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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丨冯印谱:闹洞房,穷折腾年代的乡村娱乐

冯印谱 新三届 2019-01-06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原题

闹洞房,

“文革”期间乡村青年的娱乐



作者:冯印谱


 

“文革”期间,我的家乡山西省晋南农村,一年到头,农民的文化娱乐活动是枯燥乏味的。


乡村的文化娱乐活动之一是唱大戏。每年有那么一两次,邀请县或地区剧团来村里戏台演出。这种演出常常分两种形式,一种由大队集体给剧团付费,称作包场,演出时没有门票,谁也可以进场观看;一种是由剧团自己售票,观众购票入场。每次演出时间两三天,夜场和白天加起来能演出五六场大戏。剧团的演职员被大队干部分散安排住在社员家里,演员们常常会给住家赠送几张免费戏票。我家人口少,房间多,收拾得干净卫生,每逢唱戏,总会住进两三位演职员,所以能得到几张赠票。


届时,社员们不仅自己欢天喜地看大戏,还会邀请邻村的七大姑八大姨前来观剧。演出时,演员在戏台上面十分卖力,观众在戏台下面看得津津有味,戏台四周散布着一些小商小贩,炸油糕的,卖醪糟的,卖炒粉的,卖麻花芝麻糖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味儿,十分引诱小孩和老人。


另一种唱大戏则是村里的民间戏班子表演的,由那些具有表演技能又好热闹的村民,利用冬季农闲,自发地排演几出剧目,在春节期间上演,虽然比不上大剧团,也挺受群众欢迎。


“文革”运动一来,先是大批判,紧接着“破四旧”,将这个定为封建主义,将那个定为资本主义,要不就是修正主义,斧钺齐下,原本就荒芜的农村文化园地被砍伐得七零八落,一片肃杀。农民喜爱看的古装戏,被批判为宣传“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全部遭到禁演;戏迷们热捧的大剧团里的名角儿,无端遭到批判,黯然退场。代之而来的,是“文革旗手”江青亲手培育的8个革命样板戏。样板戏的内容,全部是歌颂执政党革命的丰功伟绩,剧中塑造的人物都是“高、大、全”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最初上演,尚有一点新鲜感和观赏性。然而,翻来覆去,几出样板戏来会唱,观众熟悉得连剧中的台词也能背出来了,越看越乏味。


1971年初中毕业照。坐者为班主任冯进录老师,左起同学冯青玉、冯起温、李新海,右为作者


我们大队的民间戏班子,“文革”中改名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初中刚毕业,因为上学时参加过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还算个主力队员,演过一些小节目,便被大队干部拉入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干部们请来县剧团导演,整整排练了一个冬天,排出了《红灯记》《沙家浜》《红嫂》等几出剧目。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全是“跑龙套”,在《红灯记》中扮演在粥棚喝粥的市民甲和柏山游击队队员;在《沙家浜》中扮演新四军伤病员小王;在《红嫂》中扮演群众乙。有的勉强有两句台词,有的全场下来一句台词也没有。反正,挣了几个月跑龙套的工分,春节演出一结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顿作鸟兽散,我就回生产队当农民了。


乡村的文化娱乐活动之二是看电影。那时县上有几个电影放映队,负责分片包干十几个公社的电影放映,每个公社有十几个大队,一个大队一个月能轮到一次放电影的机会,就算烧高香了。村里社员尤其是青年男女和小学生最喜爱看电影,通常跑到邻村观看,远的跑上十几里路也不觉得累。上邻村看电影的场面蔚为壮观,或明月皎洁,或夜色浓重,田间土路上人流络绎,尘土飞扬,众声喧嚷,不绝于耳。看完电影返程途中,人人都是讲解员,个个都是影评员,各抒己见,争论不休,甚至为此伤了和气。放映的影片有《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等等。国产电影翻来覆去看,有的看了十几遍,仍不罢休。


