六岁的表兄,在说到他别的表弟,不知何故不为母亲奔丧、不参加葬礼的情况下,以我们的父亲虽非祖母亲生却极尽孝道来进行比较,气愤之下才说出了这样的“隐秘”。在他说出来之前,以为我是不知道的。


在父亲留下的文字资料里,不仅记载着家中各人的生辰属相,还明记着先人们的忌日。从这些遗存的资料中可以推算出,父亲的生母早在父亲不到两岁时去世,祖父也于三年后便撒手人寰,祖母和祖父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父亲留下的墨迹,让我们尽释了多年将信将疑的同时,父亲怀念祖母的文字里,还有“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感叹,更让我们领悟到了祖母对后辈的大爱,以及父亲对祖母的感恩和至孝!


敬爱的祖母离开我们已很久远,而祖母寄寓于诗句的循循善诱,让我知道一辈子该如何做人、怎样行事。正如父亲遗诗所说的那样,祖母的谆谆教诲使我终身受益,祖母的音容笑貌令我没齿难忘!


    

 

完稿于2018.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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