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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 张小华:我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青葱年华

张小华 新三届 2019-01-04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张小华,1949年生,1969年5月毕业于江西共大(中专),1984年7月毕业于江西师院(函授大专)。当过工人,进过机关,上过县委党校讲坛,2004年在中核芜湖(安徽省)基础工程研究总院从事宣传党务工作至退休,退休后偶尔笔耕。

原题
共产主义劳动大学
(节选)


作者 | 张小华 


                          

共产主义劳动大学(1958—1969)曾随那个年代的上山下乡运动闪亮登场,红了一片天,在革命老区江西省的深山老林中拔地而起,存世仅十年。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它曾盛极一时,尔后潸然消失。作为亲历者,我的青葱年华,消失在挖山、砍竹伐木的不堪承受之重中,磨砺,一段刻骨铭心的终生印记。哲学家说:生命的彻悟等于受苦深度。



(1)


1964年夏季,父亲因右倾被开除公职,家庭一片阴霾,我初中毕业了。因为出身,高中于我可望不可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没有资格深造,高中只属于红五类。


八月中旬,我等到了一纸入学通知书: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上柱山分校。我愕然地望着母亲,迷惘而惊悚,怀疑与彷徨。这是一所什么学校?中考招生时并没见这所学校呀?它学的是什么?将来又干什么?再说,我是初中毕业怎么又接到大学通知啊 ?终归,人是命运的奴隶,除了服从,还能怎样?


9月1日学校开学了。学校将招到的学生集合在一处。上午九点,开来了一辆大货车。我们在穿着一身蓝布褂的校长指引下爬上车厢。母亲曾告诉我,校长出身木匠,后当了我们的副县长,不知为什么,他又当上了这所据说是隶属地级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副校长。校长一脸风霜,浑身素朴。与人们感觉和印象中,儒尔、高雅,戴着水晶眼镜的大学校长大相庭径。


我的行李是草席卷着棉被,内中裹着几件换洗衣服打成的小包,同学们和我一样,行李简单。我默默地打量着,发现我是少数城镇同学中的一个,放眼一看,大多数都是农村同学,他们脸盘黝黑,衣服更破旧,还有几个显得特别老成,显然和我们应届初中生年龄大有区别。


大货车开动了,我们像一群猪羊似的拥挤在车厢前段,后三分之一装的是我们所有的行李。我第一次离开家,泪水漱漱而下。遽尔,呼啸着扬起一阵尘土,灰黄的扬尘瞬间蒙住我的双眼。汽车卷着尘土,一路飞扬。渐渐地人烟稀少,进入无人区。汽车载着我们,从街衢进入人烟稀少的山间马路。进山的路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孤零零地爬行。越行,山越高,峻岭越陡峭,天空越幽暗。


我抻长脖颈朝山谷探望,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一旁同学猛一把抓住我的后衣襟,说,你千万不可这样欠身,万一汽车一个趔趄,你被摔出车外,掉下深渊,那就成肉酱了。


有同学悄悄地问:“这是什么学校啊,为什么办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


下午5时,暮色四合。车子终于停在一处大山围合的壑地,结束了近8个小时惊心动魄的颠簸,车轮扬起的尘土将我们浑身上下,全抹上一层灰黄。一个个污头秽脸,仿佛刚从泥瓦窑中爬出的泥瓦匠。


马路边有几幢草房,草房后面有几幢青砖红瓦的平房。没有围墙,也不见校门。有人将我们带进平房,我找到其中一间贴有自己名字的宿舍,里面已摆好上下铺的5张木床,床板是竹片的。


1964年9月5日,是我长达近五年之久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上柱山分校生涯的第一天,我十六岁。


八幢砖瓦房排列两边,中间一条沙石通道,穿过沙石路,赫然可见一幢两层教学楼。据说,这幢两层教学楼是今年,特别为我们这届突破以往招生数而建的。老师告诉我们,这学校由总校、分校组成。总校由省农林垦办,属大专;分校属专署农林垦办,为中专。


