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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丨冯印谱:亲历的学校贫管会和工宣队

冯印谱 新三届 2019-06-26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原题

亲历的学校贫管会和工宣队



作者 | 冯印谱



“贫管会”,全称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工宣队”,全称是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二者皆为“文革”中催生出来的新生事物,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伟大实践。按照当时报刊的说法,作为上层建筑的全国各类学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里,执行的是一条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反动教育路线,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工人和农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毛泽东认为“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他们思想最纯洁,行动最革命,只有依靠他们占领上层建筑,才能教育和改造知识分子,才能管理好学校,才能培养好革命接班人。

 

我在本村七制校上学的时候,大队党支部、革委会按照上面精神,成立了大队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给学校派来一位老贫农,专职参与管理学校。这位老贫农是解放前从河南老家逃荒落户到我们村的,初来乍到,确实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靠给地主扛长工维持生计。土改时,他家分到了土地,分到了房屋。他和另一户也是从河南逃荒的贫农,分得了村里一户地主的四合大院及牛院的。


那座四合院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阔气,青砖砌顶,高台阶的门楼上面刻有精美的砖雕,门口还有一对小石狮子,距离我家只有几步远,小时候我常去那里玩耍。院落里居住着三户人家,第三户就是土改时被斗争过的四合院的主人老两口。老两口好像没有儿子,有一个闺女出嫁到邻村。在我眼里,地主老两口衣着整洁,举止安详,待人彬彬有礼,态度和蔼,挺喜欢小孩子上他们家玩耍。


这位老贫农到学校走马上任后,在大会上讲过几次话,内容是他在旧社会逃荒和参加土改斗争的经历,由于不识几个字,讲话语无伦次,而且河南口音特重,听不大懂。从此,校园里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校领导、教师和学生对他恭恭敬敬。


1971年作者初中毕业照,第三排右一为贫管会老贫农

 

这期间,我们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紧跟政治形势,筹备排演一出小戏剧,内容是歌颂贫管会占领学校阵地。剧中有几个人物,一位老贫农,几名小学生,还有一个臭知识分子教师。我表演节目一直扮演正面角色,在分配角色时,宣传队负责人牛永胜老师原本让我扮演其中一名学生,而我,却突然冒傻气,主动提出扮演那个臭知识分子教师。

 

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小戏剧中,这个臭知识分子对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新生事物看不顺眼,讽刺挖苦,有一句台词是:“哼,一个大老粗,斗大字不识几箩筐,凭什么管理学校?凭什么管理我们知识分子?”有趣的是演出时,要求这个角色穿一身制服衣裳,戴一顶鸭舌帽,双手插在裤兜里,还要佩戴一副墨镜。宣传队男队员中,我家有缝纫机,我母亲会裁剪服装,我也有现成的制服。鸭舌帽我虽然没有,但电影里看到的特务坏人戴得多了,只需把普通的单帽折叠压成鸭舌样子就可以了。至于墨镜嘛,临时可以向别人借用一下。反正,我觉得这个臭知识分子的形象很好玩,用现在的话就是很“酷”,扮演这个角色演出时一定能够吸引观众。牛老师同意了我的请求。

 

兴冲冲跑回家,我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没想到,话没说完,母亲脸色一沉,怒气冲冲地问道:“谁让你演坏人的?”我讲了事情的原委,母亲听后更火了:“哦,放着正面角色你不演,竟然自告奋勇演反派角色,你有没有脑子?我不同意!你如果要演,我也不给你制服穿,你自己找衣裳去!”

 

我上小学四年级就参加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父母亲向来挺支持,这次怎么会发如此大的脾气呢?看见我委屈的样子,母亲语气缓和地说:“我娃,你咋就不动动脑子,你爸被人家错整成个坏人,害得成天抬不起头来,你又在戏台上演坏人,别人看了,背地里会咋地议论咱们家?”