后来有了苏联、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朝鲜、越南等国的译制片,这些影片给国人透露了一点国外的秀美景色、风土人情,挺感新鲜。记得看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是跑片,就是影片拷贝少,一个晚上同时在几个村庄放映,到了最后一个村庄放映结束,天就快亮了。熬夜看电影,大伙也兴味浓浓,反正第二天可以出工不出力嘛。《卖花姑娘》当时宣传得挺玄乎,说什么观看时需要带上几条手绢擦眼泪。观看后感觉也就那么回事,跟国产片反映解放前地主压迫农民的黑暗统治差不多,且情节缓慢拖沓。


渐渐地,大伙儿总结出外国电影的套路:某国电影打打闹闹,某国电影说说笑笑,某国电影又哭又叫,某国电影搂搂抱抱。最令青年男女心灵震撼的,要数苏联影片《列宁在1918》《列宁在十月》,影片中有男女接吻的镜头,还有女演员跳芭蕾舞露大腿的镜头,这给处在封建闭塞的农村、荷尔蒙喷发的青春期男女心灵冲击,无异于爆炸了一颗精神原子弹。


乡村的娱乐活动之三是春节闹社火。我们村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村庄,敲锣鼓自有一套传统曲谱,节奏紧密,铿锵有力,远近闻名。从大年初一开始,各巷道的锣鼓队就开始预热,敲敲打打满村转悠。社火演出是在正月十四至十六,连演三天,以巷道为单位,每个巷道组织自己的高跷队、抬阁队、耍狮子、旱船,男男女女、红红绿绿,吸引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观众。有两年,我们村在这三天表演之后,正月十七“休整”一天,十八这一天又使出浑身解数,尽情表演,规模空前。


记得有一年,北巷道为了出奇制胜,花钱请来了外地的“血拐子”,搞得神神秘秘,到了最后才出场表演。所谓“血拐子”,就是拿真人做模特,加上各种刀枪剑戟、猪肠子做道具,涂抹各种油彩肆意化妆,制作出一个个逼真而恐怖的造型,如解剖活人、铡刀铡人、枪刺前胸等等,袒露出人体血淋淋的心、肝、肺和肠子,杀气腾腾抬出街面,胆子小的观众不敢正眼看,有的瞧一眼就吓哭了。据说,晋南农村民间的“血拐子”极为罕见,笔者也仅仅看过一次,犹如进了地狱一般,能把人吓死。果然,北巷道的社火赢得观众喝彩。“文革”后期,农民缺吃少穿,闹社火的积极性便消失了。



乡村的娱乐活动之四是新婚闹洞房。说起来有点龌龊,但却是真实存在。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每逢村里男青年结婚,在婚礼举行过后的十天时间里,本巷道的、外巷道的,熟悉的、不那么熟悉的男青年,就会成群结伙,每天晚上纷纷赶往新郎家中闹洞房。不少女青年也乐于参与和观赏。闹洞房的名堂可多啦,文明一点的,大伙儿坐满炕头,将新郎新娘围在中央,抽香烟,说笑话,请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讲讲荤段子等等。如果仅仅这样闹洞房,还算“文明”“高雅”。没过多久,闹洞房的就原形毕露,肆无忌惮,使出许多粗陋、粗俗的花招来。


有一个节目是让新郎新娘“抽过桥烟”,即新娘用嘴唇从中间含住一支香烟,新郎在一头用火柴点燃,在另一头用嘴巴吸烟,稍微操作不当,便会灼伤新娘子的脸蛋;如果香烟没能点燃,两位新人都会受到惩罚,继续点烟,直到点燃为止。


有一个节目是让新郎新娘“拍电报”,闹洞房者强迫新郎双手伸入新娘上衣里面,摁住新娘的乳房,同时让新娘嘴里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其状如拍发电报的响声,新郎新娘配合默契,这个节目才算顺利过关。


有一个节目是让新郎新娘“蘸硝纸”,逼迫新娘仰面八叉躺倒在炕上,新郎拿一只小手绢,从新娘的一只腿裤脚塞进去,从另一只腿裤脚抽出来。更厉害的要算“黑灯摸”,闹洞房者突然把煤油灯熄灭,炕头一片漆黑,个别心术不正的愣后生们一拥而上,撕扯新娘的衣裤,乘机在新娘身上胡乱摸揣,搞得乌烟瘴气……