我们就是中专,班主任姓孟,他脸庞黢黑,穿一件灰不溜秋的灰白色中山装,他赤脚穿一双旧布鞋,裤脚管一只长一只短,既不像知识分子也不像农民。介乎两者之间,这就是当时下放干部的形象吧。


开学第一课,一个剪短发的女老师来教校歌。她的歌声嘹亮、激昂:“劳动好,学习好,我们的劳动大学真正好。学勇敢,学勤劳,学习把幸福生活来创造。学会踏踏实实干革命,学会和劳动人民心一条。好钢要经过千锤百炼,真金才不怕烈火烧。劲头大,热情高,来一个社会主义大改造。锻炼!锻炼!再锻炼!我们的劳动大学真正好!”


女老师说,歌词作者是希扬,社会主义好这首歌就是他写的。谱曲是著名音乐家李群。后来我知道,歌曲《茉莉花》是他的作品。出自名家高手的校歌,提升了我们的崇高感。


第二节课,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的班主任老师走了进来,看着我们,语意深长,一遍遍告诫说,“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是革命大熔炉,培养“又红又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你们需要坚强意志、磨砺、锻炼,就像我们的校歌所唱。老师越说,我的脑子越空白,我已经听说过,我们的四年学习主要是砍木伐树。


据说,4年后将统一分配工作。这个许诺的“铁饭碗”,成为人们不顾一切追求的唯一目标。


我对着木头毛竹捆扎成的学校大门,好奇地看,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大学,像我们学校这样,大门用这毛竹片捆扎而成。它给人的感觉是草创,就像大跃进时,一夜矗立街头的泥巴石头筑起的炼钢炉。


按照规定,我们学制四年,第一学期劳动时间为80%,上课时间为20%,依次类推,最后一年,劳动与上课时间各为50%,劳动是我们的主课。我们新生劳动的第一课,是上山挖梯田造林。山离学校不远。晨六点学校吹号,同学们必须起床,盥洗、吃饭,七点钟准时排队出发,学校实行军事管制。


没有发书本,学校给每人发砍刀一把,又备了挖山公用的锄头、揪。带队的就是班主任,他姓张名子高。在农村砍过柴的同学指导下,我们在拦腰处系上一条麻绳,然后将砍刀插入后腰麻绳间,腾出手来扛锄、扛铁揪。学校同时给每人发两双草鞋。



(2)


每天,我们浑身汗,浑身土。数天过去,我的双手打满血泡;血泡很快地结成了厚厚的痂。要命的是我的双臂,竟然从大腕腋下一直肿到背后。每晚躺上床,它便钻心刺痛。白天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在被窝和黑暗中,它像决堤的河水,夺眶而出,一直淌到嘴唇上……..


我发现,有些男生吃完碗里的饭,舔着嘴唇,眼里仍是意犹未尽。有女生借口吃不掉,将饭扒给男生。我也故作吃不了,将午饭拨出一块,送给需求更大的男生。


寒风呼啸中,整整四个半月的挖山劳动,我的手掌结出硬板似的痂,指节变粗变硬。脚后踝被草鞋磨出的血泡也早已百磨成老茧,像一个个钉子。冻疮长在脸颊上,像生了茧子一样失去了感觉。和我同龄的花季女同学们的脸上,也个个大都紫一块,黑一块,像挂了破布。


那天,干了不多久,突然风骤雨狂,个个被淋成了落汤的小鸡。我们拥挤着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风狂雨骤,浑身又冷又湿。渐渐地,风停了,雨也小了。同学们纷纷重新拿起工具,紧接着又去挖梯带。有人说,赶紧挖,让身上出汗。大家抡起镐锄,不顾身上衣湿。可下了雨的泥地特别黏糊,不好挖,越不好挖,越花大力气。终于到了下午收工,大家又累又倦,可一摸身上的衣服,不用晒也不用烤,它就在我们挖山的劳动中,用我们身体的热量烤干了。