 

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细细品味,母亲说得十分在理。那时候大讲“血统论”,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在舞台上扮演坏人,岂不是无事生非、授人以柄吗?甭看母亲不识几个字,但她看问题看得相当准,想事情想得相当深。我答应母亲,我不扮演坏人了,不仅这次不演,往后也绝不会扮演了。

 

后来,那个小剧目不知啥原因没有排演成,我也因此解脱了。

 

1974年,几经辗转,我在距家三十里远的阎景中学读高中,学校突然进驻了贫管会和工宣队。贫管会主任是我们高村公社张薛村的原党支部书记,姓张,五六十岁,中等个头,身板壮实,为人正派,威望很高,教师和学生称他张主任。张主任住在学校,平时管事不多,与教师和学生关系十分亲和,是一个可爱可敬的老头儿。

 

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就动静大了。阎景中学虽地处乡下,却是运城地区教育局直属学校,工宣队由运城盐化局精心挑选的三名工人组成。工宣队队长没来住校,长住学校的有两位工人师傅:一位是马指导员,四十岁左右,高个头,肤色黝黑,挺精干的样子。另一位记不得姓啥叫啥了。这两名工人性格迥异,马指导极为活跃,侃侃而谈,彷佛跟谁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另一位工宣队员则沉默寡言,表情木讷。

 

我一个普通学生,跟马指导熟悉,缘于他给我们高14班代过几节政治课。他口才极佳,记忆力特强,讲政治课不拿课本,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很是精彩。有一次,我交了一篇政治课作业,文章内容是关于批林批孔运动的。马指导员批阅后,在下一节课堂上,特意挑选出我的这篇文章,逐段逐字讲评,对其主题和文字表达评价极高,认为文章已经达到了在报纸上发表的水平。


阎景中学教我语文的王全军老师

 

在文章开头,我写道:“从冰雪覆盖的北国,到椰林沙沙的南疆;从辽阔无垠的青藏高原,到波涛滚滚的东海前哨,一场波澜壮阔的批林批孔运动在全国深入展开……”马指导员对这个开头赞不绝口,表扬说:作者视野开阔,词汇丰富。我听了很觉脸红,这些词语都是从报纸上抄来的,我在学校喜欢阅读报纸,遇到喜欢的词句就记住了。

 

从此,马指导员经常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聊天。据他介绍,他此前也是一个农民孩子,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冬天就去运城盐化局铲硝挣钱。运城盐池是一个天然宝藏,春天给池塘放水,经过一个夏天阳光暴晒,到了冬天就结成厚厚的芒硝,银白闪闪,一望无际。铲硝就是把遍地白硝收拢到一起,然后进行工业加工,生产出食盐和各种工业原料。


冬天铲硝的活计非常辛苦。天寒地冻,北风刺骨,来自运城地区各县的农民临时工穿着雨靴,踏着泥泞,用铁锹和小平车把芒硝拉到一起,堆积成一个个大方堆,每个临时工苦干一冬天能挣百十元现金,比在生产队劳动一年还要强。尽管如此艰辛,村里一般人还干不上这活计,每年上盐池铲硝的指标分配给各大队,大队干部常常照顾了自家的亲戚和困难户。

 

马指导员有机会上盐池铲硝,工厂要求加快铲硝进度,各个临时组成的工队纷纷写决心书表态。干这种苦活累活的农民多数没啥文化,马指导员所在的铲硝队队长就让他写一份决心书。马指导员在村里喜欢写写画画,语文功底不错,提起毛笔刷刷刷写满了几张红纸,张贴上墙。恰好,盐化局一位领导下来检查工作,看到马指导员写的这份决心书,激情四射,文笔流畅,非常欣赏,特意打听是谁写的。



很快,在工地铲硝的马指导员被借调到工地宣传部写材料、编印小报,不需要跟他同去的农民在硝场打熬受罪了。有了这一个台阶,马指导员经过努力奋斗,后来由临时工转为盐化局的正式工人。也许他有这一特殊经历,才对我的写作特别欣赏吧。我知道了他的这番经历,对马指导员越发敬重,幻想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凭着自己的写作能力,鲤鱼跳“农门”,找到一个挣工资吃商品粮的“铁饭碗”。

 