这些五花八门的闹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紧接一步操作完成,一次不成,往往需要重复若干次。“十天之内没大小”,就是说村里任何男子都可以参与闹洞房。因为不少“节目”直接涉及到新郎新娘的敏感部位,尤其是新娘,害羞者有之,哭喊者有之,抗拒者有之,打闹者有之。但是,不管咋样,新郎新娘每晚仍然需要笑脸相迎,拿出香烟和茶水招待一批批来客。他们可以叫喊,却绝对不能拒绝;他们可以抗拒,却绝对不能翻脸。倘若新郎新娘因此得罪了那些前来闹洞房的,就犯了众怒,再也没人上你家门了,不仅得不到村民的同情,反而会受到人们的谴责。



更为恶作剧的,闹洞房者熬到深更半夜,趁新郎新娘熟睡之际,或指派同伙事先潜伏于室内,或设法撬开洞房房门,几个后生闯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掉新郎新娘身上盖的被子,让新郎新娘赤身裸体暴露于灯光之下,然后将新郎新娘脱掉的衣裤全部抱走,连内衣也不剩,迫使其家人拿出香烟和煮鸡蛋予以交换。由张艺谋参演的电影《老井》中就有一段闹洞房的镜头,可见不论是在晋南的黄土高原,还是晋中的太行山村,乡村闹洞房之陋习,大致相类。


对于那个特殊时期的闹洞房陋习,笔者的看法是:


其一,闹洞房是祖辈延续下来的习俗,在农村文化生活没有得到根本改善,农村青年文化程度没有得到普及,农民的文明道德水准没有较大提高的情况下,这一陋习不仅没有被抛弃,反而“火借风势”,得到某种程度的延续和突破。


其二,“文革”期间社会秩序混乱,黑白颠倒,好赖不分,人格得不到尊重,越发给这种陋习提供了肆意泛滥的环境。没有人制止,没有人引导,没有人教育,陋习就像河滩里的野草,任其疯长蔓延。


其三、那时农村青年有限的文化娱乐活动,是一年到头看两次戏,一个月看场电影。读书学习吧,许多书籍被批判为“封资修”查封了,“读书无用论”盛行,连城市知青到农村插队落户,农村青年读书还有啥盼头?春夏秋冬,重复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闹洞房,自然成为青年男女的一种业余消遣,一种变相娱乐活动,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中消磨青春年华。


其四、闹洞房跟晋南农村普遍存在的早订婚陋习息息相关。在封建、闭塞的农村,青年男女的婚姻大事,完全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大多数青年男女在结婚之前,几乎没有过任何感情交流,有的甚至连面也没见过。冷不丁的,吹吹打打,一对陌生男女走到一起,行周公之礼。经过闹洞房如此折腾一番,能够消除彼此之间存在的生疏、神秘、胆怯和害羞。


其五,闹洞房虽为陋习,但坏事中隐含着好的一面。一帮青年围聚在一起,挑逗、戏弄新婚夫妻,寻求刺激和开心,满足变态的性欲,言语的粗俗,谩骂的野蛮,动作的狎昵,行为的露骨,对处于青春期、从未接受过性教育的青年男女,相当于一种近似于现场教学示范的性启蒙。不少农村青年对性知识几乎一片空白。有一年,解放军医疗队来我们村免费检查妇科病,竟然发现一对已经结婚三年的青年夫妻,妻子还是处女。各种粗俗的闹洞房花招,对新婚夫妻无疑是一次性知识的启蒙、灌输和演练吧。



“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标榜要扫除“封资修”,“移风易俗”,用“革命婚礼”取代传统婚礼。没想到,一边是革命口号震天响,一边上演着闹洞房的陋习;一边要重铸新文化新道德,一边任其封建野蛮行为泛滥。闹洞房成为乡村青年男女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的娱乐活动,这难道不是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绝妙讽刺?


2017年2月14日草于凌空书屋

2017年2月16日修改

2018年6月7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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