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大家纷纷上床休息。我睡不着,发现自己发烧了,一会儿寒潮陡起,冷得我瑟瑟一团;一会儿,热浪像潮水般袭来,又恨不得踢掉身上所有的衣被。想起近三个多月来大大超过体能的魔鬼劳动,就像掉进无边深渊一样,让我直打寒颤。


挖山没几天,就有同学卷铺盖退学了,说,与其在这样的地方日日挖山干体力活,不如回家种田赚工分。赚工分也没这苦!


1959年,父亲在他主持的全县财会培训班上,打比方说,一头猪,只有六个奶头,却偏偏生下八条猪仔,奶不够,小猪就抢。这就被诬陷影射了大跃进,被划右倾,开除公职,下放劳动。这就是我的出身问题。


父亲开除公职,哥哥学校解散,家庭的变故成了根植于全家心底的毒瘤,时时地流血流脓。


四个半月的挖山劳动终于结束,老师点名表扬表现积极者,话锋一转:“毛主席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出身不好的同学更应该不怕苦不怕累,将自己锻炼成劳动者一员”。蓦然抬头,正与老师眼光相接,我像骤然挨了一巴掌。


临放假,学校发给我们3元/月零用钱,作为劳动报酬。除了必须的肥皂、牙膏、卫生纸之类。一个学期结束,我还剩5元。许多同学不舍得花钱买车票,放假后便连夜徒步回家。我决定步行二十里,到山外的一个停车点购票坐车回家,车票两元。



(3)


新学期开始了,又有个别同学退学,绝大多数在指定日回到了学校。后来,老师在班会上说,这几个没来的同学做了逃兵。开学便是劳动,这次劳动是采茶。茶叶有极强的季节性,清明至谷雨间是采茶的最好时机。学校要求我们务必在此期间完成采摘任务。


肩背茶篓, 我们上山采摘茶叶。为赶任务,我们将背篓挂在胸前。一手抓枝,另一手则将整枝茶叶一把捋到底,像织麻工捋麻,不分细嫩大小,一古脑儿装进篓子。茶树大都长在背阴的山腰和山脚。在那个年代,不但茶叶遭受掠夺性采摘,后来,我们砍竹、伐木何尝不是如此!成片的毛竹林,成片的原始森林,一样被剃光头。


采茶中潜藏着极大的危险,最可怕是蛇的攻击。一天,一个女生在伸手采摘茶叶时,手指触上了蛇身,一条大青蛇愤然纵身一跃,从茶树上盘游而下。女生来不及逃跑,左脚趾被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同学们蜂拥而上,将她及时抬下山。幸好,被蛇咬这一事故,我们中时有发生,校医备有蛇药,控制住毒性后送往医院。所幸,女生保住了性命,而左脚趾却因中毒过深,像烧焦的木炭般,可怜被截了一趾。


我也曾多次与蛇亲密接触,那冰冷的皮肤令我像触电一样心惊胆颤。除了危及生命的蛇,就是可恶的飞蚊——大花蚊。它们成群结队,绕空飞舞,将尖喙深深地扎入人的肌肤,吸足血,留下一片难受的搔痒。除了蛇、飞蚊,最令人难受的是,春雨淅淅沥沥,我们浑身湿透,浑身上下干了湿,湿了干是我们家常便饭,难受极了。


茶叶采摘完毕,没有休息,紧接着投入新一轮劳动——砍伐毛竹。第一学年完毕,我们已是老生,意味着经历了一年锻炼,可以承受更重的劳动。经过整整一年不间断的重体力劳动,我们完全忘记自己的学生身份,活脱成一群年轻林工。砍伐毛竹在更远的深山中,离学校近七十里。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同班同学中年龄参差,学历不等。那些读完高中的大都是农村子弟,他们渴望“鲤鱼跳农门”;城市籍的应届初中毕业生,我猜测,大部分都类似于我。