渐渐地,我和同学发现,进驻学校的工宣队跟学校领导之间产生了矛盾。校领导借着1973年全国“智育回潮”的东风,积极采取各项措施,恢复正常教学秩序,狠抓教学质量。而工宣队马指导员却紧跟报纸上宣传的政治形势,鼓动学生投入到政治运动中去。学校召开大会,坐在主席台上的崔士选校长讲的是一个主题,马指导讲的则是另外一个主题。我原本胆子小,再加上父亲的历史问题,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正在申请入团,接受组织的长期考验。于是,我便很少去马指导员办公室跟他聊天了,有时在校园碰面也尽量回避。

 

冬天来了,阎景中学校舍是当地大地主兼资本家李子用家族的庄园,我们学生宿舍住在一座座四合大院里,屋里睡木板床大通铺。偌大的北房,住着二三十名学生,生着一只小火炉,夜晚睡觉常常被冻醒。马指导员没事干,时常跑到学生宿舍转悠,跟学生们无话不聊。乘机,同学们向他反映宿舍寒冷的问题,希望校领导能够予以解决。


 

没成想,马指导员立刻将此事编写成一段顺口溜,在给我们班上政治课时,声情并茂地念给学生听,至今我还能记住几句:


北风吹雪花飘地冻天寒,

众学生在宿舍叫苦连天。

连日来我走遍南北两院,

一个个拉我手倾诉屈冤:

指导员指导员喊声不断,

一字字一句句甚为凄惨。

……

 

顺口溜既有显露自己腹有才华的用意,也可能隐藏其他动机。他采用极其夸张煽情的语调,把自己扮演成学生的保护神,蓄意攻击校领导不关心学生疾苦,以挑拨学生与校领导之间的关系。偏偏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农家孩子,天真地认为马指导员在替学生说话,把顺口溜抄下来,兴味盎然地四处传颂,闹得满校园全知道了。

 

1976年初,在我毕业前夕的一次师生大会上,坐在主席台上的崔士选校长讲话,照例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崔校长发言结束,坐在崔校长身边的马指导员发言。只见他表情严肃,一开口,提到报纸上刚刚发表的毛主席诗词《念奴娇.鸟儿问答》,冲着身边的崔校长狠狠一劈手,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不须放屁!”顿时,台下师生一片哗然,笑声不断。当场,闹得崔校长面红耳赤,格外难堪。接着,马指导员大讲了一通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必要性云云。工宣队和学校领导之间的矛盾显然公开化了。


 

这次大会过后,我便告别母校,回到广阔天地炼红心,修理地球了。闲暇,仍然关心打听母校的新闻。听说马指导员跟校领导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化,马指导员不惜单枪匹马奔赴北京,状告校领导的问题。不久,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在“清查”运动中,马指导员被划为“四人帮”在运城地区教育系统的帮派体系人物,受到组织清查。另有一种传闻,马指导员之所以如此积极表演,是希冀在那场政治运动中有一番作为,并且已经被上面内定荣任运城地区教育局局长一职。

 

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干农活,被大队通讯员叫回村学校,原来是运城盐化局来了两名外调人员,向我们几个毕业生调查马指导在阎景中学的所作所为。我们如实回答,并写了书面材料,按了手印。至此,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庆幸当时醒悟得早,没有跟马指导员黏糊在一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清楚马指导员在“清查”运动中受到什么处分,听说他仍然在运城盐化局上班,我们班有同学上运城,在工厂附近碰见过他。

 

如今看来,“文革”中一度时髦的贫管会、工宣队进驻学校,管理学校,完全是错误的举措,荒唐的行为。让没有多少文化、又丝毫不懂教育规律的工人、农民管理学校,势必会跟懂教育会管理的学校领导和教师发生矛盾和分歧。在当时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中,上面的真实意图要干什么,下面一无所知,只好跟随瞎起哄,还自以为在捍卫革命路线呢。这样,就让某些图谋不轨的人,有空子可钻,火中取栗,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马指导员也许就是这样的人,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他不也是一个“文革”的受害者吗?


 

2013年7月14日于凌空书屋

2014年11月修改

2018年11月5日再改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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