行走在山间,衣裤补丁打补丁,乍看这群进山青年,穿越至今,一定会将我们错当苦刑犯 。七十里山路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我们终于来到了“桐木关”劳动基地。那一边是福建,这一边是江西。

 

十二个女生住在竹楼上,三十几个男生住下面,那里原是牛羊棚,牛屎、羊屎混合的臭气直冲鼻腔。地上铺稻草,摆上草席,就是我们的睡床。


翌日一早,天刚亮,出工号吹响。


班长的力气最大,刀也最锋利,在他的带领下,几十位同学抡臂挥刀,只听一片噼噼啪啪声,就像新年的鞭炮声在深山中炸响。数十、数百千根毛竹应声倒下。我将磨好的砍刀高高举起,用力砍下。没想到,从我砍开的部分轰然一声裂开丈许远,一棵上等优质的毛竹一分为二,高高吊在半空,刀口处裂开,朝上高高翘起,我目瞪口呆。组长闻声而来,他出身农村,从小砍柴,说:“幸好没挑着你,很危险的,翘起的竹片划到身上或脸上就像刀片,脸上破像不说,伤了眼睛就终身残疾了”。我惊骇得说不出话,吓得浑身冒冷汗。


17岁的我们,个个脚上穿着草鞋,身穿破衣烂衫,在深山老林中,干着伐木工的体力活,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襟。



(4)


一个半月的砍伐终于结束,时值隆冬,阴雨寒风,我们的手和脸被吹裂开一道道细沟似的裂纹,稍一碰,血从里面渗出来,脸上的冻疮又结成硬痂。


山中多阴雨。我们因为没有多余的衣服换,出工时,只能将头天的湿衣服继续穿在外面,冷风一吹,直透心骨。尤其是脚趾,谁也没有舍得穿鞋上山,赤脚穿着草鞋,尽管劳动砍伐时浑身冒汗,而双脚却仍然被冰冻一般,冷得麻木没有知觉。


从砍伐毛竹的山腰到离马路最近的山脚,是十五里的崎岖山道,中间有一处断崖。我们将四根或六根毛竹用麻绳分扎成两捆,麻绳吊在头颈去拉,足足几百斤!挂在脖颈上的绳索深深抠进颈项肉里,忍着痛,负着重,佝偻着脊背,拉着毛竹下山。


一路跌跌撞撞,我头颈上拖拽着当天任务的最后四根毛竹,走过一段狭窄的山路,来到那片断崖壕沟上的木桥前。身疲力尽,不知被什么一绊,一个踉跄,我的身体连同身后拖拽的毛竹,一股脑儿像奔驰的火车骤然脱轨,一头栽下山崖。


四根毛竹横亘在树木丛中,我整个身体借助这横亘的力量半悬在山腰,脸被树木的枝条蹭破了皮,小腿被一处尖石刺中,蹭去一大块皮,殷红的鲜血,从皮肤绽裂处汩汩地淌出。上衣和裤管被枝条挂破,像撕裂的败旗,吊着、挂着。


闻听惨烈的尖叫,后面的同学们摔下肩上的毛竹,匆匆赶来。他们七手八脚砍断枝条,把我拽上木桥,脖颈上留着一条深深的勒痕。如果不及时救护,麻绳也将令我窒息而死。


我像从阴曹地府逃回一条小命一样,张开嘴嚎啕大哭。


临近一年,我们几乎没有翻过一页书,更甭说老师上课。


回家过年,我小心地拿出一学期积攒的十元钱,回家的路费三元,还剩下七元。我珍重地用手帕包了又包,掖进贴身的内衣口袋。回到家,我珍贵地从内衣口袋掏出手帕包着的七元钱,层层地打开,露出两张2元,三张一元的七元钱,交给了母亲。


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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